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物资到了,出来搬物资了!”

    天蒙蒙亮就听到帐篷外车声人声混杂一片。

    茉莉倏地睁开眼睛,昏暗的帐篷里,拿相机的,拿摄影机的,拿有线话筒的……乱作一团,谁都不想错过第一手资料,获取独家新闻的机会,争先恐后跑了出去。

    茉莉在意识还没清醒过来的时候,凭着感觉抓过放在几本书旁边的记者证和采访本,头发都来不及扎,条件反射地随同其他人跑到外面。

    清晨霜露正浓,昨晚下了雪,地面上结着冰,一辆辆的大货车依次排开,几乎所有的工作人员和志愿者都出动了,车上的搬,下面的抬,记者们纷纷架起设备拍摄、采访。一派繁荣热闹的景象。

    茉莉跟着姜玫和文峰在现场拍了几张照片,主要由姜玫和文峰负责大头,茉莉只需要在姜玫采访的时候做好记录,后期再根据报道主题需要的信息做填充。

    茉莉的手指早已冻僵,即便戴着露指手套,寒风凌冽的,像刀片割在手指上,生疼生疼,只剩下形成的肌肉记忆,机械式地在纸上书写。

    一上午就这么在采访中度过了。

    七八个记者靠在一起,这里原来是当地的小学,现在是残垣断壁,他们坐的地方后面是半堵墙,刚好能抵御冷风,其实帐篷里也是一样冷,里面跟外面没有区别,在外面男人们还能抽抽烟,帐篷里是不许抽烟的。

    姜玫拉着茉莉也过去坐。同行喜欢聚一块儿,通过聊天获取有用的信息,姜玫在新闻行业多年,这次来的记者当中大多都认识,茉莉跟着她也认识了不少业界大牛。这会儿姜玫旁边这位就是其中一个,大伙儿都喊他“孙哥”,在电视上经常能看到他的身影,家喻户晓的名人,茉莉看着他的新闻采访长大的,谈不上是童年偶像,但能在这样的场合遇到只能在电视里看到的人,实属令人意想不到。

    全程茉莉都蹲在姜玫旁边,安静整理着记录下来的信息,她插入不了他们的对话,也没有资格插话,他们所谈论的那些话题离她很遥远,好像另外一个不同的世界,这感觉就像是回到了那天在老太太的寿宴上,一屋子的人西装革履,衣香鬓影,她分明身在其中,却格格不入。

    奶奶说过,一个人无论他站得有多高,都要清楚自己的位置在哪里。

    确实会让人迷失,从来没有接触过这样的圈子是感受不到的,所以小时候初听这话的时候,她还不在乎的想,怎么会呢,她不相信人会这样的盲目。但现在她忽然觉得曾经的自己到底还是年轻了一点,太过绮丽的梦,如果不保持时刻清醒,是会陷入的。而要保持时刻清醒,原来是这样的不容易。

    在这样的圈子里混,所能收集到的信息实在太多太广,名人的八卦,行业的黑幕,桃色绯闻,政治阴谋……仅仅就这么几天,无数次冲刷茉莉的三观。

    孙哥掌握的情报是最多的,为了获取更多的信息,同时也为了互相竞争,大家都巴结着他,就连姜玫也是。孙哥似乎也习惯了这样的优待,他要抽烟就马上有人划一根火柴手捧着递到嘴边,一众人眼睛亮晶晶的,像仰望着神邸的姿态,等着他开这道金口。

    孙哥徐徐吐出一口白烟,眼光伸向那一辆辆运载着物资的大货车,然后拔下嘴里的烟,看向离得最近的一个小记者,再接着扫视了一眼众人,用手里的香烟遥遥指了指那些车:“你们知道这些物资都是谁送的?”

    对上众人迷茫的眼神,孙哥跷着腿手搭在上面吸了口烟:“就知道没人知道,”他也不卖关子,说道,“这是戴先生捐的,前后捐了五千万的物资。”

    那是在2002年,平城的人均年收入也才刚刚过万,能一下子拿出来十万块就已经够大款了。五千万就是五百个十万,是个什么概念,那现金大概能装一屋子。孙哥还说了一件事,早年前戴先生看中某人家里传下来的唐伯虎字画真迹,让人直接把手提钱箱送到对方家里,一箱一箱打开铺在面前,看得人眼花缭乱,心动不已。不到二十箱的时候,那人实在受不住诱惑,这笔生意就这样做成了。后来听说,那些现金看似很多,加起来也不过四五百万,戴先生以这样豪横的手段拿到了价值上亿的真品,属实大开眼界。不是经常和钱打交道,没有真正见过大额现金的普通人对钱是没有具体概念的。

