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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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平城的前一周,茉莉是极不适应的。她已经习惯了灾区忙乱的环境,以及灰尘仆仆的自己,也时常产生地震的错觉。春丽把这称之为“余震后遗症”。

    眼前的生活似乎和离开前毫无变化,依旧是八点准时到报社,定时去信件收发室里取读者寄来的投稿,抱着信件拎着早餐进办公室,一边打开三明治包装,一边弯腰揿下电脑主机按钮,在开机声里咬下第一口面包,接着再把信件分门别类整理好,打开电脑邮件箱读取读者来信或者投稿。

    然而一切早已不同了。她去外面见过了更大的世界,经历了一场前所未有的浩劫,遇到了各式各样不同的人,才发现曾经安稳求生计,好似井底之蛙般,偏安于这样一方小小世界的自己是那么浅薄孤陋,她开始有了野心,迫切地想要成长。

    原来仅一个月时间,人的内心是可以发生这样大改变的。

    那天从灾区回来的大巴上,傅欣悦问及她未来的打算,听得出来话里话外都是可惜,说她还年轻,不应甘心屈居于人后,要有自己的事业,要走出去看看,发现更广阔的天地,并向她递出了橄榄枝。

    从好友手里试图挖走他有意培养的接班人,不能说是磊落之举。傅欣悦开玩笑说,她是求贤若渴,管不了那么多了。

    但茉莉还是谢过了傅总编的抬举,谢维对她有知遇之恩,她倘若为个人发展和前途心猿意马,投奔他人,是她自己也会看不起自己的。

    傅欣悦虽然遗憾,心里对茉莉更生出了赞许,鼓励她好好学习,他日若有机会,她仍旧愿意静候佳音。

    悦姐的这番话给予了茉莉无边的信心,从前她觉得自己不适合这个岗位,她清楚自己的太多缺点,并不能完美胜任。这趟旅途所带来的收获,无疑给她欠缺的自信心加注了一针强心剂。

    谢维给了茉莉两天假期,她觉得是该好好地静一静,想想后面的路要如何走。但工作不等人,这一个月的工作量,春丽一人当两人用,榨的一滴都不剩,等着茉莉回来解救她。

    加了一周班,茉莉回了一趟家里。从西城到南城乘地铁需要近两小时,茉莉自上大学后就很少回家了,一来途径波折,二来也因为与父亲生疏,虽然后母视她如己出,但家中狭小的空间,多一个人也转不开身,她回去妹妹还得跟她睡在一张拥挤的小床上。

    这么些年,茉莉早已习惯住在外面了,那四十几个平方的空间,她更愿意留给父亲和继母以及妹妹。

    怕她突然到家父母没有准备,又要手忙脚乱,茉莉提前给继母打了个电话,告知要回家的事。

    屠媛娣是个好女人,也是个苦命人,天生不会开口说话,一岁多的时候死了父亲,和母亲相依为命,从来没读过书,却宅心仁厚。小时候家门口每回有乞讨者上门讨饭,即使在那样穷苦的日子里,茉莉都没见过她赶人,反而会舀一勺饭放进他们的盘子里,无形中给茉莉带来了深远的影响。爸爸见了并不会多说什么,他也知道这个家因为她有了点家的样子。从内心来说,茉莉觉得自己是幸运的,碰到了这样好的后妈,也是感激她的。努力生活,拼命工作的背后有一大部分来自于后母,想给她和妹妹挣个好生活,虽然她知道后母也并不想要她报答什么。心里总是这样想的。

    茉莉取了几件干净的换洗衣物,毛巾和洗漱用品,简单地打包进背包里,下了班一拎就走。到家已经快八点,老城到处散发着烟火气,熟悉的街景,菜场、药店、夜宵店、杂货店……都是开了好几年店的老邻居,看见的都会打一声招呼。

    药店的李婶拎着拖把打开玻璃门出来,看见她路过,喊了声:“茉莉。”

    茉莉闻声回头,随即地停下脚步:“李婶,吃了吗?”

