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茉莉——茉莉,你在哪儿?”

    远处不知谁在喊她,震碎梦境。

    她如受惊的小鹿,唯恐人看见,慌乱中推开了戴远知,一句话都来不及对他说,兔子一样奔了出去。雪厚,跑得急,一只鞋脱出,差点滑倒,戴远知伸手要去扶,她已经稳住了身形,连跳几步将脚跟勾进鞋帮,踉踉跄跄地跑远了。

    戴远知无声弯起唇角。

    雪地遍布凌乱脚印,麻雀扑棱着翅膀飞向昏沉的天际,橘色灯光一盏盏的点亮,浮在白茫茫的冰雪之上,漫天雪花在灯影下飘舞,那道黑色纤瘦的身影鹿一样敏捷地跃入“丛林”深处,不会儿便消失不见,好似从没出现过。

    “若逢新雪初霁,满月当空,下面平铺着皓影,上面流转着亮银,而你带笑着向我步来。月色和雪色之间,你是第三种绝色。不知月色加反光的雪色,该如何将你的本色,合译成更绝的艳色?”

    脑海里突如其来浮出这首诗来,与眼前的情景无端映和。戴远知摘下另一只手套,化开的雪水顺着手套往下滴,他落下目光,拓着淡淡的冷漠。

    沾了水的皮革等于废了。

    随手甩了甩塞进衣兜里,掏出烟盒抽出一根,咬在嘴里偏头点燃后顺势取下,捏在拇指和食指之间,信步走出雪地。青白烟柱在昏暗的夜色里慢慢升腾着,烟灰落了一路,始终没有抽,任它慢慢地烧,直至烧到手指。低头去看,一根烟燃尽了。没有留念,手一松,烟掉落进脚下的雪印里。

    姜玫从帐篷里走出来,看到茉莉气喘吁吁跑到面前。

    “你去哪儿了?”

    茉莉跑得急,人还未完全清醒过来,不想撒谎,索性抿着唇没吱声。

    姜玫见她涨红着脸,也不响,猜测应是开小差去了,一个人守在这儿难免会无聊,开个小差是很正常不过的事。当下也没深想,说道:“我过来充电,看你不在,那进去吧。”

    茉莉没什么反应,只点了点头。走进帐篷,冷热交替,她感到脸更烫了。周围静悄悄的,外面陷入一片沉凝的漆黑中,风刮着,帐篷被吹得哗哗作响,如魔鬼的嘶吼,在晚上增加了几分恐怖的色彩。她一个人在这声响里坐着,想着别的事。

    从他把装着平城初雪的瓶子当成礼物交到她手里的时候开始想,他的眉眼,他的表情,最细微的,最生动的,深深镌刻在她的脑海里,反复回味。他的吻贴在额头,烫下烙印。茉莉想着他的话,“我为你而来”,“为你而来”,意思是他单单纯纯的,只为了她来吗?茉莉不敢奢望,也不敢深想,却忍不住的浮想联翩。

    在她有限的经验认知中,一个男人向女人表达好感的时候,都是以接吻的方式,直接粗暴。她唯一能参考的经验也是从蒋国宇身上得到的,他那时候和她刚确认关系就抢走了她的初吻。那并不是一次美好的体验,她并未对他有太深的感情,两具彼此并不熟悉的身体,在嘴唇碰上嘴唇的时候,没有曾经以为的初吻会有的美好体验,以至于到现在她都不太愿意回忆那时的感受。

    蒋国宇从来不会亲吻她的额头,她曾在电视和国外的小说里看到,外国人打招呼的方式其中一个就是贴面礼,他们会亲吻对方的脸颊、额头,不分男女老幼。她想这应该就是绅士吻,是一种礼貌的,不掺杂男女感情的吻。

    但倘若,他一上来就吻她的唇,那感觉也是突兀的。想来还是这样好些。

    他说要道歉,是为他对她的隐瞒而道歉吗?他没说,她却也没想到要问。她细细回忆对话,暗暗懊悔没问出口,想来也是,那时事发突然,她已然懵了,大脑空茫,没有头绪,更不消说能像现在冷静下来斟词酌句表达想法。

