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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事宣判

    琉璃金瓦,四角攒尖。

    高台之上,世事宣判。

    少年素衣簪发,布履终于踩上红绸铺就的血路。

    金銮殿上肃正威严,文臣居右,武将位左。他们口齿伶俐、字字珠玑,两方朝臣唇舌相碰,千斤重的指责落在他肩上。

    天外朝露未晞,几片薄云惨淡的遮住一轮白日,风声呼啸,日色暗沉。

    持枪伫立两侧的御林军铁甲威武,一簇天光垂下,射在冰冷的银色甲胄上,映出他一双矜贵淡漠的眉眼。

    白玉堆砌的九千阶上本该无瑕,却在那光滑细腻的砖石上窥见蜿蜒绵亘的血迹,朵朵红梅照玉。

    一步一跪。

    “罪臣问青,恳请陛下,还将军清白。”

    一阶一请。

    “罪臣问青,恳请陛下,还将军清白!”

    您一生疆场纵横捭阖,从无败绩。

    您一生大马金刀,枕戈达旦。

    怎得今日落的个青山未能埋忠骨的下场!

    他仍听见高台上的忠臣喉舌饮血,笔墨杀伐,定人生死。

    凭什么?

    好没道理。

    九十九级台阶他已全部跪完。

    殿前失仪之罪他尽数赎清。

    “臣问青,恳请陛下,还、将军清白——!”

    东方日出,金光乍现,他身后殷红的血逐渐干涸。数柄长枪影斜,盖在白玉阶上,像他百步铁锁寒道攀援而上,只为求一个还我将军清白。

    此时,他终于拖着一身晨露和斑驳的血迹跪到金銮殿上。

    红绸绡纱从云顶檀木的高梁垂下,绣柱雕楹盘龙附凤,宫灯悬挂,沥粉贴金。

    再观文武百官眼含唾弃,更甚着恨不得将他连罪同坐,便好利剑出鞘教他血溅金銮。

    龙椅之上,那位帝王身披衮冕,面色沉郁。天子一怒当伏尸百万,可他不见惧色,亦不跪拜。

    少年脊梁宁折不屈,他褪去身属皇子的云纹锦服和银冠簪玉。

    今日,他不做西唐王朝的三皇子。

    只做威宁将军的外孙,他母妃唯一的儿子。

    “臣问青,恳请陛下,还将军清白。”

    十四岁的少年昨日还是惊才绝艳的郎君,而今日便要在他曾经指点江山的圣殿之上,为含冤而死、满门抄斩的宋家求一个清名。

    “三殿下,威宁将军谋逆一案盖棺定论,您如此这般,可有将我西唐律例和帝王威严放在眼里!”

    右侧殿前,李尚书横眉冷目,斥他罔顾律法折损天家脸面,有失皇子风范。

    “臣知晓宋氏逆贼乃您的亲外祖,可镇压叛军是臣亲自领兵,耗时一月血染西京才平息,逆臣首领宋庚纪半月之前已然认罪伏诛。殿下,切莫不辨忠奸。”

    左侧殿前,新任镇国将军范策言之凿凿,低声相劝,诫他认清事实,不要失了朝臣之心。

    “哈哈哈哈哈…我说诸位还真是情情切切,满口胡言!”

    扬州府尹赵辞谦今日回京述职,怎巧的赶上这样一出朝堂断案的好戏。

    他昔日落魄时受威宁将军照拂,怎愿相信戎马半生风雪载途的大将军会谋逆篡权,当真是天大的笑话。

    “微臣恳请陛下明察秋毫,还忠臣清白,勿要姑息养奸!”

    金阶之上的帝王斜眼睨他,眉心不耐,遂冷声发令:“拖下去,革除官职,流放岭南。”

    殿外的御林军得令,两位将士面无表情地架起跪地请愿的赵辞谦,一路拖行离殿。

    赵大人的官袍将那白玉阶上的血迹擦得混乱不堪,连他自己的袍角都被染脏。

    他高喊的声音逐渐微弱,落在满朝文武百官耳中只有剖心泣血的四个字:

    姑息养奸。

    “如有再为乱臣贼子求情者,同他一般下场。”

    帝王稳坐龙椅,眉眼凝蹙。

    少年眼中的茫然一闪而过,铺天盖地地惊愕与怒意几乎要将他撕碎!为何?为何一向勤勉政事英明神武的父皇如此陌生?

