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汤馄饨

    天色渐晚,从裴朗月的庄子朝西走三里地就是尚清购置的庄子。夜路危险,温阮和尚清决定今夜宿在裴朗月的庄子中,明早再动身。

    温阮和尚清住在东厢房中,大丁住在隔间的软塌上守夜。

    夜色铺开,飞鸟归巢,依稀间只听得几声蝉鸣。

    裴朗月的庄子靠近山脉,夜间骤冷,被烧得通红的炭盆就放置在床脚三步远的位置。

    打小一人独立惯了,和人同睡对于温阮来说更是少有的体验。

    此情此景,温阮只能想到大学寝室。

    与舍友之间,秉烛夜话,氛围松快,四年之后注定各奔东西,但是那段无话不谈的时光,像是为怀念青春打下了标记点,在怀念青春时,成为无法绕开的话题。

    想到这,温阮不由叹了口气,在这个时代生存久了,关于过往的记忆愈发模糊,不知道这是个好事还是坏事。

    “叹什么气呢?我们小温阮还有烦恼不成?”尚清侧着身子,左臂屈起支撑脑袋,向来带着三分算计七分精明的双眼在夜色下分外温柔。

    尚清没有妹妹,作为云州尚家嫡系第十七代最小的孩子,唯一的女儿,从小就被如珠似宝地宠着,甚至于她离经叛道来做买卖,尚家家主都没半点异议,还主动为自家女儿构架起了商队。

    在这种近乎溺爱下长大,尚清却不相信这世间有永远不变的爱,连银票都有可能变成废纸,只有握在手中的金子是永恒的。

    和温阮从相遇到相知,后来成为彼此的密友,尚清生平第一次想,若是她有个妹妹,定然是温阮这般,善良、勇敢、聪慧、坚定......她的妹妹当得起这世间所有的溢美之词。

    此时,如同每个姐姐会为自家妹妹解答成长的困惑一般,尚清听到温阮的叹气后,试图开导她。

    温阮侧头看向尚清,许是夜深人静之时,最易让人多愁善感,她启唇问道:“尚姐姐,你会怀念过去吗?”

    尚清思索片刻,红唇微张:“对于我来说,过去与未来相比,重要的永远是未来的日子,过去并无太多意义。”

    人与人之间的个性本就不相同,尚清末了补充道:“但过去并不是毫无意义,那些带给你欢愉的日子在往后的艰难时刻总会成为慰藉。”

    温阮修长的手指乖巧地搭在锦被边缘,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

    “若是一个人是由过往的经历组成的,如果一个人逐渐遗忘过去,她还会是原本的那个人吗?”

    娇媚的杏眼,一片澄澈,露出几分娇憨来。

    尚清将温阮裸露在外的手臂放进锦被中,说道:“夜里冷,别着凉了。过去的经历或许会决定一个人的为人处世,但是,人永远是要活在当下的。我曾在游历之时听到一则趣闻,一书生寒窗苦读数年不中,最后妻离子散,他投河自尽,被一方丈救下。那书生被救活之后反而闷闷不乐。一日,方丈问他:听闻施主已翻阅百卷书,不知可否为老僧解惑。谈到过往读过的书,书生像是来了兴致,让方丈尽管问他。”

    温阮全神贯注地听这,见尚清停顿,她伸手拉了拉尚清的袖子:“然后呢?”

    尚清眉眼之间,比窗外的月光还要温柔三分,她接着说道:“方丈就问他,施主博闻强识,你说人的眼睛缘何要长在前面呢?而不是长在脑后?这一问将书生难住了,他读过四书五经,写得好文章做得好诗,但这人眼为何长在前面是他未曾思考过的问题,他沉默半晌,说道,小生不知。”

    温阮亦在思考,这到底是为何,思索半天找不到答案,她眼中溢满好奇:“为何呢,那方丈有没有给书生解答?”

    “那方丈双手合十,道了声阿弥陀佛,施主,这人的双目长在前方自然是上苍在告诫众生,活着,就要向前看。”尚清说罢,用手轻拍温阮的额头:“所以说,小温阮,活着就要向前看,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你都是你。无须忧虑。”

    温阮眼底的阴云一扫而空,她翘起唇角:“谢谢尚姐姐解惑。”

    困惑已解,温阮凑到尚清耳边,难得生出一丝调皮:“尚姐姐,那昆仑奴是谁,你为何让他男扮女装待在你身边。”

    尚清屈起中指,轻轻弹了温阮一个脑瓜崩:“小孩子家家,这不是你该好奇的事。”

    或许是潜意识中已经将温阮当成了自己的妹妹,她才会将自立门户的温阮当成小孩子,不愿让男女之事脏了她的耳朵。

    温阮捂着额头,少有露出几分骄纵来:“我才不是小孩子,尚姐姐忘了我已经是掌柜的了吗?堂堂一店之主,我懂得多着呢。”