    李婶打开水龙头,哗啦啦地冲洗着拖把:“今天回来了啊,好几天没看见你爸了,好像听说去医院了。”

    茉莉心里头一咯噔,李婶还在说着:“上回他在我店里买的药膏还没付给我钱呢,说是过两天给我,这都一个月了。”

    茉莉拉开包链,拿出皮夹,一边问:“多少钱?我给你。”

    李婶眉开眼笑道:“也就三十五块钱,你爸可能是忘了。”

    茉莉取出三张十块和五个钢镚儿,一起给了过去。李婶往衣服上擦了两把手,接过时脸上的笑意更舒展了。

    茉莉给完钱,边放回皮夹边加快了脚步,拐弯口突然从黑黢黢的巷道里扑出来一条瘦小的人影,挂在她身上。没等茉莉稳住身形,那女娃勾着她的脖子撒娇:“姐,你可算回来了,我在这儿蹲的脚都麻了。”

    说话的正是茉莉的小妹妹,黄淑兰,小名兰兰,今年八岁,小丫头刚上一年级,读的是茉莉的小学母校,南城八小。

    茉莉后面背着包,身前又挂着这么一个小人儿,好在经历灾区这一个月来,体力明显增长了不少。她轻轻拍了拍黄淑兰的后背,示意她下来,边问着家里的情况。姐妹俩大手牵着小手,踩着月光向家走去。

    从妹妹口里茉莉得知父亲住院的消息,这孩子尚且年幼,叙述不清个中细节,只说爸爸摔了一跤,断了右腿。

    茉莉心中急切,带着妹妹匆匆进了家门。屠媛娣傍晚从医院回来,从学校接了小女儿,赶在落市之前买了菜,马不停蹄烧菜做饭,一桌子菜做好,茉莉也刚好到了。她一边为茉莉摘掉背包,一边用手比划着。长期相处下来,屠媛娣想表达的意思不难看懂:这几个菜太简陋,怕茉莉嫌弃。

    茉莉不是她的亲生骨肉,从十二岁进门之后,她对茉莉一直是这样的客气,不像黄淑兰,做错了事会被母亲责罚。有时候茉莉也会羡慕妹妹,可以赖在妈妈怀里撒娇,也会因为不听话被妈妈教训,这在于她,从八岁以后就再也没有了。

    茉莉看了看桌上,荤素齐全,还有烤鸭和茶汤,笑着道:“这不挺丰富的嘛,妈,好久没尝你的手艺了,我都饿了。”

    黄淑兰徒手去抓盘里的烤鸭,被屠媛娣狠狠一个瞪眼,啪一声拍在手背上,一点儿不含糊。黄淑兰皱着眉,迅速地抽回摸着手背,茉莉笑着拉开她:“小馋猫,走,洗手去。”

    茉莉动作快,趁黄淑兰垫着脚洗手的时候走进厨房,接过屠媛娣盛好的饭,问道:“刚才过来,听药店李婶说爸住院了?”

    屠媛娣动作蓦地一顿,然后放下了碗,朝茉莉做着手势:“上次做工的时候摔下来,他不让说,怕影响你。”

    茉莉低着头,攥紧碗沿,片刻,调整好情绪,她恢复了淡淡的语气道:“明天我去医院看看他,哪有不说我就不知道的理。”

    屠媛娣性格温婉,深知父女俩的脾气,茉莉在别人面前柔柔软软,唯独到了她爹面前像变了个人,那做爹的也一样。这不是她能插入的,便只能依着茉莉自己去了,但还是不放心地拉了拉她的衣袖,比划了几下:“明天到医院别和你爸爸吵。”

    “知道。”茉莉点点头,“他是病人,我会让着的。”

    到了晚上,屠媛娣让黄淑兰跟她睡,把床让给姐姐。黄淑兰抱着茉莉不肯依。茉莉抱着生了根的黄淑兰,对屠媛娣道:“妈,还是让兰兰和我睡吧,她肯定有很多话对我说,对不对?”说着挠小姑娘的咯吱窝,黄淑兰被她弄得倒在怀里笑不停。

    屠媛娣只好作罢,临走前不忘嘱咐黄淑兰:不要睡的太晚,影响姐姐休息。

    姐妹俩在一只脚盆里洗脚,黄淑兰的小脚放在茉莉的脚上,哗哗哗地荡着水,溅出的水流进水泥地里,留下印记。

    “姐姐,”黄淑兰悄咪咪地说道,“我在电视里看到过你。”

    茉莉怔了一下,一颗心差点悬到嗓子眼,抬头说道:“什么电视?”

