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伥鬼

    连着下了几夜的冷雨,南尘平沙渡附近的酒肆都早早打了烊,最大的酒楼里也只剩下一桌客人。

    这二位爷一个是温家的温二爷温策,在越绝谷也说的上话的大人物,一个是行踪不定的行脚商宋老爷,听说家中也是做大生意的。

    脾气一个比一个大,赏钱倒是大方。不爱听先前说书人讲的怪谈,竟是朝那说书人身上扔了金锭将他轰下台去。

    说书人被赶走后,其他喝酒的客人顿觉无趣,一桌接一桌撤了席,只剩下二人在大堂内饮酒吃肉。

    温策这几日心里烦闷,成夜地做噩梦,忍不住拉着宋六义多喝了几杯。说书人压低了嗓子念的童谣仿佛仍在耳边不断嗡鸣。

    “一个娃娃荡秋千,两个娃娃烹肉糜。

    娘不疼,舅不爱。

    浊酒酣,更漏残。”

    ……

    迷蒙间,一阵刺耳的猫叫传来,如婴儿凄厉啼哭。宋六义猛地一摔酒盅,质量上乘的酒盅“嘭”地摔成碎片,“晦气。”

    小二手脚麻利地上前扫走地上的碎片,忙不迭说:“小的这就去门外赶跑它,不让这脏东西扰了二位爷的兴致。”

    这般殷勤饶是宋六义都无法再发作,温策强压下心中的躁意,捋着胡须打圆场:“宋兄向来快人快语,店家莫怪。”

    小二迈出店门的一刹那,猫叫声戛然而止,只有更漏声声。小二从漆黑的门缝塞了半个脑袋进来,“二位客官,这外面什么也没有哇。”

    温策扭头看向漏刻,已然亥时,心中悚然一惊,登时顾不得斥责小二,匆匆留下一锭金子就要离席。

    宋六义铁臂一把攥住他的袖子,“二爷这就要走?”

    温策强挤出个笑容,回身将宋六义的手扯下。“府上明日约了客人,并无怠慢宋兄之意。”

    宋六义瞪着眼睛,半是威胁地笑道:“那批‘货’二爷多费心,你我都是得了好处的,小心遭到反噬。”

    二人不欢而散,廊柱后的黑猫迅捷地扑到小二怀里。店小二收敛起谄媚神色,挠了挠小猫的颈子,不慌不忙地上了门闩。

    温策与宋六义分道扬镳后,心中愈发不安。这几日他夜里常常睡不安宁,梦里总有无数小孩的脸哭着笑着喊他舅舅。

    阴风阵阵,温策下意识摸向袖口里新请的平安符,却摸了个空。

    想来是方才与宋六义撕扯间不慎遗落了,大师说那符纸破损必招致灾祸。

    思及此,温策原路折返寻找符纸。

    桑树上倒吊着一个黑影,随风摇来晃去。

    宋六义七窍流血,骨骼摩擦出诡异的声响:“嗬嗬……冤有头债有主。恶稔祸盈,怨鬼索命。”

    顺着店小二指的方向追来的温策止住了步伐。

    宋六义手中紧紧攥着一张被拆开的符纸,依稀可见上面的一行小字:

    癸卯月丙寅日己亥时,宜安葬,忌出行。

    不知从何时起,风声和虫鸣都消失了,巷道里弥漫着厚重的腥气。只有桑树枝头停着的一只乌鸦,用血红的眼珠子直勾勾地盯着他。

    黑猫入宅,夜鸦抱桑,大凶。

    命数已定,逃不掉的。

    直到第二天更夫巡街,被野鸦啄食得面目全非的宋六义才被人发现。

    一时间满城风雨,平沙渡的人茶余饭后谈论的都是这桩凶案。

    各地近段时间死于非命的案子也都被爆了出来,邪祟作乱的说法甚嚣尘上,惊动了修仙上界的门派,其他三个门派都派了精英弟子到凡间界调查。

    鸣烟派倒是不太想趟这趟浑水,常年迟到早退的佚彩和桑梦秋正是此行鸣烟派被选中的“翘楚”,足见掌门对此案的重视程度。

    临行前,连止洲都一本正经地嘱咐佚彩不要逞强,保全自身,混几天日子就回来。

    “莫要与人争强好胜,明哲保身为上。”如果不是他的语气太过认真,佚彩都要怀疑这是在嘲讽她了。

    能听见一根筋的止洲劝她划水,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

    四大门派的修士陆续抵达平沙渡。

    一番打听下来,并没有多少有用的信息。宋六义生得虎背熊腰,听说修为不低,不知为何只是做些小本生意。此人虽然行为不端,恨不得他偿命的仇家倒也没听说。

    唯一有些交集的温二爷在酒肆与他发生争执后,就下落不明。温家下人说,温二爷回府时还好端端的,谁知第二天一大早凭空消失。

    有胆子大的修士验了宋六义的尸身,发现他是被活活搅碎脑仁死去的,而非因为倒吊窒息。

    可温二爷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因为这一点还时常被温家家主嫌弃,可以排除嫌疑。

    宋六义此人举止粗俗,向来风评不佳,压根没多少人可怜他,更多是对鬼魂索命的说法感到猎奇。

    不少百姓酉时一到就门窗紧闭,更有人声称入了夜在家门口见过飘过去的什么东西,哼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小调。