    尚清修长的手指轻捂双唇,打了个哈欠,眼角洇出少许红:“就只是一个乐子而已,小温阮等你再长大一些,姐姐带你去找乐子,现在,睡吧。”说罢,轻怕温阮的脊背。

    一下,两下,视线逐渐迷蒙。

    翌日,天还没亮,早起的生物钟让温阮准时睁眼。

    尚清还在睡梦之中,温阮小心翼翼地从被子中爬出,换上长袍,简单地用木簪挽出发髻。

    后院厨房里有个圆脸婶子,正低头看着炉灶中的火,见温阮来,慌忙让出位置:“女郎,您这么早就起了。这朝食还没做好呢。”

    温阮是裴朗月的好友,裴朗月参军之前特地嘱咐过庄子管事要将温阮当做主子看待,主家起来,饭菜没做好,这对于掌管后厨的家仆,是天大的过错,圆脸婶子站在一旁,声音都带着颤,生怕温阮一个不悦,就将她赶出庄子。

    温阮面带微笑,她接过陶盆:“你不必慌张,我早起惯了,若是你有空闲,可以劳烦你给我打个下手么?”

    圆脸婶子慌忙摆手:“奴夫家姓李,您叫我李嬷嬷就行,不敢说劳烦,有什么需要,您直接吩咐我就行。”

    温阮闻言一笑,嘴角的梨涡旋起:“那李嬷嬷可以帮我和面么?”

    “没问题。”李嬷嬷手下动作利落,端起陶盆开始和面。

    温阮则是取了鸡腿与鸡胸的部位,剁成细碎的肉糜,准备调馅。

    对于饺子来说,馅料的味道决定一切,对于馄饨来说,汤底决定一切。

    民间甚至流传着这样一种说法:吃饺子看馅,吃包子看褶,吃馄饨看汤。

    温阮抬手,在细密的鸡肉茸之中加入褐色的香菇碎,用香油、盐、酱油调好最基本的底味,温阮从怀中掏出昨日的布兜,将先前装好的白胡椒粉洒在肉馅之中。

    李嬷嬷瞧着温阮的动作,动了动鼻子,轻嗅:“您是往肉馅中加了些白川么?”

    白川?原来这白胡椒在古代叫做白川。

    温阮点头,手下用筷子将肉馅搅打起劲。

    果然是贵人,将金贵的药材当调料使,李嬷嬷心下感叹。

    擀皮,包馅。

    温阮指尖沾水,一捏一抹,元宝形状的馄饨就出现在她手心,木桌上撒上面粉防粘,一排排馄饨大小均匀,整齐列队,站在案板之上。

    转瞬又被温阮丢进锅中,在沸水中沉浮,最后仰着肚子浮在水面上。

    锅灶上煮着馄饨,温阮手下调汤。

    带着昨日辣味的延续,今早若是吃得过于寡淡,属实无聊,温阮思索片刻,决定做个酸汤馄饨。

    酸汤馄饨,不同于其他馄饨,致力于在温和的馄饨界走出属于自己的派别。

    碗底倒上小勺盐,半勺酱油顺着碗边缓缓滑入碗底。

    酸汤酸汤,自然少不了醋。

    农家自酿的醋,少了劣质的酸味,带着五谷特有的香气。

    一勺醋,半勺香油倒入碗底,温阮接过李嬷嬷切好的葱姜丝和蒜片,抓上一撮铺进碗底。

    馄饨沥水,倒入碗中,浇上两大勺馄饨汤。

    从另一种角度来说,这也算是原汤化原食。

    四碗酸汤馄饨做好,陶盆中剩下一拳头大的肉馅,温阮对李嬷嬷说道:“剩下的肉馅你拿去包馄饨,别浪费了。”

    李嬷嬷闻言,眼底多了几分感激,她赶忙将碗放在托盘上,跟在温阮的身后走入东厢房。

    东厢房前厅就有圆桌,大丁在温阮起来的一刻,就跟在温阮背后。

    温阮拍怕大丁的肩膀:“你若是饿了,先吃,我去看看尚姐姐。”

    大丁退在一边,温阮掀开通往内室的帘子,尚清正在调整腰间的玉履带,听到脚步声,她抬头:“为何起这么早,多睡会,让下人将朝食端来就行,何苦累着自个?”

