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宋凤霖年岁大了,不便惊扰她老人家。

    那天临走前小李向她要了笔和纸,刷刷写了一排数字,交给茉莉的时候说:“这电话是他嘱我写给你的。”

    小李任务完成后就离开了,留下茉莉悬着一颗空茫茫的心攥紧着手里的字条。

    那刻就起了疑窦,这张纸条上的号码属于谁,赤华的,还是戴先生?

    小李没有说清楚,她不敢细想,压下那才冒出却没有头绪的猜想,如同藏在灰烬里的零星微光,被掩埋了起来,雾蒙蒙的不甚清晰。

    等天暗下来,火光会重新浮现。

    茉莉重新把那张联系方式找出来,她在抽屉里翻了很久,就像一个不愿意面对的事实,只有把它深深藏起来才能尽快地忘掉。

    现在它又重现天日,铺展在面前。茉莉深深呼吸,逼迫自己去面对去按下那几个数字。

    按到倒数第二个数字的时候,茉莉停了下来。她还没想清楚。第二次深吸一口气,重重呼出。

    如果电话是戴先生本人,她该如何开场白;如果、如果是赤华,那……

    茉莉紧咬住嘴唇,切断思绪,不敢让它进一步扩展,死死盯着屏幕,命令自己按完十一个数字,不给任何思考时间地揿下旁边绿色的按钮。

    揿下去的那一刹,心跳起来,接着终于吁出口气。茉莉举起手机放到耳边,在听到第一声“嘟——”的时候,又吊上了嗓眼,直到凌迟的声音消失,听筒里出现一个声音:“哪位?”

    嗓音质地饱满、低沉,只有两个字,音调懒散,通过声片震动传来的声音些微的失真,听着像是赤华,又不像,茉莉无从辨别。

    沉默了几秒,她说道:“您好,我……”

    刚说出这几个字,男人笑道:“是你啊,怎么这么客气,找我什么事儿?”

    很熟悉的笑声,低沉,也悦耳,是赤华。茉莉垂在下面的手无意识地捏着坐垫上的细绒,“你……出差回来了吗?”

    听着语气,戴远知猜到她应该有事:“怎么了?”

    “你现在在忙着吗?”茉莉一口气说道,“想请你帮个忙,可能需要浪费你几分钟的时间。”

    “稍等,”戴远知拿开手机,对身边的人用英文交流了几句,过了会儿,茉莉听到他的声音重新回到耳边:“我现在在机场,晚上回国,飞机有点延误,说吧,是什么事?”

    不知道是因为接下去这件有求于他的事情太过重大,还是由于工作状态中的他素来如此,茉莉感受到了他身上的冷感和疏离,可能源于他那公事公办的语气。

    茉莉并不陌生,与赤华的相处虽然短暂,但在着短暂的相处间隙中,好多次她都窥探到了他的这一面。这应该是他原本的,不做修饰的模样。疏离,也冷淡。有时候觉得他笑着,那笑意也并没有深入眼底。

    好像和这个世界有一道天然的屏障。

    茉莉从未怕过他,只是这件事到底与她自己无关,与他交情也没有深到可以帮这么一个大忙,多少心里还是没底,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都走到这一步了,无论这个忙他愿不愿意帮,有没有本事帮,都不能做任何隐瞒。

    “我室友朋友的男朋友欠了钱,好几百万的高利贷,没法还,债主是个地头蛇,手段很恶劣,我室友的朋友想去赎人,也被拖下水了。”茉莉简洁地阐述完,顿了顿,那边沉静,没有一点反应,鼓足底气说道,“我想你认识戴先生,能不能帮我问问。”

    “问什么?”戴远知说,“让他帮你那朋友还钱?”