    但再没有概念也都不傻,在那时候能一下子拿出五千万来的人属实是不多的,就算是全国首富,捐个几百万已是大气,倒不是说拿不出这笔钱,而是愿不愿意拿,想不想拿和能不能一下子拿出来的问题。能眼睛都不眨一下地捐出这样一笔钱来的,这魄力的背后是实力给予的,是几代人的财富积累所成。

    在唏嘘声一片之际,茉莉手上的笔划了出去,力透纸背。她低着头,周围的声音退了出去,视线里只余下眼前本子上的文字,却怎么也集中不了精神。

    过了好半会儿,茉莉才回过了神,听到孙哥笑着说:“你们可别什么都往上写,戴先生做好事不图名,不让报出来,这都是匿名捐款,别说是我说的,也别乱传。”

    “知道了孙哥,你放心,我们不会让你为难的。”有懂事的记者马上表态。

    “说起戴先生,我这有一个八卦。”

    压低的语气,神经莫名其妙兴奋,有人催道:“别卖关子,快点说。”

    另一个说道:“你要说的不是那个吧?”

    “是哪个啊?”

    “别吊人胃口了。”

    “哦,我知道了,是不是就是最近在宋老太太身边的大红人,小姑娘不知道什么来历,都没扒出来,说可能是哪家留学回来的千金,有点来头。”

    “那跟戴先生有什么关系?”

    前面说话的人笑了笑:“这你都听不出来啊,秦家那位小千金戴先生都没放进眼里,但这位,据说当时她就只弹了一首曲子,戴先生的眼睛就没从她身上移开过,还不止这个,有人看到她从戴先生的车下来。反正见过的都说,是个美人。”

    “真假的,戴先生心里只有林扶摇吧,当年可是为了她退了婚约的,分手这么多年也没见和谁再拍拖过,虽然他自分手后也没再和林女士传出什么消息,但我还是不觉得他会看得上别人,有多少人在等着林女士戴先生复合的都不用我多说了。”

    “这八卦我也听说过,”角落里一个声音说,“传的有鼻子有眼的,据说这位不知名女士长得有几分姿色,英雄难过美人关,年纪越大越喜欢年轻漂亮的,戴先生也是凡人,林女士固然好,但林女士生来是大女主,为她自己而活,男人说到底,是无法包容这样的妻子的,即便是相爱,也只能以分手收场。”

    “那女孩大概是因为漂亮,又恰好的出现在了这个时机,遇到了好时候。”似乎只有这个理由才让人信服和接受戴先生和林女士的爱情悲剧,纷纷哀惋这对有情人终不能成眷属。

    ……

    茉莉听着这些话,眼睛紧紧盯着本子上,一个字都写不下去,也感觉不到冷,不知不觉地攥紧了手指。没有人注意到她,也不会知道此刻在被人忽视的角落里低头坐着的女孩,就是他们议论和好奇的女主角。

    戴远知此次捐赠的物资以塔兰镇为主,十分的丰富,御寒用的,折叠床、棉被、帐篷和暖炉,还有吃的,大米、包子、蔬菜等等。回来以后写完新闻稿,匆匆吃了两个包子,茉莉和其他同事也加入到了搬运、分发物资的工作当中,从中午忙到晚,来回跑了几百趟,起先手指和身体冻的麻木,后来不知不觉地暖转起来,越动越热,消耗的也大,晚上一口气吃了三个肉包。

    帐篷里也有了暖炉,还能吃上白米饭了,姜梅捧着饭盒靠在铺着鞋子和袜子烤的暖炉旁边,上面是鞋袜的臭味,下面是米饭的香味,丝毫没有影响到她大快朵颐的心情,一筷大白菜都吃的津津有味的,边吃边感慨:“吃的苦中苦,方能吃上白米饭,这就是人生啊,惬意!”

    只有经历了极致的苦,人才会懂得珍惜。茉莉坐在她旁边,一口饭嚼了二十几下才舍得咽下去。慢慢的,慢慢的,品味出了平淡里的甜味。

    灾区救援除了安置灾民,接待治疗伤员这几点之外,还有一项就是寻亲工作。由于涉及面广,决定了它的复杂性,需要多方协作共同完成,其中最大的问题在于通过走访建立的遇难人员档案和幸存人员档案,全都是纸质的,查找起来十分繁琐,投入的时间成本过大。

    《平城日报》开通了寻亲绿色通道,每天都会接到群众热线,来自全国各地的寻亲求助,这本是政府的工作,媒体只是中间的连接通道,但是由于工作效率不高,群众等得急,自然找上报社。

    开会的时候,傅欣悦提出了这个问题。

    “我觉得咱们也不可能二十四小时盯着那边,”记者小A说,“这会儿是最忙最乱的时候,资料也很乱,能帮忙找都是好的了。”

    傅欣悦问:“其他人呢?”

