第十六章

    隔日,古董鉴定专家上门。此事彻底地传开。大快人心的同时,也疑虑重重,这祖宗横行多年都不见戴先生动他,为何在这个时候突然下了狠手。

    这祖宗和戴先生是过了命的交情,即便后来道不同,也不会说弃就弃。在世人眼里,戴先生并非良善之人,他这么做原因也一定是有更深的阴谋。

    但传的更多的还是他的狠。对过了命的兄弟竟也下此手,不是狠是什么?

    戴远知回家吃晚饭的这天,戴珍蓁也在家。她今天旷了晚自修,好巧不巧撞着了她二哥。

    戴远知进门,饭已经好了。戴珍蓁坐在曲婉青旁边,眉飞色舞讲着发生在学校的趣事,听见一道脚步声进来,余光一瞟,顿时像是被按下禁言,缩起肩膀埋头干饭,努力降低存在感。

    在还没进门时就听到这丫头神气活现的声音,到得跟前就噤若寒蝉了。一家人好不容易聚在一起吃个饭,戴远知不想弄得气氛压抑,只是坐下时轻淡扫了眼。

    就这一眼的威力也是十足,把小姑娘吓的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如坐针毡,好在她二哥没有将话题从她身上起头的打算。刚吃了两口,她大伯父便问起了少允哥的事。

    戴珍蓁松了口气,继续缩着脑袋吃饭,耳朵却竖起老长,只要和学习没有关系的事情,她都感兴趣。

    戴沛如今虽退居幕后,影响和地位仍摆在那,也经常在社会各界到处走动。儿子有儿子的手段,老子也有老子的资本,政见不合,观念不同。一起吃饭难免都要讨论到这些事情,矛盾不可避免。

    戴远知今天是打算安安稳稳把这顿饭吃完走人的,就连幺妹明目张胆的翘课也不说她什么,但戴沛明显就是抓准了他回来的机会,摆明了要谈事的态度。

    他不满戴远知对于少允事件的处理方式:“你做事太不留余地了,人不可能万古长青,你也不可能一直在这个位置不出差错,拿破仑都还有滑铁卢,今日留一线的道理还用得着我多说吗?”

    戴远知慢条斯理用筷子挑出鱼肉里的长刺,没什么表情的说道:“我要是不这么做才是埋雷,这放高利贷不是小事,闹出人命来是你我谁能兜得住的?以后的政策还不知道怎么样。”他低着眼,将用公筷挑好鱼刺的肉放进幺妹面前的小碗里,笑着道:“我家未来的大学生,多吃点。”

    戴珍蓁原本还在聚精会神关注着事态,以免火线蔓延到自己身上,随时准备撤离,料想不到她二哥又转到了她身上,尤其这句“未来的大学生”,让她惭愧不已,眼也不敢抬,只闷闷地说了声“谢谢二哥”。

    戴远知似乎并未察觉这样简单的一句话给妹妹造成了多大的心理阴影,说完随即转回正题:“人在我手里处理,总好过让别人来处理。”

    戴沛无话可讲,但他心里还是不满于小儿子的做法,原因无非简单,他儿子是他儿子,他是他。戴远知可以让于长东下不来台,但是他不能,其中的利益牵扯千丝万缕,就算私下看不掼,但只要不摆在明面上都可以假装看不见,现今戴远知两头都得罪了,让他这个老子也不好做人。

    遂说道:“你于叔的为人你是知道的,他虽没有栽培少允之意,但那也是他的亲骨肉,就算你是对少允好,但那都是以后的事,以后的事谁说得准,他只会认为你是公报私仇,借少允之事打他的脸。他现在只是搞不下你,日后你只要稍微的跌下来一点,他都会拉上你,哪怕是同归于尽。”

    “而且你现在这风评有一大半也是他们搞出来的,我说你真应该接受媒体采访,好好地澄清一下,有时候你做再多还不如说一句。他们抓不住你的什么把柄,但可以搞臭你的声誉,就少允这件事,外面都传什么嘛。说少允是出来替你挡枪的,那会所是授了你的意,为了不节外生枝只好关停,做了这么一出戏。”

    “脚指头想想都知道是谁传出去的!”