    “只是可怜那位温二爷,怎么就认识了那个倒霉鬼,被连累得下落不明。”一个卖豆花的老大爷收摊时如是感叹。

    “嗤。”

    修士队伍里一个身穿黑色劲装的面具人闻言冷哼。

    佚彩看过去,两个身形接近,人高马大的黑衣人并肩而立。戴着面具几乎一模一样,分不清方才是哪一个出的声。

    桑梦秋顺着她的视线调侃道:“小师妹刚下山,就盯着人家越绝谷的行刑人挪不动步子了?”

    “你认识?”

    “我也是第一次见。听掌门说越绝谷这次派来的是魃和蚩,杀气腾腾又统一着装,估计就是这两位了。”桑梦秋语气轻快。

    行刑人是越绝谷精英中的精英,相当于朝廷里的锦衣卫。

    佚彩玩味地说:“魃是二十四鬼之首,看来这两人来头不小,越绝谷动了真格。”

    桑梦秋听了又开始嬉皮笑脸:“不错,原来咱们俩在掌门心里这么优秀。”

    心潭岛修士前去调查宋六义遗物,越绝谷追踪温策下落,昆仑宫盘查附近界门的修士出入记录,佚彩和桑梦秋负责探查城中鬼魂。

    疑云笼罩着平沙渡。

    一大群步履匆匆的修士里,只有佚彩和桑梦秋全然不受影响,吃喝玩乐一样也没耽误。两人东奔西跑大半天,什么怪东西也没见到,更没听到什么小调。

    佚彩摩挲着手腕上的翡翠铃铛若有所思,铃铛辟邪,这宝物实在来得太过恰到好处。

    街边有两个路人在争吵,越说越激动。

    “这桑字一听就不吉利,抱桑谐音报丧,这街口的桑树是留不得了。”

    佚彩听了窃笑,故意板着脸安慰他:“桑师兄别难过——”

    还没等桑梦秋回嘴,另一个路人接道:“别扯那些,我家还养蚕呢,成片的桑树一点事没有。我看那乌鸦才邪门,什么鸟啊雀啊的,一晚上就能吃掉大半个脑壳?”

    “雀师妹亦然。”桑梦秋得意地看着她,仿佛在说:叫你幸灾乐祸。

    佚彩故意压低了声音,凑近桑梦秋耳畔轻声道:“此地布局确有阴煞之气,真是鬼魂索命也说不定呢,师兄不信这些天命轮回吗?”

    桑梦秋感受到她骤然靠近的气息,心尖一痒,下意识缩了脖颈,后退了小半步,这才望向她眼底,嘴角漫上笑意:“自然是信的。”

    星罗棋布的街巷间,二人像两颗不起眼的棋子,被天意牵引入局。

    佚彩以为桑梦秋是被吓到了,也不再逗他,满意地转过身去研究砖瓦树木。

    有人在此地摆了聚煞的凶阵,故而不少百姓都出现了幻觉。至于那首诡异的歌谣,二人分析了半天毫无头绪,干脆先去各自休息。

    桑梦秋将白日里买的果仁摆件都放在佚彩门口,隔着门嘱咐她夜间不要独自外出。

    佚彩答应得干脆,转过头就传送到了越绝谷地宫。

    温渌正襟危坐,像是早知道她要来,就是说出口的话依然不太正经。

    “阁下终于舍得来见某了?”

    说话间悄悄勾上她的手指,像只惫懒又娇嗔的狐狸,用毛茸茸的大尾巴撩拨她。

    佚彩有些心虚地任由他作弄,前些日子忙着帮温凌一起操持祭典,夜里倒头就睡,根本顾不上地宫里的温渌,连个信儿都没传。

    今天来了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你舅舅失踪了。”