    姜玫想了想,缓声出口:“我觉得这块任务得分出去,不是说不重要,而是大家不能全部投入在这上面,而且这本身也是非常繁琐的事情,一到两个人更具有针对性,人多反而分散了。”

    傅欣悦点了点头:“小姜说的有一定的道理,咱们几个在镇上的,还得再细分出来,把效率提高上去。那你们觉得谁比较合适?”

    这工作既繁琐单调,也讨不到任何好处,那厚厚的资料和档案,光想到都头疼,没人愿意揽这活儿。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低下了头去。四下安静时,后面举起了一只手:“悦姐,让我试试吧。”

    其余人很明显地松下一口气。

    傅欣悦惊讶又惊喜地朝角落里看去,见到是茉莉时,她嘴角含起了欣赏赞许的笑意:“你一个人能行吗?”

    茉莉点点头,眼里明亮又坚定:“可以。”

    傅欣悦轻点下颌:“那就交给你了,散会。”

    说完径自走出帐篷。

    茉莉打开本子看了眼刚刚在开会的时候做的笔记,深呼吸一口气,鼓起勇气追了出去,“悦姐,等等。”

    傅欣悦停下,转过身看到她像个学生一样规规矩矩地站在面前,鼻子被风吹得红红的,轻轻说道:“悦姐,有件事我想请您帮个忙。”

    傅欣悦不作声。茉莉平复了一下紧张的心跳,说道:“上周小姜姐带我了解了整个流程,感觉最大的问题在于资料太多,每次找一个就要把这些资料重新翻找一遍,很浪费时间不说,也消耗人工,这是效率低的源头。”

    傅欣悦:“你有什么好的建议呢?”

    “我们可以借助电脑。”

    傅欣悦楞了楞:“电脑?”

    茉莉点了点头:“我学过一点办公软件,兴许帮得上忙。”接着,茉莉把自己的设想简单说了说。

    现下电脑已普及,在城里生活条件好的九十年代末都会配备上一台台式电脑,中小学和大学亦是都开设了课程,计算机已成了年轻人的潮流和这个时代的趋势。傅欣悦一直在学习五笔打字,编辑室收发邮件会用到电子邮箱,办公软件她也是不陌生的,有一款叫“永中office”的软件在国家部门先行推广,只不过塔兰镇经济相对落后,政府部门办公依旧沿用传统方式。

    “但是现在有一个问题,”茉莉说道,“这也只是我的一个想法,跟政府部门沟通,还需要悦姐帮忙。”

    傅欣悦这才明白了,这丫头分明是有备而来的,根本不是打无准备之战。不由笑道:“你还挺精的,知道借我的东风。”

    茉莉不好意思笑道:“都是为国为民嘛。”

    傅欣悦心底连连感叹,心说这孩子若好好培养不得了。

    她们到了镇政府临时点说明情况,工作人员将信将疑,开始以各种理由推拒,最主要一个是没有电脑,要从上面批下来麻烦不说,弄得不好还得担责,谁也不愿意接手这个差事,踢皮球一样踢来转去。茉莉不放弃,前后跑了好几趟,工作人员被磨的实在没办法,只好答应上报到了领导。中间傅欣悦也出了很多力,亲自跑了一趟县城,走动人脉资源,见了县委领导,几方共同努力,终于用诚意和决心打动了领导,电脑才得以批下来,从市里调了一台过来,还是专门装了永中office软件的。

    茉莉花了三天三夜把数据都输入进了电脑里,塔兰镇的政府工作人员没接触过这个软件,当茉莉向他们展示了成果以后,所有人都吃惊不已,像看西洋镜一样围拢过来,纷纷说道“确实方便快捷了太多太多”。连当地书记也拉着茉莉让她把工作人员全都教会了再走,私下里和傅欣悦也开玩笑,要把茉莉留下来,这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人才,在哪里都是吃香的。

    这事原本姜玫想报道出去,茉莉没同意,姜玫问她为什么,“这是多好的机会,做了好事就要发扬光大啊。”