    她心里仍抱持的怀疑来自于和他的差距,她的不自信,还有他曾对她身份的隐瞒。

    这是最好也是最后的机会,下次见面很难旧事重提。

    而下次见面,还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

    她多希望他能确切地告诉她答案,不使她这样漫无边际地猜测。

    戴远知此次行程对外保密,媒体一概不知,和茉莉自然更不可能会高调示众。既然来了,他不会只是在这儿呆着,就算他想,骨子里养成的商人思维也不会赞同他什么都不做,好比工作狂,即使休假也会开启强制工作模式,工作就是娱乐,娱乐便是工作,世俗的快乐是无法与工作的快乐相比拟的。

    白天和当地政府领导实地考察,晚上加班加点开夜会,为灾后重建工作规划部署。预测得到未来几年这将是国家重点恢复项目,虽说援建项目于企业来说并不能短期内获利,却是为口碑和国民度打下基石,况且还是背靠国家的大项目,大方向绝不会走错。

    这也是他此次来灾区的目的之一。

    当然假使他不来,让下面的人走一趟,也是没有任何问题的。但他亲自来这一趟,让人看出了态度。

    之后两三天,未见他再露面。私下里几个记者聚一块的时候,有人提了一嘴:“这两天怎么不见那个帅哥领导,是不是走了?”

    “好像听说不是领导,是个富商,就不知道是谁,长那么帅估计是二代吧。”

    ……

    关于他的身份,有各种猜测,但没有一个人猜得到点上,茉莉坐在角落里,她永远都是最不响的那个。

    还是照常的忙,不过这忙也忙不了多少时间了,下周第一批援灾人员就要撤离了,茉莉也要跟着记者团回去了。

    隔天,茉莉跟着文峰去拍了一组震后照片,站在荒无人烟的土坡上,满目疮痍。远处传来动静,茉莉循着人声侧过视线,忽而地顿住。

    她的目光紧紧黏在一行人当中走在最前面的男人身上,手里捏着根烟,阔步向前侃侃而谈,姿态放松而潇洒。虽然隔得远,不难想象那人意气风发,谈笑风生的模样,让人不由自主地受到感染。

    文峰拍完照片走过来,注意到茉莉的视线,朝那边眺了眼:“你知道那是谁吗?”

    不等茉莉回答,文峰边低头看相机里的片子,边说:“孙哥前两天和局里的领导吃饭,有几个喝高了透露出来的,这位的身份可了不得。”

    文峰朝那努努嘴,没再往下说,“走吧。”

    又过两天,茉莉在指导政府工作人员用办公软件的时候,妇女主任左丹拿着一份名单走进来,让茉莉录入到电脑里,顺便委托她通过媒体的力量,帮名单上这二十个失去父母和亲人的孩子在全国范围内找领养。

    茉莉在名单上看到了那天给她糖果的小女孩。

    女孩叫咚咚,茉莉只要一有空就会去看女孩,咚咚这个名字还是小女孩亲口告诉她的。这段日子下来,两人已经建立了深厚的感情。

    茉莉将此事挂在心上,立马就去办了。记者朋友们纷纷帮忙,几家报社联合登报,电视台也专门在黄金时间进行新闻播报和字幕滚动,二十四小时开通领养通道。然而两天过去了,咨询的人多,领养的人却很少。

    这天茉莉接到电话,是左丹办公室打来的,告诉她那二十个孩子已经有人资助。茉莉一愣,问:“那就是不需要再找领养人了吗?”

    对方答她:“资助者表示会一直资助到每个人成年。”

    她心里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在地上。

    后来几个政府工作人员闲聊时提及资助的事,说到资助那二十个孩子背后是个真正的大佬级人物,身份没有公开,但也有听说一些小道消息,那人指了指头,身旁的人云里雾里,不明所以,茉莉却陡然明白了过来。

    灾区工作告一段落,茉莉第二天一早就要跟着大部队回平城了,近一个月从陌生到熟悉,让大家对这片土地有了牵挂和感情。当地的群众自发来送别,他们的家园生灵涂炭,却还把仅有的吃的用的都送了过来。