    戴远知却笑笑道:“采访?采什么呢?告诉他们我是一个如何好的人?我做事不是为了博个好名声,不过,”他顿了顿,思索了下,“少允的事我会登报澄清。提防是需要的,但忌惮不是我的风格。念着旧情,这些年我没有管过他,于长东心知肚明。今儿我要再不管,不仅给社会造成负面影响,也是我这个做兄长的头没带好。这件事上他无话可说,想为此要挟我,也要看他够不够格。”

    他似乎不愿意再谈下去,夹了一个海参放进嘴里,转头去看闷着脑袋吃饭的幺妹,听到戴沛说道:“明天我要出门,老太太的寿宴赶不上了,你妈得陪着我。那么一大家子只去你一个也不像样,带上幺妹一起吧。”

    戴珍蓁心里一喜,抬头就撞上了她二哥的视线,就那么静幽幽地看着她,他虽然没说话,但这目光已然是把话都说尽了。戴珍蓁都能想到她二哥会说什么:那行啊,干脆别高考了。

    这次寿宴是二哥亲自操办的,风风光光热闹热闹闹的,戴珍蓁想去的不行,不受顾忌地脱口而出:“我可以把作业带上!”

    戴远知觑了眼她,没说话。

    她突然想到了什么,凑到二哥旁边,轻轻说:“黄茉莉会去吗?”

    戴远知瞥向她,这次是带着警告的。戴珍蓁脑袋一缩,放规矩了。

    “老二,”一直没开口的曲婉青拿起幺妹的小碗盛鱼汤,动作温柔和缓,“舒蝶托我问你这个月什么时候有空。”

    戴远知轻轻蹙了蹙眉,没想起来是谁。

    戴沛开口了:“也老大不小的了,不能老是这么飘飘悠悠的不肯定下来,该考虑人生大事了。你自己也说了做兄长的头要带好,后面的弟弟妹妹都跟你一样还得了。”

    幺妹及时的附和了一句:“我以后也三十岁以后结婚,要向二哥看齐。”

    曲婉青宠溺地摸了摸她的头:“三十岁都成老姑娘了。”

    戴远知笑道:“我们戴家的姑娘就算一辈子不结婚又怎么样,二哥又不是养不起。”

    兄妹俩相视一笑。

    戴沛将筷子重重一放:“胡闹!”

    曲婉青打圆场:“舒蝶对你也有好感,就是年龄小了些,差你八岁。等老太太寿宴结束了,我和你爸下周回来,你抽个时间,我请她上门来吃个便饭。”

    戴沛神色缓和多了:“秦家和我们旗鼓相当,人家姑娘对你也有意,这东风你不借也有别人借,婚姻不都是这样,哪有自己喜欢不喜欢的,等以后结了婚,你要有喜欢的再找就是了。”

    戴珍蓁瞪大眼睛:“大伯,你怎么会把出轨说的那么清新脱俗的啊,我二哥绝不是那种人。”

    眼见戴沛脸色沉了下来,但到底是家里最宠的孩子,没舍得发作。曲婉青低声让她快吃饭,抬起头不安地看了眼侧首的儿子。

    戴远知还是没想起来这个秦舒蝶是谁,也许是什么时候见过面他没有印象罢了,也就不想了。心底的烦躁和无名的郁火压不住,将筷子和碗一搁,站起来说要走了。

    曲婉青出来送他,母子俩一前一后,一路无话。走至前厅门口,戴远知转身对母亲说:“我的婚事你和我爸都别操心了,我现在对这事没太多的想法,你们在这一股脑热的,真以为我有意思,到时候说不清。”

    曲婉青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戴远知弯腰抱了抱母亲,在她耳边说道:“你跟着我爸这些年,我也看在眼里,我还是希望能找一个自己喜欢的。”

    曲婉青按捺良久,出声道:“你是不是还忘不了林家那位?”