    茉莉却摇了摇头:“你要是这么写了,就把全部的好处都归功于我,会让大家误以为这些好事都是我做的,贡献都是我出的,这不合适,也不应当。”

    姜玫为她有这样的想法而感到吃惊:“难道你没觉得这件事是你推动的吗,如果不是你,工作也不会这么顺利。”

    茉莉笑了笑:“全靠我一个人也不行啊,我不过是众多环节当中的一环而已,大家都朝着一个方向奔着目标,让事情有了一个好的结果才是根本。”

    姜玫忽然明白了,面前这个姑娘并不在意付出了多少,也不在乎那些徒有其表的东西,她只是想踏踏实实的做事,要不然也不会傻乎乎地接下那么一块烫手山芋,不由地肃然起敬。

    寻亲工作开展顺利,茉莉抽空还要教政府工作人员学习办公软件,虽不是本职工作,她仍是尽心尽责,耐心细致,赢得了颇多好感。

    这天下午,茉莉结束工作,走出政府临时办公点,不远处传来响动,前面几个志愿者朝着一个方向看去,议论纷纷的。

    “看到那边那个男的没有,好帅啊。”

    “个子也好高。”

    “有谁知道他是谁不?”

    “看这派头像大领导视察的。”

    “没听说上面派人来啊。”

    ……

    茉莉不由自主朝那边看了过去,怎么也没料到会在这儿遇到那个意想不到的人。

    他被书记、镇长和其他干部以及政府工作人员围在中央,茉莉无故地想到一个词:众星捧月。一件深色大衣,人群中出众又抢眼,遥遥的,站在云端之上。

    他自然是留意不到她这里,站在高处,是看不到地上的尘埃的。

    茉莉远远望着,望着,突然地发现在知道他就是戴先生之后,也不能免俗地生出了靠近的渴望。也许是曾经的触碰给了她这样的错觉。但这个念头很快就被现实的冷水浇灭了。她确实不再生他的气了,但也没有忘记和他中间那条鸿沟,那是不可能的距离。

    茉莉不能让自己再想下去,也不能够再看下去,在念头变得浓烈之际,强行按住,带着决然的态度转身离开。

    消息传得很快,到了傍晚吃饭的时候,同一顶帐篷里,几个女记者聚在一起,小嘴巴拉巴拉地讨论着“今天来了个大帅哥”“听说是个大领导,但好像又不是,不知道是什么来历”,就连一向消息最灵的孙哥也不知道。

    茉莉捧着饭盒蹲在暖炉旁,埋头吃着饭,像没听见旁边的议论,格格不入的如同一道透明的背景板。她吃的很快,吃完后洗好餐具,走了出去,来到工作帐篷。

    群众热线需要二十四小时值班,今天轮到了茉莉,和同事交接好班,同事离开,偌大一顶帐篷里,只剩下了她。

    晚上电话进来不多,稍微轻松一点。

    傍晚,天色还没有完全地暗沉,依稀能从敞开一半的帐篷门帘里望到阴沉的天际飘着雪花,天地融成一团,混沌不可开解。

    电话铃响了,茉莉连忙收回视线,拿起手边的笔,另一只手握住话筒,在电话铃声响到第二声的时候接起,换上专业甜美的嗓音:“您好,这里是<平城日报>寻亲专栏,需要为您提供什么帮助吗?”

    电话那头是一个焦急的男声,语无伦次地诉说着,茉莉一边轻声细语缓解对方的情绪,一边引导着他提供更多的信息,一通电话结束,白纸上密密麻麻的一堆内容,十分凌乱。

    茉莉低头专心地把纸上的信息整理到表格上,门口的帘子被人掀了起来,她以为是其他同事进来了,这个工作帐篷是记者大本营,平常给设备充电,或者开会,都会在这里进行,人流量大。

    茉莉没有抬头,接着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说:“你好……”

    茉莉心跳突然莫名地加快,书写的动作停下,她不敢相信耳朵,思绪空白,抬起头看向来人。

    戴远知立在门口,也看着她,目光不含半缕惊讶,像是知道她会在这里。

    他的背后是凄厉的寒风和白雪的世界,以及向晚的大地和天际。

    时间好似停滞,风从外面卷进来,刮着案头的书页簌簌作响。

    茉莉脑袋里空茫茫地望着他,她想说点什么打破这寂静,千头万绪涌到嘴边变成了无波无澜的一句:“有什么事吗?”