    为何他将忠臣斩首佞臣高举?

    “陛下,臣觉此事说不定真有冤情,您……”

    丞相殷浙目露不忍,他欲直言相劝,却被帝王一个充满戾气的眼神惊到闭嘴。

    丞相殷浙出身寒门,无根基无姻亲,全靠陛下一路扶持抬爱,官拜一品,倘若他违逆帝心,这朝堂之上,将再无明察者。

    况且,今日陛下,实在是怪。

    殷浙紧握笏板,微不可查地对殿中执意以身触怒帝王的三殿下摇头。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三殿下,勿要在此纠缠。

    可他生来就是天之骄子,让他低眉垂首,认错折戟。

    他徐问青,不做。

    “您此番,便是认定威宁将军谋逆,对否?”

    他双膝血渍惊骇,面色惨白如纸,唯有一双眼睛寒意逼人,波澜壮阔,那里有十万顷风沙大漠,为他的外祖永存真相。

    “你今日是以什么身份与朕讲话。”

    帝王将目光分给中央茕茕孑立的少年,方才摄人心魄的威仪收起三分。

    他的儿子终究是怜惜的。

    少年似是笑了,他昂首挺胸,与帝王相像的面容清晰的落在众人眼中。

    长眉微挑,眸若盼星。

    可他人是冷的,血是冷的,连说出口的话也是冷的。

    “今日我为臣下、为子孙、独独不为您的儿子,不为皇子,如此您可满意了?”

    这就是最有希望入主东宫的三皇子徐问青。

    不过从今日起,他也许不再是了。

    “哈——真是闻所未闻,普天之下怎会有亲生儿子不认父亲。”

    范策反唇相讥,将本就针锋相对的父子二人推入高潮。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如今,他竟是为了一介逆臣顶撞圣上,不遵孝道。

    “放肆!我说话,几时轮得到你来插嘴!”

    徐问青敛笑,他与帝王五分像的脸便做足了八分,怒目而视咄咄逼人,让出言不逊的范策节节败退,最后偃旗息鼓哼笑一声不再答话。

    他站在这里一日,那便一日是宗册上名正言顺的天潢贵胄。

    他双手垂于身侧紧握成拳,复又深吸一口气与帝王直视,他今日即便被迁怒降罪,也是一定、一定要为外祖讨回公道,为宋家无辜之人的性命搏一搏。

    一身明黄的帝王扯唇反笑,他饶有兴致地摆弄翡翠扳指,像极了普通父亲与顽劣孩子的探讨教习。

    “你既不为皇子,为臣下为子孙,应该与宋家同罪论处,所以今日,你并无资格与朕请愿,更无法为宋庚纪翻案。”

    少年薄唇绷成一道直线,面对皇帝的诘问他终究是脆弱的。稳掌皇朝几十年的帝王,怎会被自己的儿子逼问到无话可说?

    当然不会。

    他是皇帝。

    “三殿下,不要执迷不悟。谋逆重罪,依律处治,绝不宽宥。”

    “三殿下,您身为皇子,当爱护百姓,心存善念,昔日西京战乱死伤无数,您怎可为叛臣求情。”

    “三殿下……”

    朝臣议论之声像相国寺的那口铜钟,震得人耳膜巨痛,头晕脑胀。

    徐问青终于意识到,这个未经调查的谋逆案如一座沉重的山压下来,压倒宋家的一世清明,辱没了一位将军用血织就出的锦绣河山。

    他不想再辩,这样的朝堂简直乌烟瘴气,一群废物!

    “我称您父皇是为养育之恩,可这声陛下,您担不起。举头三尺有神明,您扪心自问,不辨忠奸是非曲直的人究竟是谁!”

    他一声勾芡着讥诮冷漠的笑响起:“呵。”

    “不如我来为您算一笔账吧,宋家将门之后,六代将军,为西唐王朝开疆破土抵御外敌,至今117年。六位将军全部战死沙场马革裹尸,子孙后代埋骨边境的数不胜数。而今,第七位将军死于莫须有的谋逆重罪,我且问,证据何在!天理何在!”

    殿内鸦雀无声,向来尤善口舌之争的朝臣满堂寂静,因为此案没有证据,是宋将军自愿签字画押,担下罪责。

    “够了!”

    帝王怒而拍桌,他指着殿下铁骨铮铮的少年郎,呵斥:“徐问青,是朕太惯着你了,才让你在朝堂之上口无遮拦,目无朝纲法纪!”

