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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快乐

    璋和七年。

    殷浙时任户部侍郎。

    那一年大旱,许多百姓揭不开锅,纷纷卖子以求换取粮食。

    在卖掉的孩子中,八成都是女子,剥夺户籍没入奴籍的女子更是高达近十成。

    那个时候,殷从容八岁,跟着父亲在民间走访。贵族强占土地,强卖民女,仗着西唐律例为非作歹。

    学堂声中无罗裙,弃婴塔中无男婴。

    殷从容从未见过这个王朝如此阴暗扭曲的一面,她的父亲和母亲年少扶持,相敬如宾,即便自己年幼时母亲病重去世,父亲也从未纳妾。

    他就自己一个孩子。

    当时西京城的闺秀都在学习琴棋书画,只有殷从容跟着教书先生学经史子集,文论歌赋。

    后来殷浙官拜丞相,皇帝直接将她召进宫中做皇子陪读。

    殷从容生来就好像同旁的姑娘不一样,她就像一个封建王朝,唯一横生节枝的意外。

    她将以己身,为天下女子、寒门,撕出一道裂缝。

    殷从容这个梦做了很久,浑浑噩噩,这一生短暂的时光在她脑海中飞逝。

    人事纷杂,走马观花。

    她头痛欲裂,心脏也在一下下的抽痛。

    痛的她不得不睁眼。

    殷从容醒了,她眼前模糊了片刻。

    又眨了两下,徐问青苍白的俊脸浮现在她眼前。

    “轻轻。”

    他握着她的手,轻轻二字,足有千斤重。

    殷从容食指微勾,告诉他自己没事。

    一声炮竹的炸响过后,门外是噼里啪啦绽开的烟花。

    子时,新的一年开始了。

    “新年快乐。”徐问青唇瓣微动,附在她的耳边。

    殷从容偏头,窗外的烟花缤纷绚烂,炸开的火光映在她消瘦的侧颜。

    “问青,来吃点东西吧,殷姑娘她……”

    崔宜君端着托盘,上面放着热腾腾的白粥,配着一碟小菜。

    “你醒了!”崔宜君的手一抖,震惊地看着殷从容。

    床上的人点头,扯出一个虚弱的笑。

    “你怎么站在门口不进去?”

    杨应缇掂着两壶酒,见崔宜君堵在门口,不禁疑惑。

    崔宜君侧身,殷从容温和的眼睛便落入杨应缇眼中。

    她也算是汴梁一等一的美人,但从未见过殷从容这样好看的眼睛。

    她的眼睛黑与白分明,澄澈、睿智,笑起来就像天池上不染纤尘的秋水,突然泛起粼粼波光。

    杨应缇回过神,搁下两坛酒,她探了一下殷从容的脉搏。

    脉象平和有力,幸好。

    她露出笑脸,“殷姐姐。”

    殷从容惊讶,博陵崔氏的崔宜君她认识,这位姑娘是……?

    “她是杨应缇。”

    徐问青替她掖好被角,顺带解答。

    殷从容露出和徐问青一样诧异的表情,“弘农杨氏?”

    弘农杨氏是医学大家,往上数几代,曾经是上一个朝代的宫廷御医,后来家族没落,便不再涉政,只为治病救人。

    她记得,杨评章的妻子张氏有个弟弟在朝为官。

    “你的舅舅是户部侍郎张思淼?”

    杨应缇“咦——”了一声,“朝中那么多官员,你都记得?”

    殷从容笑而不语。

    “多谢应缇,若非你,我可能就醒不过来了。”

    杨应缇这些天光听他们道谢耳朵都要起茧子了,她救人只为心安,不为名声。

    “我这几日已经轮着被谢了好几遭了,殷姐姐你就别谢了,早有人把你的那份揽了。”

    这意思不言而喻。

    徐问青抿唇,继而看向殷从容。

    她弯着唇,俏皮地眨眼。

    “醒了就好,你俩没事就是今年最大的好事。这酒你俩是喝不成了,来,杨神医,我替他俩敬你。”

    崔宜君拿了两个碗,非常豪爽地倒满,然后一饮而尽。

    三碗尽,他倒头就睡。

    杨应缇咋舌,她戳了戳趴桌上昏睡的崔宜君,艰难地看向徐问青。

    “他…酒量……这么差?”

    徐问青看着桌上装睡的崔宜君,不知道他这又是唱的什么戏,但自己也没拆穿他。

    “嗯,很差。”

    这是这几天,杨应缇对崔宜君感到的第十八次无语。

    博陵崔氏也算是名门望族,他家养儿子怎么养出来这么个玩意。

    殷从容笑出声,一下扯到伤口,她轻嘶一口气,徐问青瞬间紧张兮兮。

    “怎么了?还有哪不舒服?杨姑娘,她……”

    “我没事,你别折腾应缇了。”

    殷从容摇头。

    杨应缇对自己的医术还是很有信心的,殷从容只要醒了身体就能开始自主恢复,伤口没有完全愈合会痛是正常的。

    毕竟哪个正常人会跟徐问青一样,顶着自己这破烂身子硬生生守了她两日。

    “你们还是早点休息吧,伤还没好,别乱来啊。我就在隔壁,有事叫我。”

    殷从容和徐问青均是一愣,二人面色都泛起潮红。

    一个十六岁的姑娘,说这些还真是有点奇怪。

    但杨应缇是大夫,什么事情在她眼里都正常的不能再正常。

    医者治病,百无禁忌。

    杨应缇踹了一脚睡死的崔宜君,那人一动不动。

    “他这…就这么睡着?”