    戴远知背脊一僵,停了停,他起身,像是刻意避开这个话题:“天凉的快,多带些衣服,爸的腰疼要注意,还有你的胃病,一日三餐不要忘了。”

    曲婉青伸手去抓他的手,到半途又收回,笑道,“长大了,会体恤人了,你说的妈都记住了,你在外面也要好好的,我和你爸不能经常陪在你身边,都希望有人能替我们好好照顾你。”说到这里,曲婉青叹了声气,“你大哥已经这样了,你爸不希望你重蹈覆辙,他虽然性格脾气硬,但心里一直都是有你们的,都盼着你们好。”

    戴远知垂眼看着地上的竹影,风吹过来,竹子腰弯过去又折回来。他没说什么,大步离开了院子。

    车子不知怎么的就开到了这里来。戴远知望向车窗外理发店门口的旋转灯时,还有些不可思议的怔忪。

    他抬头看向楼上,一共五层楼,零零散散开着一些灯,有人站在走廊上说着话,还有人拿着水桶跑着的,充满了生气和烟火气息,不由的,戴远知想起了在香港留学的那些日子。

    他的生活里好像已经很少能感受到这些接地气的东西了,无论是在夜里逛胡同还是在街口吃冰激凌,亦或是亲自去拿一枚廉价的玉石刻章,还是如这一刻坐在车里往上望,看到烟火纷呈的,她生活里寻常见惯了的日常生活。

    在她这里,好像是能让他从繁忙之中获得短暂的休憩,面对真实自我的小小栖息之所。

    电话响起的时候,茉莉正在吹着头发。她的头发多又密,天然的卷,洗完了头不吹干很容易打结,一蓬蓬的像云一样洒下来,她弯着腰,用毛巾轻轻挤干发尾的水,但那些水珠还是不断地从发尾掉落,汇在地上。她打开吹风机的开关,热风扫在头顶上,嗡嗡的声音包围全身,热气瞬间席卷了。没过了电话铃声。

    昨晚乔年回来,茉莉听到后马上从卧室跑出来,乔年正在收拾东西,直起身转过头来。

    沉默片刻后,乔年说道,阮宵没事了。

    茉莉点了点头。白天她已在同事八卦的议论中获得了消息。

    你要走吗?茉莉问。

    乔年说,我和阮宵找好了房子,过几天会搬走,这个月的房租我会付清的。

    茉莉没有阻拦,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四年半的感情最后以这样的形式收场,是不曾料到的,却又在情理之中。人生最难的还是若只如初见,所以纳兰容若才会写出千古名句“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道尽了多少因无常带来的缺憾。

    说难过也不难过,只是唏嘘罢了。毕竟分别才是人生常态。她自认做到问心无愧就好,其他是无法掌控的。

    目送乔年出门。乔年忽然回头,手扶着门把,目光直指茉莉:“为什么你就是不肯承认认识戴先生?”

    茉莉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她站在那儿,望着乔年的眼神,连她自己都要赞同她的话了。