    “既然你对朕如此不满,那就即日起贬为庶人,迁居扬州,无诏永不得回京!”

    皇帝金口玉言,为他下了最后的通牒,后震怒,拂袖离去。

    徐问青闻言放声大笑,殿外早已旭日高升落地金辉,似是在印证他的话。

    举头三尺有神明,长日之下光明永存,黑暗将无所遁形。

    “烦请诸位牢记今日,若他日宋将军得以沉冤昭雪,问青一定会在此谢各位今日的口诛笔伐、仗义执言,诸位恩情问青铭记于心。”

    “永世难忘。”

    他眼中属于十四岁少年的神采被彻底抹杀,取而代之的则是无尽的幽暗,他轻嗤一声,毫无留恋地向光辉走去。

    他来时跪为礼法,可天道不公,律例不明,他自然不必再跪。

    璋和二十七年冬。

    殷从容到达扬州城耗费了十几日,一路风急雪重,过淮河才觉得风缓了下来。

    扬州树色长青,勾栏瓦舍热闹非凡,行商之人络绎不绝,称得上是繁华兴荣。

    “这是怎么了哟?”

    “今日一大早开市,乐娇楼有人跳楼死了。”

    “听隔壁王大妈说好像是个乐娘,哎估摸着又是哪个被负心汉骗了的小娘子,一时想不开自我了断了。”

    “算了算了,说这些做什么……”

    程如秉引着殷从容往里走,昨夜下雪,今日晨扬州城已经是银装素裹。

    程如秉三言两语解释了一下现在的状况,“死者烟春,乐娇楼的乐娘,今早开市,第一位路过这的樵夫发现了烟春,他壮着胆子走过来才反应过来人已经僵了。”

    扬州府尹程如秉刚在城门受丞相殷浙所托接到他的女儿,不过一个时辰,便有人报案,说死了人。

    这事儿,其实晦气。

    一把油纸伞先一步映入眼帘,伞檐徐徐抬高,一双软缎绣鞋踩在雪上,软毛织锦的赤色狐裘搭在羸弱的肩头,她一双手缩在厚重的貂裘下,身姿娉婷婀娜,雪中好似雾里看花。

    随着伞柄扶正,她一双眉目穿透人群喧嚣,神情温和,丹唇逐笑。这世界不缺美人皮,可鲜少有人透骨生香。

    西京才女,玲珑剔透。

    “这位是…你们应该认识。”程如秉的目光在她和徐问青之间徘徊,笑着收回了自己要介绍的话。

    殷从容终于见到自己要见的人,她撩起眼皮,唇角浅弯,依着规矩给徐问青行礼,只是她这膝还未屈下,便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托住小臂。

    “我如今是庶人,不必拘礼。”

    殷从容眨眼,也没再矫情,她利索地起身对徐问青点头致意,“多谢,三…徐公子。”

    徐问青没反驳,算是应了她的称呼。

    她客套完,素手撩开白布,轻轻观察后作罢。

    烟春穿着乐娇楼统一的红色纱衣,仰面躺在地上,血染白雪,她面上已经覆了一层薄雪。

    死亡时间应该不超过两个时辰。

    周围的百姓还在议论她究竟是不是跳楼死的。

    殷从容卷翘的长睫上落了几片雪花,随着她眨眼的动作一闪一闪。

    “她不是跳楼死的。”

    她面上聚着一团热气,声音笃定。

    “你怎么知道?”一道声音打远处而来,原是程家的大公子到了。

    “爹,问青。这位是……?”程少亭疑惑地看向殷从容。

    “不认识了?你五六岁的时候天天嚷嚷着要娶她回去当娘子呢。”程如秉见自家儿子一脸茫然,好意提醒他。

    这话令在场的三人都定住了,徐问青挑眉,似笑非笑。程少亭震惊地张嘴,一些被淡忘的记忆又如潮水般回笼,殷从容则是轻咳一声,不动声色地往后退半步。

    他想起来,他爹还在京城任职时府邸就在丞相府隔壁,他记得殷丞相只有一个女儿,那会儿他和徐问青总喜欢往丞相府钻。

    “原来是从容妹妹,太久不见有些生疏,你别听我爹瞎说。”

    殷从容理解地弯唇,没把这事儿往心里放。

    几人寒暄完,程如秉便急匆匆离开,说是还有公务要忙,案子交给程少亭负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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