    徐问青抬头看了他一眼,“就让他睡那吧,拿床被子,不碍事。”

    杨应缇点头,打着哈欠回去睡觉了。

    他刚走,方才醉死过去的崔宜君立马睁开眼,眼神清明,哪有喝醉的模样。

    “演技这么差,你想说什么。”

    徐问青抬了抬下巴。

    崔宜君是烟花柳巷的常客,就那三碗酒能给他喝倒吗?

    必然是有话不能当着杨应缇的面说,所以才来了这么一出。

    殷从容撑着坐起身,徐问青见状伸手扶了她一把。

    “我觉得在徐州刺杀你们的和在官道上的不是一批人。”

    崔宜君面色凝重。

    他本想前几日徐问青醒了就告诉他,但那个时候他满心守着殷从容,所幸两个人都没事,他也就没急着说。

    殷从容扶着伤口,就这么一会儿,她痛的冷汗淋漓。她喘着气,浅笑一声。

    “你怎么知道我们在徐州遭到刺杀了?”

    这下崔宜君和徐问青都沉默了,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敢先出声。

    殷从容的眼神在这哥俩中间来回扫视了一遍,没再追究。

    “刺杀我们的当然不是一批人,徐州的那名刺客使暗器,而官道上的一批人用剑。”

    殷从容刚醒就开始用脑,太阳穴闷痛,她说一句话就要缓一会儿。

    “徐州的那名刺客是冲着我来的,而官道的人,是为杀徐问青。”

    殷从容干脆闭上眼,她开始在脑海中回溯记忆。

    徐州当夜,只有一名死士,用暗器。他手段并非狠辣,而是快和准。其次,殷从容作为他的目标,他居然不检查自己是否真的死了。

    就好像确定她一个毫无攻击力的女子一定会死,这样的心太大了。

    最后,如果那名刺客是冲着他们两个人来的,徐问青的厢房就在她隔壁,顺手解决了又有何妨。

    显然,徐州之人并不想杀了徐问青。幕后主使也许是觉得自己碍事,或者是动了他的利益,才会想出手除掉她。

    永城外官道大概有三四十名死士,他们出手狠毒毫不留情,每一剑都是为了杀掉徐问青。

    当时,他们人数众多,明明可以分一部分人来抓她,但是所有的人都好像看不见她,只围着徐问青一个人攻击,不死不休。

    最后哪怕只剩下几个人也拼了命要杀掉他,若非崔宜君及时赶到,后果不堪设想。

    殷从容想通的,徐问青自然想到。

    “崔公子,你抓的那名刺客呢,审一审他吧。”

    她睁开眼,笑意盎然,仿佛早就知道崔宜君和徐问青“暗通款曲”。

    崔宜君轻咳一声。

    徐问青你真是好胆量,给自己找了个女军师。她这脑子这么好使,你岂不是被按在地上摩擦。

    他在心里默默点蜡,却还是看了一眼徐问青询问他的意见。

    结果那人根本就没看他,反而盯着殷从容出神。

    得,恋爱脑。

    崔宜君恨铁不成钢,“他被关在城外一处木屋,让我的贴身小厮看着,你们什么时候见他?”

    殷从容揉着肩,目光冷峻,“明日。”

    徐问青拧眉,有点担心她的伤势。

    殷从容知道他的顾虑,但是时间紧迫,他们受伤已经耽搁了一些时日,不能再拖下去了。

    拖得越久,对方的动作就会越快。

    末了,她又看向徐问青。

    那人眉眼温柔,替她整理了一下软枕。

    “……”

    殷从容果断地转过头,“就明日。”

    崔宜君:“……好。”

    他算是看明白了,咱们的徐大公子是没有什么话语权的,这以后家庭地位堪忧。

    刺客这件事解决完了,他识趣地离开屋子,将空间留给两个病号。

    “哎呀,困了,新年快乐啊,走咯——”

    崔宜君摆手,踱着步子出去,顺带贴心地把门关上。

    经历过生死离别,有一些情感无法视而不见,可是现在不是坦白心意的好时候,他们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

    倾心难两全,诉说语千万。

    徐问青很轻很轻地喟叹。

    “你想说什么?”

    殷从容指尖冰凉,她抬起手,拂过他眼下的青黑。她昏迷的这些日子,他一定吃不好睡不好。

    “我听到你说的话了,衿风。”

    徐问青掀起眼皮,他眼底的情绪像一滴墨落入清池,混沌、坦然。

    许是她的指尖太凉,他忍不住颤抖眼睫。

    “回京吧,那里才是你的战场。”

    殷从容收回手,却一把被徐问青攥住。

    他是一个很执拗的人,可若是这样的人有弱点和想要保护的人,天南海北,黄泉碧落,他也会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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