    “就是地震的地方,上次老师给我们看新闻的时候,我看到你也在里面,我还跟同学们说了,那是我姐姐,他们都不信。”

    去灾区采访的事,茉莉没有通知家里人,怕父母跟着提心吊胆。

    茉莉拿过毛巾低头擦黄淑兰的小脚,声音听不出来异样:“你告诉妈妈了吗?”

    黄淑兰摇摇头:“我也怕妈妈不信嘛,姐姐,你真的去了地震吗?我老师说,去那里的人都是大英雄。”

    大英雄……茉莉蓦然想起了一个人。那天离开塔兰镇,坐上启程的大巴,很多人都来送行,同行们都堆在窗口向外望着,挥着手道别,她也跟着他们望向了窗外,在人群里,看到那个人仿佛也在,笔直挺立如同一棵劲松,遥遥地向她望着。车子向前驶着,她想再看清一些,却被人挡住了视线,拉开玻璃窗想探出头去,那窗户却像焊死了一样,纹丝不动。在越来越远的视野里,她只依稀看到他摘下了帽子,同其他人一样,远远地挥手。一下,一下,一下,在她心里挥不去。

    “姐?”黄淑兰晃了晃她的手,将茉莉的思绪拉回了现实。

    “什么?”她问。

    黄淑兰双手捧着下巴,人小叹息声倒是长,无奈地看着她:“跟你说话你都不听。”

    茉莉带哄似的摸摸妹妹的小脑瓜,好脾气地笑着:“我的错,那黄淑兰小姐,能不能麻烦你再重复一遍刚才的问题呢?”

    黄淑兰被她逗得眯起眼睛笑。

    看着妹妹陷在光里的酒窝,茉莉不得不感慨基因的强大,她们姐妹俩眉眼一个像爸爸一个像妈妈,完全不一样的长相,却硬生生的遗传到了父亲的家族酒窝。

    她也不知道是不是和那人待的久了,被同化了,在哄人方面都似得了他的真传。想到这里,茉莉不由自主地弯了弯眼。

    对于妹妹的问题,茉莉没做隐瞒,在小姑娘缠着她讲讲灾区发生的那些故事的时候,她要妹妹保证保密的前提下才将那里的故事娓娓道来。

    在那么多故事里,黄淑兰对咚咚的兴趣最大,不仅因为那是一个故事讲得很好听的小姐姐,更因为咚咚的身世,听得黄淑兰流下了泪来。茉莉曾对咚咚讲过,她家里有一个比她小三岁的妹妹,咚咚说,如果有机会的话,她想见见这个小妹妹,给她讲格林童话的故事听。于是茉莉提议妹妹,可以给咚咚写信,不过她先得把那一手.狗爬式的字练好,咚咚姐姐的字可是写得很好看的。这让黄淑兰很是振奋。

    等黄淑兰酣然入梦后,茉莉仍是无法入眠,她以前睡眠一贯好,不论多迟睡,脑袋一沾到枕头,双眼一阖,一准一觉到天亮。这段时间在灾区每天睡两三个小时,生物钟彻底紊乱,调回去要花费不少时间。

    睡不着就睡不着吧,她也不强行逼自己,爬起来的时候不小心撞到了睡在旁边的小姑娘,小孩子睡得沉,就算这会儿把她抬起来扔进黄浦江也不见得会醒转过来。

    茉莉到了桌边,扭开小台灯,在微弱的光里写日记。为了不使英文退化,自大学毕业后,茉莉坚持每天用英文记日记,抽空余时间记单词。读书的时候为了练口语,每周总要抽两天的时间去学校的英语角找留学生交流,现在工作了这样的机会少了,但是用到英文的机会还是很多的,他们教授曾说过,媒介即讯息,地球村的建立,让英文的学习成为时代趋势,以后不会英文的人都会被淘汰。

    这话虽然有些极端,但也说明了问题。

    茉莉还是没忘记对历史的热爱,有空的时候,比如就像现在,睡不着了,起来学习一会儿。她在灾区那么忙的时候都没有停下学习的步伐,一个月时间看完三本书,一本是著名媒体人史可凡的个人自传,从中获得了很多正向的能量和激励。另外两本分别是《新闻采访方法论》和《一本书学会新闻写作》。