    大家都在相互拥抱,被离别愁绪充斥着的时候,茉莉想起来一个人。

    她走到僻静的角落,掏出手机,找到联系人,备注名还写着“赤华”,凝神注视了许久,还是决定不再改了。低头删删减减了半天,那条信息最终还是被她搁置了。

    帐篷里人太多,空气太闷,她急需出去透气,想着,便走出了帐篷。凌冽寒风吹来,茉莉丝毫没觉得太冷,反而觉得浑身舒爽,刚走了两步停住了脚。

    咚咚抱着一个小兔子的洋娃娃,站在阴影里,小小一个人影儿,大大的洋娃娃拖在地上。不仔细看还注意不到。小姑娘身后是一根旗杆,红旗在风里翻动,她吸着鼻子,一动不动站着,想来是在这儿有些时候了。

    茉莉又是心疼又是鼻酸,走过去蹲在她面前,放软了声问:“咚咚,你怎么在这儿,跟我进去暖暖身子。”

    到了近处,茉莉才发现女孩眼圈红的,将手里的洋娃娃塞进茉莉手里,奶音里带着哭腔,“茉莉姐姐,你是不是也要走了?”

    茉莉不忍直视她的眼睛,一只手抱着娃娃,另一只手去牵女孩冰凉的小手,这里风大,她穿的单薄,茉莉担心她冻感冒,想着先带回帐篷里暖暖身子再说,边将她往里边领进去边说道:“以后姐姐会经常来看你。”

    “真的吗?”女孩嗓音柔柔软软的,让人产生无限的爱怜。

    茉莉停下脚步,蹲下身,用手指去抹掉小脸上的泪痕。

    “这样,”茉莉笑着,伸出手指勾了勾,“我们来拉钩。”

    咚咚终于弯起了眼睛,也伸出了小手指,“好。”

    茉莉勾住她的手指边晃边说:“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嗯,要是我说话不算话的话,就罚我——”

    她想着,视线往上移开,忽地眼睫一颤。

    茉莉以为眼花了,定了定神。

    帐篷挡住了灯光,他站在阴影下,身边站着一个年轻人,他侧着头,跟人交谈着,没有注意到这边。

    小女孩注意到她的不专心,摇晃着手指,轻轻问道:“姐姐,你在看什么?”

    茉莉回神,视野里重新被女孩天真的面孔沾满,她用眼神往那边示意:“那个叔叔好看吗?”

    咚咚懵懵地转过头去,歪头看了好一会儿,说道:“左边那个叔叔好看。”

    茉莉牵起嘴角,轻轻晃动她俩勾在一起的手指,垂下了眸,低声说道:“那就罚我,待会儿走过去的时候他不理我。”

    女孩大抵是听不出这话背后的用意,茉莉也不知道自己在赌什么气,似乎隐隐的,想通过这个方式证明心里的答案。

    哪怕就这么一次也行。

    她起身,牵起咚咚的小手。一步,一步,越来越近,她始终保持目不斜视。擦过去的时候,虽然隔着几米远的距离,心跳史无前例地高速运作。

    除了风从未缺席,一切如常,什么都没发生。茉莉没有勇气去看那边,就连余光也未曾敢扫过去一眼。

    走进帐篷里,茉莉弯下身,眼尾泄气地耷拉下,无奈地叹出声气,对女孩说道:“你看,他没有理我。”

    话音刚落。

    “可是。”

    咚咚仰起脸,满眼灼灼亮光,认真说道:“叔叔他一直都在看着你啊。”

    虽然不知道茉莉姐姐为什么这么说,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这样子的失落,小小的年纪已经能够体察到人间冷暖,心底里大概也明白,那个叔叔对姐姐来说一定是非常重要的人。

    所以当她和姐姐牵着手走过去,一直帮着姐姐紧紧盯着叔叔,她要做姐姐的眼睛。

    就在他们擦身而过的时候,原本正侧着头专心和人说话的叔叔,突然地转过了头来。

    他的目光一直看着她。

    一直在看着她,目送着她。

    就像她是对他来说非常重要且熟悉的故人。

    就像她阿爸看着她阿妈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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