    他的语气很淡,听不出任何感情,茉莉却是呼吸一窒,后背莫名渗出一道冷汗,被压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承认打这通电话是怀有一点侥幸的,她心里对他是有些好感的,他对她的那些温情她不是看不见,也寄希望的想也许他是有点喜欢她的,为着这点希望打下这通电话的时候,私心是存在这样的侥幸——他或许会因为这么一点点喜欢,可以帮她一回。

    这句话像当头一棒,打在了她的天灵盖上,茉莉彻底地清醒了过来。

    她终于发觉,通过春丽那番话看到的夏阮宵身上那一角里藏着她自己模糊的身影,现在这身影变得清晰起来。

    她并没有她以为的那么高洁,任何人在跌落感情的泥泞里都不可能做到清醒自持、全身而退。

    茉莉意识到这时,发现原来自己早已深陷不自知了。

    这个试探到此为止就好了,她应该说一句“打扰了”,来维护和挽回那在他面前可怜的不值得一提的快要破碎的自尊,茉莉也准备这么做了,听到他的声音再次在耳旁响起:“这件事你不该插手。”

    她感觉眼泪要掉下来,不是不知道这个道理,但是让她感到委屈的不是这个原因,是另一个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的原因。她听到自己轻轻说了句:“我知道我不能,那也是我的朋友,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被那样……”

    她说不下去了,音色带着哭腔。

    戴远知在那头叹息一声:“怕了你了,把眼泪擦擦,这事儿我来解决。”

    茉莉轻轻嗯了声。

    沉默片刻,听她没再哭了,戴远知嗓音染了几分不自知的柔软:“周五老太太寿宴,周四我去接你试衣服。”

    茉莉还是嗯了声:“我挂了。”

    “好,”说完,不放心,又道,“别再哭了。”

    “嗯。”

    春丽下午出去了,办公室没人,茉莉打完电话,去卫生间洗把脸,见到她的同事楞了楞:“眼睛怎么这么红,跟兔子似的。”

    她不相信,说了句“真的?”跑到镜子前一瞧,还真是,想到他的声音从听筒里传过来贴着耳朵说的那句“别再哭了”,茉莉自顾自地对着镜子抿唇傻笑,脸上快速地飞上了一抹红晕。

    *

    通完这通电话,戴远知马上拨出了另一通电话,让那边查件事。

    他三天两头全球各地的跑,今天在美国和这位见面,明天就要飞到地球的另一端见那位,上到国际下到市级各种形式规模的会议,一开就开好几天,还有公司的大小事务,项目开发得他亲自考察,几个并购案重组案要他上谈判桌才能开展,有时间还要听下属汇报工作,研究市场行情……人在国内只要一有空就会去老太太那看看,还得和家人坐下来吃顿饭,幺妹的学习情况也要他督着,还要时刻提防着上下左右,和那帮老不修们斗智斗勇。

    戴远知的生活整日都被这些充斥着,圈子里那些小道消息他没时间见识。他若想探查,有的是渠道,却不见得有那份闲心。

    今天的破例只是因为不忍心见小姑娘哭鼻子。

    落地平城在半夜十一点,戴远知这几天都没有好好睡过一个整觉,三个小时的行程不够他睡的,把在机场里还没完成的工作在飞机上加班加点地做完后,只眯了不到半小时。

    小李把他送到了就近的中央别墅,买在那的房产就是图离机场不远。戴远知常年深夜回国,住在这里的次数是最多的,生活所需品和需要换洗的衣服都齐全,每周日都有钟点工上门打扫,戴远知本身有很重的洁癖,连进门的地毯都纤尘不染。

    这晚戴远知睡得很早,他已经很久没有在十二点之前睡下了,失眠是顽症,还在香港那时就落下的,这几年越来越重,已经到了不到吃安眠药睡不着的程度。医生说他对安眠药形成了依赖作用,长期会对身体造成不可逆的影响。他的皮肤病在回国后奇迹般地自愈,这些年没再复发过了,他还是适合在平城这块土地上生活的,去别的地方,尤其是南方湿润的环境,总让他浑身不适。

    一天中戴远知最不喜欢的就是晚上,一到晚上要睡觉的时候,他的大脑无比清醒地运作着,一闭上眼睛,关于过去,一幕一幕清晰地浮现出来。他很少想以前的事,受尽欺凌的童年,被瞧不起,辱骂贯穿了他的前半生,像被一块油布包裹着,翻出来全是破烂,灰灰暗暗,压抑无比,混乱不堪地躺在那里。

    他的人生并不值得回忆,也没什么可以追忆的往昔。

    第二天的行程也被安排满满当当。戴远知六点半起床,在外面跑了一圈回来,洗了澡,冰箱里有还没吃完的火腿和面包片,还没过期。他在吃的方面有时候挑剔的过分,有时候又简单的不可思议,一日三餐是一定得吃的,早上的咖啡也是不可缺少的。