    她还养成了一个习惯,就是阅读新闻稿件,并进行摘抄,只是现在手边没有报纸和杂志。茉莉花了二十分钟写完日记,随手拉开抽屉看到最顶上的一本诗集。

    看到封面,茉莉有些恍惚,记忆一下子拉回到了几年前,这本诗集是文学史上极富盛名的叙利亚诗人尼扎尔·卡巴尼的诗集,可惜在国内还没有译作。茉莉得到这本诗集实属偶然,是她参加的诗社,有一位同好是学阿拉伯语的,送给了她这本珍贵的诗集。怕茉莉看不懂,每一篇都做了精心的翻译。

    茉莉拿起诗集,经由这本厚薄适中的册子,仿佛又回到了在诗社的那些日子,如今大家都四散到各处,断了联系,要聚首也很难了。随意地翻开其中一页,阿拉伯语下面附着的小小的正楷写着:

    在夜的街道上,无我栖息之所。你的双眸,早已侵占了夜的每一寸土地。

    她忍不住地轻轻念出声:“在夜的街道,无我栖息之所。”

    思绪停顿,接着飘远。

    又想到了那天的雪夜里,他将她拢在怀里说出那番话的后来,她说,你从平城带给我的雪,我带不走了,就让它留在这里吧。他说,好。

    她回到平城,雪已经停了,像从来没有下过一样,只有空气依然冷寒。

    她继续将视线落回诗句上:“你的双眸,早已侵占了夜的每一寸土地。”

    划过她眼前的是属于他的那双眼睛,永远深邃温柔让人沉迷。她喜欢他这样地看着她,好像他的眼里再也没有别人。

    这首诗写的真美,没法用语言描述的生动,美得想让人占为己有,藏进大衣的口袋里,再也不被人看到。

    这个晚上,她把这本诗集从头到尾细细地读,很慢很慢地读,唯恐疏漏过一个字眼,而领略不到它的意境。不厌其烦地从深夜读到凌晨,又从凌晨读到了黎明,抬起头来的时候,启明星遥遥地挂在了天顶上,时间已经四点了,清晨如水的凉意似乎穿透了窗户。合上本子的时候,茉莉在想,中文的翻译尚且这样的美,如果用阿拉伯语来读,该动人成什么样子呢?

    茉莉回到床上,调好了闹钟,小睡了一会儿。然而闹钟丝毫没起作用,八点还没到,黄淑兰比麻雀起得还早,叽叽喳喳地跳来跳去,把茉莉弄醒了。屠媛娣也起了,锅里咕噜咕噜冒着泡,在煲汤,中午要给医院里的伤员送去。茉莉不好贪觉,打着哈欠从床上爬坐起来,想着今晚一定要早睡,得把生物钟好好调整过来,不能再由着自己乱来了,一边抓了抓一头蜷发,起来洗漱。

    早饭吃完,茉莉回房间睡了一个回笼觉,醒来十点左右,匆匆吃了午饭,拎着饭盒挤上公交车去了医院。

    见她进来,黄明章没好气道:“你怎么来了?”

    茉莉早已习惯他这种口气,将饭盒搁在桌上,也拿话回呛道:“我想来啊?”

    沉默了一下,黄明章问:“你妈呢?”

    茉莉打开饭盒,盛着排骨汤,动作有条不紊的,眼也没抬:“在家,兰兰不上学了?”

    父女两人,三言两语,夹枪带棍,全是火药味。

    黄明章不响了。一个月前,他从脚手架上摔下来,血肉模糊,把一起的工友和路人吓坏了,送到医院连做了两场手术才捡回来一条命,老娘保佑,福大命大。这些都是不敢跟茉莉讲的,她现在看到的是伤情已恢复的差不多的场面,手上的石膏也拆除了,能慢慢活动了,自己也能吃点东西了。

    茉莉指了指桌上的饭碗:“不用我喂你吧?”