    茉莉吹完头发已经是二十分钟以后的事了,想起还有几条工作信息没有处理,头发也没梳的跑过去拿起手机率先看到屏幕上有一个未接来电,来自:赤华。

    茉莉楞了好几秒反应过来回拨。

    戴远知将车座放倒,靠着椅背躺了会儿,脑海中不时划过些画面,抓不住。这条街的路灯还是没修好,卫生环境也很差,若不是天气冷了,炎热的夏日里一定散发出阵阵怪味。

    夜幕尽头,天光浮起淡淡的粉,几根电线杆孤寂地立着,电线似五线乐谱横在中间。谁家楼上传来打牌声,哪家的小孩在啼哭,咒骂声,几道声音交织在夜的上空。

    闭上眼睛,黑暗里,他好像又看到了晚间餐桌上的情景,幺妹缩着脑袋,诚惶诚恐的眼神,母亲的温婉和欲言又止,父亲的独断和强硬,还有很多,关于他的婚事,父亲也想插手了。

    眉心习惯性地皱成一团。记忆里,曾有人拿冰凉的指尖拂开他眉心的褶皱,对他说,若要成就一番事业,就要把这打结的地方熨平,要不动声色,要成竹在胸。

    这些年,他谨记这点。他和林扶摇并不是别人所见那样。在香港留学,他听过她的一次演讲,甚为震撼,认为此人必定能成大器。

    林扶摇原本不叫林扶摇,是她自己改的名字。

    两人姻缘巧合下结识,彼时都在低谷。林家在江南也是名门望族,地位不容小觑,而林扶摇空有一番志向,奈何家中只肯扶持她那个绣花枕头稻草包的长兄,认为女人只要嫁得好就行,碰到了境遇相似的戴远知,一拍即合。

    戴远知利用林家的资源和背景人脉,强强联合,站稳脚跟巩固地位。而林扶摇则利用戴远知的手段,合力拿下了第一顺位,戴上了她的皇冠。两人在各取完所需后,和平分手。

    他和林扶摇一样,事业心强,很难产生男女感情。太过攻于心计的两人真要生活在一起是很累的,他们宁可选择简单的,有成长空间的另一半。

    是外人所不能理解的。这段感情其实更接近于兄弟和革命之情。但外人只道那是一段佳话,为他们的分手而可惜和疑惑。

    他对母亲说要找一个自己喜欢的,不过是为了拖延不结婚找的理由,一个敷衍的借口罢了。

    他这样的人,成天生活在算计中,殚精竭虑,稍有风吹草动就一触即发,攻守之间决定着这个世界未来的科技、经济走向的这类人,纯粹而简单的感情,就算摆在眼前,也是身不由己。

    戴远知坐起来,去车外抽烟。他叼着烟将火机塞入兜里,顺势抬起头,楼上一个打扮时髦的女人朝他抛媚眼:帅哥,上来玩啊。

    他低头,两指捏住烟屁股摘下,指尖一松。刚点燃的香烟,连烟柱都来不及升起来就被扔在了地上,用鞋尖去踩灭,然后拉开门进到了车里。

    手机在座椅上震动着,茉莉的电话进来了。

    拿起电话接通之际,他在回忆上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好像是打了一通电话,她主动打给他的,在日本机场。

    那并不是一次愉快的通话,至今想起来脑海里都是她染着哭腔的声音,像酥酥麻麻的电流激荡在心口,不忍回忆。

    所以才让他等这么些时间?

    从日本回来本是打算给她带礼物的,但想到她说弱水三千只取一瓢时,觉得如果要送礼物最好还是让她自己来选。他看着空空如也的副驾驶座,皱了皱眉,还没想好要怎么哄,过去的经历中唯独这是一片还没有开拓的空白疆域,并没有能给到他值得参考的经验。

    或许并不需要这些经验,他的性格中本身就具备这样的能力。

    刚接起电话,那头就传来了女孩儿轻轻带着欢悦的嗓音:“赤华,你从日本早回来了吧,怎么到现在才想起给我打电话?”

    接着,一阵门轴的摩擦声,她跑到了走廊上,急切又抱歉的道:“啊,我看到你的车了,等我一会儿,我这就下去。”

    车窗上映着外面的灯影,戴远知抬头望去,在三楼的位置,本没想到会这么近,一抬眼就看到了。她朝他的车招着手,走廊上没有灯,只看到一个影子,雾蒙蒙的,戴远知却看得很清楚。

    嘴角上扬,他将一只手伸出降下的车窗外,对着三楼挥了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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