    喝咖啡也是因为母亲的关系。他母亲是华裔,家境跟戴家比起来差的很远,是父亲的秘书,他与大哥虽为同父异母所出,感情却异常深厚。如今他大哥在加州当医生,现在几乎不回来,兄弟俩很少见面,电话也打的少,隔着一个话筒,总没有太多的话。

    中午有人攒了局请他去吃饭,说是在竞拍会上拍到了乾隆玉玺,要亲自献给他。据说竞拍价一个亿。

    稍微了解一点清朝历史的都知道,乾隆光是玉玺就有千百个,而真正的无价之宝当属传国玉玺。不过诚意摆在了那,去就去罢。

    席间吃吃喝喝,巴结讨好,场面话,漂亮话,溜须拍马听了一大堆,了无新意,戴远知甚敢无趣,乏了,准备走。听到旁边几人的话。

    “最近大新闻,创世倒闭了,老板去澳门赌.博,裤衩子都不剩,老婆孩子全跑了,他那情妇,没想到还挺重情义,去给他求情。”

    “求情?她跟谁求情?天真了吧,白底黑字在那摆着呢,小娘们哭唧唧的掉两颗泪珠子,还以为在床上呢,谁看你哭。”

    “要是得罪了别人还好办,可那是……”有人给说话的人使了个眼色,那人连忙止住话头,用余光偷偷往戴远知这处瞄了眼。

    戴远知没听见一样,捞起大衣离开,招呼都懒得打,攒局的见他要走,着急忙慌地追出来,让他等等说有东西要相送。戴远知停步,淡淡瞥了眼来人,微微笑意的道:“这么贵重的东西,吴总还是自个儿留着吧。”

    到得车边,戴远知接了个电话,只听了一句就明白了。

    说的就是餐桌上那件事,戴远知略有耳闻。挂了电话,他上车,让小李直接去崇文门。

    由于历史原因,东交民巷这条街如今大多为各国使馆旧址,分布着各式各样特色的西式建筑。那是一段屈辱的历史,车开在街上,窗外林立的各国建筑让戴远知禁不住地想起爷爷,想起为此奉献出生命的祖祖辈辈,这里的一切都与他们戴家紧密相连着,有着化不开的联系。

    他很少来这里,当初于少允说要这里的某处房产说是准备弄个会所,信誓旦旦保证不会干出格的事给他带来不必要的麻烦,戴远知不爱来这里,想着那房子空着也是空着,就随他去折腾吧,只要不出事都行。

    车在街角口的一栋洋房前停下。院子门关着,里面有人看守着。戴远知下车,里面的人盯着他走近,恶狠狠地叫他“滚远点”。戴远知信步至门前,懒得说话,给于少允打了个电话。

    戴远知突然的造访打了于少允一个措手不及,一边惊讶的想是谁把这尊佛请来了,一边让手下的人处理现场,急急忙忙下去迎。他心里烦,那两个看守的还没点眼力见,于少允脾气不好,耐心更差,一人一个嘴巴子骂道:“不长眼睛的东西,不知道戴先生驾到,还敢把人拦在门口。”

    一面又换了副嘴脸,好声好气道:“二哥,什么风把你吹来了,快进来快进来,里面有暖气。”

    说着一手往前将戴远知送进去。

    戴远知经过那两人时,笑了笑,淡淡道:“你的人确实该好好培训一下。”

    于少允心下一沉。两人虽自小一块长大,但过了这些年,戴远知心思越发的沉重,每一句话背后的意思都值得品味,他人不如戴远知聪明,虽然心眼多,但到底到达不了那个境界,很多话里有话也听不出来。

    戴远知见他神色微变,依旧笑着,表情如常般:“我经过这里,听起于叔说你最近都在这儿,过来瞧瞧。”

    他于少允心里有鬼,只道事不寻常。但戴远知看起来波澜不惊,于少允吃不准,心里更是没底的很。

    于少允带着戴远知穿过院子,经过两扇复古雕花大门,从外面看倒是看不出什么稀奇来,里面布置的却是富丽堂皇,光看这两扇木门的造价就很高昂,正对门顶上复古宫灯闪耀,玄关处的黄花梨桌上供着三清。

    戴远知脚步顿了顿。盛放贡品的瓷盘有些眼熟,应是唐朝的文物。

    于少允赶忙说道:“二哥,这儿您都没来过,我以为你看不上我这儿呢。”

    戴远知走上尽头的楼梯,这楼梯木质结构,并不宽敞,于少允在前面带着路,边往后提醒道:“这儿坡陡,您慢些上。”

    拐弯处的窗口能看到外面的景致,现在叶片都掉落了,没什么好看的,到了春天,外面一片绿意盎然。戴远知收回目光,状似无意道:“你这儿花了不少钱吧。”

    “那还不是沾了二哥的福气嘛。”于少允满以为回答的滴水不漏。

    却听身后戴远知轻哼了一声,“沾了我的福气?”