    黄明章不领情,“倒回去,待会儿让你妈来喂我。”

    茉莉轻哼了一声,心说了一句:矫情。

    到底还是把汤倒进了保温盒里,米饭也一同放了回去。做完这些,她不欲多呆下去,他们父女的关系就像是父子之间,拙于言词。

    想了想,她取出准备好的五百块钱,折叠在一起放在桌上,“钱我留在这,付医药费用的,走了。”

    黄明章硬着语气:“医药费不用你出,拿回去。”

    茉莉转身的背影僵了僵,强忍几番,还是没忍住的说:“你有医药费,那药店李婶家的三十块钱怎么还让我帮你还?”

    黄明章被呛的一句话都说不出。茉莉没再逗留,径自离开病房。

    到了住院部楼下,她翻出包里的手机,看到一通未接来电和一条短信,皆来自于春丽。

    短信上写着:来喝酒,在三里屯等你。

    后面跟着酒吧的地址。

    酒吧茉莉不是第一次去,和蒋国宇交往的时候曾被他带去过几次,那里的环境和氛围她不喜,去过几次就不再愿意去了。茉莉本想婉拒,短信都编辑好了,春丽的电话打了进来,那边背景音乐盖天,隔着手机都听得人一震一震,春丽扯着嗓叫她快过去,说叫了一堆人给她接风洗尘。

    说起接风洗尘,还得从“余震后遗症”说起,刚回来那几天稍有响动茉莉的心就空牢牢的慌,频繁出现幻觉总感觉房子摇晃地板在震,晚上一闭眼睛就是灾区满目疮痍的景象,春丽说她是长期高压下工作导致的,要给她接风洗尘,去去霉气。没想到还真为她攒了局。

    都到得这份上了,茉莉也不好推诿,乘坐地铁去了三里屯。

    酒吧里分不出白天和黑夜,台上歌手唱着嘻哈,舞池里群魔乱舞,电音炸在耳边,头顶的旋转灯球晃的人神经错乱,夸张的涂鸦光怪陆离,与现实世界产生强大的割裂感。茉莉几杯酒下肚,脑子开始晕乎,借口去上洗手间,实则是想找个地方安静地发会儿呆。

    灯光昏暗的环境迷路如同家常便饭,茉莉茫然地望着前方的道路,不知该往东拐还是西折,决定求助吧台前那个爱耍帅的酒保。不断打在地上的绚烂灯影,如同置身密闭鱼缸,人是玻璃缸里的游鱼,在波光粼粼的水里穿梭而过,茉莉避让开一条一条游鱼,快要走到吧台的时候,忽然一顿,从她面前经过的人那样的眼熟。

    没等她自己反应过来,已经脱口而出了:“夏阮宵?”

    夏阮宵神情紧张,像在躲避什么人似的,茉莉没有注意到这点,发现对方明显一楞,更加确定了判断,心里是重逢故人的激动,快步上前抓住她的手:“阮宵,真的是你。”

    夏阮宵将她往外一推,目光往后面某个方向一瞥,低声道:“你快点走,我找时间再跟你说。”

    茉莉这才觉出了异样,被夏阮宵往旁边推的趔趄了几步。她心里疑惑,又喝了酒的缘故,胆子出奇的大,她想问清楚怎么回事,夏阮宵是遇到了什么麻烦吗?不待想明白,四五个男人围了过来。他们大约是看到了茉莉和夏阮宵一道,又见茉莉姿色不俗,动了不轨的心思。

    这几人流里流气,游手好闲,好吃懒做,成日以暴力催债为生。为首那个穿豹纹衬衫黑夹克,头上顶着副墨镜,是个典型贪财好色的主,人称“黑哥”。

    黑哥拍着夏阮宵的脸:“上道啊,知道我喜欢这款,给我弄了这么个小美女。”

    其实今天会在这里碰到茉莉,夏阮宵也是没想到,她再怎么走投无路也不会拉上别人给她做垫背,更何况茉莉帮过她这么大一个忙,这黑哥纯是自作多情。茉莉是无辜的,不知道她跟这些人的恩怨,夏阮宵现在只想把茉莉安全送走,只好忍着恶心跟黑哥好声好气周旋。

    可黑哥看上了茉莉,岂会善罢甘休。但到底,茉莉不是软柿子,哪里会任人宰割,挣扎的厉害,抓住她的手,腿脚不长眼睛,踢中他一个兄弟的下.体,嗷嗷惨叫。

    黑哥火冒三丈,再烈的女人他都见过,他不信还办不了这小娘们了。正要上手,被茉莉一掌掴在脸上,长指甲狠狠划开了花。眼见黑哥要就地正法,在酒吧里,震耳欲聋的音乐声欲盖弥彰,仿佛蹿进了玉米地里看不见影儿。

    情急之下,被束缚住手脚的夏阮宵喊道:“警察来了!”