    戴远知蓦地轻笑出声,他倚在门边,不怕冷似的。

    四目相对时,他眼里似乎一瞬间闪过诸多情绪,在暗淡的光里,不甚明朗。

    下一秒,他说道:“给你带了礼物来,要不要出来看看?”

    他说完,不等她回答,就转身大步走进了雾茫茫的白雪里。

    帘子在他身后应声滑落,风止住了。时间重新流动。

    茉莉搞不明白他要干什么,糊里糊涂地跟他身后走了出去。

    纷纷扬扬的雪花落在鼻尖上,头发上,肩膀上,风刮过,黑发贴在脸上,她张着眼睛努力看清那在风雪里逐渐模糊的影子,他走得很快,想来步子也迈的大,大衣两边被风吹到后面,那么冷的天衣服也不用纽子扣好,她心想着。

    外面实在太冻,她知道该进去御寒,在暖炉边烤烤火,等他到了再出来,但……总怕错过,还是在这里等着吧。她想到下午看到他的情景,那时其实他是侧对着她,只看得到半张脸,那么远的距离,记忆起来甚至连一个微小的表情都那样的清晰,紧接着跳转到他站在她的帐篷外的画面,那张脸愈发的清晰起来。茉莉雕像般的立着,觉得仿佛在做梦,她不信他会从遥远的平城就这么毫无预兆地降落到眼前,说了两句话又消失掉了,这一定是个梦。

    她又想他怎么去得这样久,从那么远的地方到她的帐篷,他刚才好像说的是“你好”,看起来像不小心误闯,所以他为什么要从那么远的地方,在这样的大雪天里来到她的帐篷,说了一句“你好”又消失不见了。

    茉莉脑海里胡乱的想着,思绪蔓延蔓延,到后来她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了,只知道站在这里等,他说有礼物要拿给她,那礼物如果送的很不像样,她是要生气的。

    因为冷而无限拉长的时间,其实也就过去了没有五分钟,戴远知再度降落到茉莉面前,她从蔓延的思绪中抽回神思,仰着头,下巴微抬,眼里都是困惑,在想他又是什么时候突然又出现了,真的好似一个梦。

    戴远知把一个装了白雪的玻璃瓶拿到她眼前:“平城的初雪,不使你错过,把它带来了。”

    那玻璃瓶子比他手还大,被他一只手握着,白皑皑的,雪一点也没有融化,让她想起了下雪的平城,雪肆意的,大片落在这座红墙古城之上,海棠花,丁香树,都是儿时的记忆。二十一年来未曾错过一个平城的初雪,这是第一个失之交臂的冬天,现在他把它完好地送到了她的面前。

    这是家乡的雪,和别的地方的雪都不一样,异乡的雪只是雪,而家乡的雪不只是雪,更是浓烈的乡愁。茉莉不禁好奇,他是如何把它安然无恙地带来,忽而猛地又想到,他是戴先生,他想做的事没有办不到的吧。这个疑惑就此打消。她感到鼻头一酸,不知是风里站得太久被吹冻的发酸,还是来自于心里的那抹感触而发酸的,复杂的交织在一片。

    戴远知低头注意着她的表情,迟迟不见她回应,不由地问道:“不喜欢么?”

    茉莉点了点头,又觉得这个问题,该是摇头才对,于是又摇了摇头,摇完觉得还是不对,索性轻轻说道:“再好也没有了。”

    接着才抬头去看风雪里他的眼睛,“要怎么保存?”

    送她的礼物,当然要好好保存。

    戴远知嘴角的笑容漾开,十分潇洒地随手指了指远处的那大片雪地:“埋雪里就好。”

    茉莉望过去。忽然想到了什么,笑了一下。

    嘴角只是轻轻地翘起,还是被他轻易地察觉,弯了弯唇:“笑什么?”

    茉莉摇了摇头。

    “去把它埋了吧。”戴远知说。

    茉莉点点头。两人一前一后走到厚厚的雪地里,正深一脚浅一脚的时候,戴远知转过身,茉莉撞在他身上,被他当即揽住了腰,她怀里抱着的玻璃瓶,隔开了距离。还是耐不住当下的万籁俱寂,四目相对,混沌天地间,似只有他们两人。

    只是一瞬间,戴远知放开了她,情急之下,茉莉往后倒退了几步,想离得他远点,脚下不小心被雪滑到,就要栽倒的时候,一只手伸过来牢牢地抓住了她。

    戴远知握着她的手,在手套下均是两只冰凉没有温度的手,在这个寒冷的大雪天里紧紧交缠,茉莉手上已无知觉,神经是麻木的,第一次牵手是什么感觉她不知道,只是觉得他的手这样的大,轻而易举就包覆住了她的手。