    温阮笑笑:“尚姐姐是忘了我的本业么?何况尚姐姐对我这么好,我乐意做朝食给尚姐姐吃。”

    尚清调整好腰带,认真说道:“你一句话连说三个尚姐姐,我都听晕了,不如你跟我上我尚家的族谱,从此之后就只管叫我姐姐就行。”

    她不是空口许诺,尚家这代家主是她爹,下代家主是她大哥,而她的商队逐渐撑起了尚家近五成的买卖,她有足够的话语权,尚清不能时刻待在梁州,裴朗月去参军,若是她不在,有不长眼的瞧着温阮是一介孤女,欺负她该怎么办。

    认亲,这是尚清想出解决问题的办法。

    尚清随口一句抛出的橄榄枝,多少人求之不得的。

    云州尚家,根基深厚,和前朝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龙椅上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尚家却从始至终盘踞在云州,在动荡的朝代更替中,稳如泰山。

    若说尚家明哲保身的诀窍,无他,只忠于帝王,在龙椅尘埃落定之前,绝对不站队。

    京州与云州中间隔着其他三州,山高皇帝远,云州的税收是国库的重要来源之一,而云州的税收近七成取决于尚家。

    豪门大族,不外乎是。

    温阮自然是知晓这一句邀请有多重要,只是越是沿袭久的家族,利益错综复杂,记入族谱相当于外来之人白白分得一份家产,来自旁支族老的压力定然不小,温阮不愿尚清承受这种压力。

    “我知尚姐姐的心意。”温阮握住尚清的手:“我心中已将尚姐姐当亲姐姐,只是入族谱牵扯过多。”

    尚清心中莫名涌出骄傲来,她的妹妹就是这般善解人意,行事周全稳重,她摸摸温阮的头:“那就不入,过段时间随我回趟云州,见见我爹娘,认个干娘总行,从此之后就没人能欺负小温阮了。”

    三人在圆桌坐定,三皇子今日的发髻换了个样式,几缕碎发从额角滑落至耳边,随风颤动,本就精致的脸,多了几分灵动。

    温阮抬眼,怎么看怎么眼熟,嘿,这不是她昨日的发型么?

    西戎三皇子站在尚清身后,身着绯红襦裙,没有半点不适。

    他尽职尽责地扮演贴身侍女,殷勤地给尚清布菜,鱼肉只取鱼腹,炒时蔬撇去蒜末,尚清抬眼的方向就是三皇子举起筷子的方向。

    见尚清吃下他夹的饭菜,三皇子带着女气的双眼隐隐泛红,殷红的舌尖舔舔上唇。

    温阮看着三皇子的一举一动,嘴角不由抽抽,好家伙还是个隐形病娇。

    想起尚清昨晚说的那句只当是个乐子,温阮暗想,反正占据主导权的是尚姐姐,只要尚姐姐不吃亏就行。

    尚清舀起一颗馄饨,轻轻咬开,被擀得极薄的馄饨皮包裹着肉馅,过水一煮,隐约透出里面包裹的肉馅来。

    肉馅调得极好,一口下去,肉汁就在口中爆开。

    香菇碎的存在极大地提升了鲜味,和略显寡淡的鸡肉完美融合。

    半勺酸汤和着剩下半颗馄饨,从喉头滑入腹中。

    汤底不是单一的酸涩,而是在酸气之余,带着些暖腹的辛辣,一口热汤下肚,胃口大开。

    这碗酸汤馄饨,并未用昂贵的食材堆砌,更未用繁复的烹饪手法。

    大开大合之间,成为朴素却让人记挂的味道。

    尚清将一碗馄饨吃得干干净净,碗中只余下葱姜丝和蒜片,她舒心极了:“这馄饨适合用来解酒。”

    温阮点点头。

    朝食过后,一行人坐上马车,赶往尚清的庄子。

    道路虽然不是用青石板铺成的,却也平整。

    温阮朝窗外望去,阡陌交通,牧牛小童戴着草帽嘴中叼着草叶,晃晃悠悠地骑在牛背上,面色黝黑的汉子挑着水,稳稳当当地走在田间地头,远处溪流旁,有浣衣妇人手持梆子,敲打着湿衣。

    道路两旁是佃户种植的桃树和苹果树,并不规整,三三两两相映成趣。

    行至岔路口,本来一路奔驰的马儿,逐渐减速,慢了下来。

    “缘何停下?”尚清掀开帘子询问车夫。

    车夫抹了一把额角的汗,手中攥着缰绳,回道:“主子,前面是和去落梅别苑的路重了一段,马车多,得慢点走。”

    尚清低声回道:“不要争先,稳稳通过。”车夫低头应是。

    尚清放下帘子的那一刻,原本面无表情的三皇子,盯着空中掠过的黑点,磨了磨后槽牙。

    蓝背黑斑,西戎皇室养来通信的灰背隼。

    不知前方是他哪个好兄弟,三皇子低头,一抹晦暗的笑浮现在薄唇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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