    于少允不知道哪里说错话了,未免出错,越说越错,闭住了嘴巴不再说话,正好上了楼,于少允忙将戴远知往自己的书房里请。

    戴远知却站在楼梯的拐角处不动了,抬头往上看去。

    于少允心慌意乱,伸手想拉他,被戴远知低头淡淡的一瞥扫开了。

    “带我去上面看看。”他说这话时,语气是平静的,不起一丝风浪。

    于少允却觉得即刻就要刮起一道龙卷风来。

    “那上面没什么好看的,二哥,你不是喜欢唐三彩嘛,我弄到了几个挺漂亮的瓷器……”

    戴远知抬脚往三楼上去。

    “二哥!”于少允喊。

    “别叫我二哥。”戴远知狠狠瞪过去,“人呢?”

    于少允急了:“这事你别管,白底黑字是他自己签下的,我又没逼他,我知道你不让我干这种事,要不然我好好的瞒你什么?”

    “你还有理了?”戴远知气的轻轻咳嗽了两声,“你给多少人放了高利贷?”

    “我……”

    戴远知一张脸在阳光里更白了,瞪着他好半晌,气的只剩下叹息:“你这是折我的寿,你爸的话你不听就算了,我的话你也不听了,以后如果出了事,我是绝不可能会保你的。”

    “你知道你现在拿什么在横吗,你拿的是戴家给你当垫背,外面说起来于少允,跟我戴远知从小一块儿长大,你的事我会不管吗?我总以为你还向着好,你早年间的经历让你心情压抑,我也同情你,但这不是你堕落的借口,谁不是这么过来的?”

    “在香港你替我挡了一刀的恩情我至今没忘,也正是因为如此,我才允许你这些年借着我的名义胡作非为,少允,你说,二哥这些年哪里对不住你?我说过,我的这条命也是你的,你要是想要,随时都可以取走,但是戴家,那是我们的祖辈一代一代辛苦打拼下来的,不能败在我们手里。”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戴远知手抵着墙弯腰低咳,咳得脸色发青。他的肺病虽已没有那么严重,不会影响到日常的生活,但情绪激动时仍会咳嗽不止。

    他取出丝帕掩住发白的嘴唇,扫向呆立着的于少允:“这是我最后一次管你了,少允。以后,你所有的事情都和戴家无关,和我戴远知无关。”

    扑通。

    于少允跪着爬到戴远知跟前,双手抱住他大腿,泪流满面:“二哥,我知错了,我现在、现在马上让他们放人,再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了,我一定金盆洗手、改邪归正,二哥,你不能不管我的,你都不管我了,这世上就没人愿意管我了……二哥,我什么都听你的,你不要不管我……”

    戴远知看着他哭泣不止的样子,想到那日少年不顾一切扑到他面前的情谊,终是不忍,闭了闭眼道:“你起来吧,跪着多难看。”

    “这里,”他望向二楼长长的走廊,像是望不到头的人生,轻轻说道,“我准备收起来,这房里的东西找个时间拍卖出去,拍出所得的钱会以你的名义捐给慈善机构,到时候我会请人登报公示,以表你改邪归正的决心。”

    脸上的泪痕如车轮般歪歪扭扭地横亘着,在阳光下触目惊心。在于少允处在震惊和怔楞之中时,戴远知弯腰轻轻托起了他。

    “起来吧。”他还是那么和颜悦色的样子。

    于少允却觉得,这世上没有比他二哥更狠的人了。他是这样的人,要么不管,要管就一击致命,说最软的话,做最狠的事。

    这样的狠,让人生出来的是畏惧和敬意。他知道同样的错误,自己是不会再犯第二次了。他不可能再愚蠢到去触二哥的逆鳞,也绝无可能会挑战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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