    戴远知什么也没说,这手牵着也没再松开,走到一块干净的雪旁边,他蹲下身,用一块锋利的石头刨开雪。茉莉站着,他蹲着,看他低着头,神色专注,雪落在他的头发上,肩膀上,身上,他身上有一种沉静的安定感,带着能把周围人都吸进去的魔力。

    茉莉想到曾在某本书上看到过:一个人做一件事的专注度,决定了他的定力。定力越强,能量巨大,吸力也越大,当极度专注的时候,全世界都将绕着他转动。

    这样的人,很难很难不成功。

    而只是这样一件小小的事,他竟也做的这样认真,茉莉油然地生出钦佩感。在他身上,她学到了定力。

    这样看着他,在四下空旷无人的雪野上,他们之间好像离得很近很近,她的心变得很静很软。

    “给我。”坑刨好了,戴远知抬起头,伸手向她要瓶子。

    茉莉顺手把瓶子递进他手里,低头一看,这才注意到坑挖的很深很深,他把瓶子放进去,刚好能放得下。她蹲下身一起埋雪,四只戴着手套的手,一系的黑捧着白的雪,你一下我一下地往坑里填,雪落在瓶子上,一点一点地堆高,茉莉扬起脸,无意间撞到暗沉天际下那双深邃明亮的眼睛。

    “喜欢这份礼物吗?”他又低声问了一遍。

    不待茉莉答,戴远知看着她,说道:“我希望你是喜欢的,这样我就可以道歉了。”

    茉莉心跳骤然地加快,她想不到他会向她道歉,更想不到他是以这样诚心的方式。

    春丽说过,看一个男人是否在意你,把你足够放在心上,不是看他给你砸钱,很多人会以为男人愿意砸钱就代表他的爱意持重,那都是小孩子的臆想。如果他有一个亿,他只愿意花一百万在你身上,那也是小气;如果他只有一百块钱,却愿意把这一百块钱全部给你,那就是诚心。看一个人是否在意你,要看他是否愿意把最宝贵的给你,穷人最宝贵的是钱,最多且无用的是时间,一个没钱的男人,把时间都花在你身上,甜言蜜语哄你,每天早中晚发信息问候,嘘寒问暖煲汤送粥等在你楼下,就以为那是对你好了,他只是花出去了最廉价的成本却收获你的一整颗心,亏不亏?富人则相反,对他们来说时间才最宝贵,最无用的是钱,一个富人,大把的钱砸你身上,却不愿意花时间为你挑选心仪的礼物,哪怕那是不值钱的小破烂,你却觉得他真爱我,愿意给我花钱,天真不天真?

    她忽然的想到这些话,那时候不理解的道理,恍然之间成为事实摆在眼前。

    她却不敢奢望,也不敢踏足。

    纵然如此,那念头仍旧疯狂地在大脑中打转,她突然很想问他,强烈的念头冲撞着心口,不待理智敲门,那话已然脱出了口:“你为什么会来?”

    话一出口,她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陡然屏住了呼吸。

    如今他是戴先生,身份上的差距,让她不敢逾越。她得明白,他是戴先生,已经不是赤华了。戴先生干什么,不需要向任何人说明,也从不解释。

    他已经是戴先生了,不再是赤华了。

    当戴先生出现的时候,赤华就会消失。她鼻子一酸,眼泪差点落下来,无措地站起来,想要逃离这个画面。

    手突然被握住。

    茉莉一怔,泪眼朦胧里看到那双熟悉的眼睛,用一种让她无法解释的眼光看着她。

    “跑什么?”他笑着,将人拉到面前,摘下皮手套,拇指去拭她的眼泪。

    茉莉呆住,任由他动作着。便见他低下头来,用一种只有她能听得到的耳语说道:“今天听了很多关于你的事,你的勇敢和智慧,很吸引我。”

    茉莉感到呼吸都停滞住了。下一秒,那声音再次落下来:“如果非要解释我这行为背后的用意,那就是——”

    他深深地注视着茉莉的眼睛,低声说道:“我为你而来。”

    在清晰如擂鼓的心跳音中,她茫然地不知所措时,戴远知拿没有戴手套的那只手握住她的后脑勺,唇落下来,轻轻贴上女孩的额头。

    四下寂静,他替她挡住迎面而来的风雪。

    他的吻像一片雪,轻柔地熨帖在她的额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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