    “警察?”黑哥冷笑起来,“搞搞清楚,这里是酒吧,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今天也拦不住我。”

    说着,他一巴掌掴在了茉莉脸上,说这是以牙还牙,让她清醒清醒,这是谁的地盘。

    谁的地盘,还是得听谁的。

    彼时,酒吧二楼包厢,魏钧山正点头哈腰地给坐在阴影里的男人递烟,被站在一旁的黄占磬止住动作:“魏总,戴先生不抽烟。”

    魏钧山只好收起了烟搁在桌上,疑虑的想,上次见他被人簇拥着,周围争相点烟的画面还历历在目,怎么说不抽就不抽了?但到底不敢问出口,黄助理是戴先生的特助,他说的总没有错的。

    戴远知一下车,魏钧山就亲自候着他,把人接到这酒吧。这局是早在半个月前就要约的,魏钧山差点都要追到灾区去了,说来说去还不是为他爹那事,犯的是贪污罪,这会儿也只能求着戴远知卖个人情,看看能不能把人赎出来。

    这酒吧是魏钧山的副业,唯恐他爹那事坐实了,他这做儿子也受到牵连。一晚上车轱辘来回转,就那么几句话,戴远知就是不表态,魏钧山以为是嫌钱不到位,便透露到,如果您肯帮这个忙,魏家的半壁江山以后也归您所有。

    这条件足够诱人,虽然现在只是一张空头支票,如果放在别人眼底里,很难不心动。然而他面对的戴先生,魏家的这点财权,是半点看不过眼的。

    到了最后,还是黄占磬发话:“魏总,这事关系重大,令尊是不是被冤枉的,自有法律定夺,戴先生做不了这个主,你还是另找他人吧。”

    他说完,戴远知起身,步出包厢,魏钧山追出来,几乎哭丧着脸求道:“戴先生,这忙您不帮,就真的没有人能帮得了……”

    话音未落,戴远知止住了脚步。黄占磬抬手示意魏钧山停下。

    从二楼走廊望下去,楼下正在发生的一幕落入眼帘。

    女孩被两个男人拖住,一个穿着豹纹衫的男人正对着她的脸狠狠掌掴。

    晦暗的光线,流光溢彩的灯影,打在戴远知阴晴不定的脸上,魏钧山感受到了他周身冷冽的气息,那突然降下的低气压,以及因用力咬住后槽牙而紧绷着的清晰下颌线条,无一不在彰显他现在的心情。

    戴远知一语不发,大步迈下楼。

    魏钧山跟着黄占磬身后,终于还是忍不住小声的问道:“黄特助,发生了什么事,戴先生怎么……?”

    黄占磬淡淡地扫过了他:“看到刚刚楼下的女孩儿了吗?”

    魏钧山疑惑地点了点头:“可这跟戴先生有什么关系?”

    “你知道她是谁吗?”

    没等魏钧山说话,黄占磬意味深长地投去了一眼:“那是戴先生珍视之人。”

    魏钧山心头一个咯噔,知道这次摊上了大麻烦。

    *

    事情最初发生的时候,茉莉还是懵的,在本能的驱动下,她反抗也挣扎,像发怒的狮子,冲破桎梏的牢笼。喝了酒的人,力气很大,就像被剥夺了赖以生存的氧气,临近危难时刻爆发出巨大的能量,按着她的人哪里能想到她会这么疯,一个不留神,就让她像雀儿一样飞了出去,旁边有人顿时反应过来,一个抱着腰,另一个去拽发,混乱中,头发从手里滑走,下半身也被狠狠顶了一脚。

    正中要害。

    但到底还是擒住了她,两个男人合力拖住,还是给上前准备教训她的黑哥一巴掌,甩过去的时候,她已抱着玉石俱焚的决心,被用力拖住她的男人往后一带,指甲尖端抠进了肉里,皮开肉绽,几道触目惊心的血印子,脸上瞬间开出一朵绚烂的烟花。

    黑哥疼得龇牙咧嘴,一抹脸上,掌心带血,扬手就往茉莉那张光滑柔嫩的脸盖过去,结结实实的一巴掌,丝毫不含糊。白皙细嫩的皮肤上顿时染上红痕,火辣辣疼。茉莉被强行摁在地上,双腿跪着,两只粗壮的手按住肩膀,拽住头发。黑哥蹲下身抬起她的脸,这样一朵娇软纯净却倔强的茉莉花,滋生男人阴暗的征服欲,啪的一声,巴掌再次重重地甩在她的脸上,边打边问:“服不服,服不服?”

    茉莉抿着唇,被迫仰起的脸上毫无表情,她紧紧闭着眼睛,不愿意看到自己这样狼狈的,遭受屈辱的模样,赴死一样的心态。

    又是清脆响亮的巴掌声,黑哥越打越兴奋,这种隐秘的兴奋感不亚于床笫之事。起哄的,吹着口哨尖叫的,看热闹的人群中,却无一人上前阻止这场变态。音乐声震得人心颤,光影旋转,证据被掩盖在黑暗中,让人可以为所欲为,肆无忌惮。

    周围倏然安静下来,黑哥浑然不觉,扬起的手还没等落下,后衣领被人拎住,“砰”地一声闷响,黑哥摔去了地上,脑袋磕在柜腿上,酒瓶哗啦倾倒而下,纷纷如下冰雹,玻璃碎片炸开,猩红酒液飞溅,流了一地,空气里弥漫浓郁的酒香味。

    一瞬间的事情,让人反应不过来,自然也来不及为还没开瓶品尝的满柜好酒可惜,有人尖叫,有人跳开,如同人间惨状,各具形态。

    黑哥惊魂未定,将覆在脸上的手慢慢移开,腿被酒瓶砸中,钻心疼痛袭来。他看清了动手的人,一身肃黑,体型彪悍,小眼睛小嘴巴,没有任何表情,明显就是听命行事的保镖。

    黑哥跟魏总也是熟的,要不然也不会闹了这么半天,连个安保的影子也看不到。这会儿魏总像只缩在乌龟壳里的王八,战战兢兢躲在角落,连个屁都不敢放。更不论保镖们各个凶神恶煞,在前面替那位开出道来。来的这位是什么身份,不消多想也能猜到。

    自然是惹不得的身份。

    哄闹之地,唯独那人如如不动。便见他绕过四散的酒瓶,绕过汇聚成溪流的酒液,绕过惊惧成一团的人群,所经之处,人群自动往后退开,他也好似习惯了这样的场面,闲庭信步,不怒自威。变幻莫测的灯影划过削瘦的脸上,毫无表情的淡,感受不到气息的淡,这样的淡又似乎沉凝着一股气,此时无声胜有声。

    众人敛气屏神,看他边走边脱下大衣,盖在蜷缩在地上的女孩身上,然后单膝跪了下来,一只膝盖抵在地面上,将她严严实实包裹住,勾住腰,捞抱起发抖的人。

    戴远知手掌托住女孩的脸侧,使她偎在怀里,旁若无人地俯身,以面颊贴住她的额头、头发,一下,一下,一下的,贴了又贴,亲了又亲,心疼的,低声的,满含歉意地耳语:“我来迟了。”

    酒瓶砸下来的时候,像突如其来的一场暴雪。音乐声,尖叫声,酒瓶的炸裂声,地动山摇,茉莉仿佛又回到了灾区,在一场一场的余震里劫后重生,就算她的灵魂受得住,感官也受不住,她缩起肩膀,捂住耳朵,在混乱里寻找安全的栖息之所。

    直到这一刻,有人将她轻轻托起,失落在海浪里的浮船终于靠上了岸。

    茉莉抬起头来,在昏暗的酒吧一隅,对上了那双写满担忧,心痛,后悔,各种复杂感情交织的眸子。

    他不再藏着了。向她袒露了他的所有担心和渴望。

    突然地,她想起了那首诗:在夜的街道上,无我栖息之所。你的双眸,早已侵占了夜的每一寸土地。

    和那句马来西亚谚语。

    Laut mana yang tak berombak, bumi mana yang tak ditimpa hujan.

    (大海何处不起浪,大地何处不遭雨)

    只因有他。

    全因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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