    温二爷正是温渌的亲舅舅,也是当年亲自送他进越绝谷的人。

    温家嫡系这一脉共有姐弟四人。

    温家家主温瑟,温渌之母,膝下一子一女。

    二郎温策,终身未娶。

    三娘温之影,早年与温家决裂,行踪不明。

    四娘温乃娆,育有一女。

    温渌对他舅舅大抵是有怨的吧,听了这话也只是绕着佚彩的手指勾勾缠缠,没什么反应。

    听温渌说,当初被封进地宫里时,他的舅舅就在旁边冷眼看着。

    “上一轮是陆家,这一轮是我们温家。舅舅一生无妻无女,大概是早料到有这么一天了。虽说是我自愿,但我有时也会想,若我是舅舅的孩子,他是否也能这般冷眼旁观。”

    佚彩还记得温渌说这话时轻嘲的语气,像一缕飘渺的雾,很快就揉散了。

    哪有人自愿将自己的一生锁进不见天日的囚笼,舍下一身修为,连魂魄也被挤占供奉,做个被弃如敝屣的傀儡。

    不过是命运逼迫,不得已而为之。温渌选择了守护,仅此而已。

    良久,温渌才说了这么一句。

    “我拜入越绝谷时,温凌才刚满周岁。是舅舅拉着我的手,领着我一步步送到山门的。”

    他和妹妹温凌见面不多,称呼上也略显生疏。

    “倘若你能阻止他,……不要留手。”温渌说这话时没有看她,愣愣地盯着自己苍白的手,这双被舅舅牵过的手,早已感知不到那时的温热。

    告别温渌后,佚彩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遥远的地方似乎有歌声传来,萦绕于耳。

    “一个娃娃荡秋千……”

    “两个娃娃烹肉糜……”

    空灵的歌声让人脊背发凉。

    自她觉醒风灵根后,已经很久没有听到奇怪的声音了。

    左右睡不着,佚彩带上剑翻身出了门,却见桑梦秋早就靠坐在门边等得昏昏欲睡。

    桑梦秋被她推门的声音惊醒,笑呵呵地抬头看她:“我还在等小师妹什么时候沉不住气呢。”

    佚彩故意气他,“我才不要你跟着,我自己调查就行。”

    桑梦秋大手合拢将佚彩的手整个包住,坐在地上不起来,“外面太黑了,师兄一个人可不敢过夜。”

    佚彩无奈扶额,这一个两个的反派怎么都喜欢撒娇。

    平沙渡城郊,一个男修在山间小径行走,正是佚彩白天见过的行刑人之一。四下凄清,只有脚步阵阵,他忽觉头重脚轻,忍不住加快了步伐。

    山间回荡的脚步声却还是不紧不慢。

    哒,哒。

    鬼魅般的少年像一尾潜行在幽深海底的游鱼,月色疏冷,落在他飞扬的发尾。

    “追上了。”

    行刑人惊恐地回过头,浓重的阴影缠住了他的咽喉,毒牙刺破肌理不断收紧。

    “你们想要的东西,我可以给你。得罪了越绝谷……”行刑人双脚离地,色厉内荏地威胁道。

    “嘘。”少年竖起一根手指压在双唇,狡黠地笑起来,“我想要的,是你的命哦。”

    行刑人全身止不住地冒着凉气,一手握拳疯狂地扑打着面前嬉笑着的鬼脸,却穿透狰狞高大的虚影,硬生生拐了弯,掐住自己青筋爆起的脖颈。

    “你不可以……大人救我!”破碎的字音溢出,无人在意。

    几息过后,双手无力下垂。

    少年后退一步打了个响指,磷火迅速燃起,将行刑人燃烧殆尽,眸光森然:“竟然敢让我来追查这东西。”

    少年正欲离开,突然捂住发热的胸口,像受惊的小鹿般猛然回头,却见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顿时眸光黯淡。

    电光袭来,少年露出冰冷的哂笑,身形一晃消失在幽林间的雾气里。

    “啧,跑得倒挺快。”桑梦秋收了剑,落在行刑人的骨灰旁。

    “到底年纪大了,身法不如从前。”姗姗来迟的佚彩象征性地喘了几口粗气。

    桑梦秋见佚彩捻出一根银针,认命地主动接过,“师兄我八字硬,这脏活累活还是交给师兄吧。”开玩笑,自己要是没点眼色,回头腿上保不准被戳出几个大窟窿。

    “我有法宝护身,倒是桑师兄用肉身硬抗,需要小心。”佚彩递过银针,假惺惺地关心。

    桑梦秋蹲下身,“小师妹这话多少带点个人恩怨了。”

    银针刺入骨灰,针尖倾刻变黑。

    桑梦秋用银针拨弄了几下,没好气地吐槽:“这越绝谷的修士,三更半夜跑到城郊查哪门子案。”

    先前两人原本顺着歌声一路探查,看到有个行刑人鬼鬼祟祟地往城郊去,跟了上去。

    到了城郊才知道,平沙渡附近的村里也有几桩无头案,只不过死的都是平日里作恶多端欺男霸女的败类,村民们信因果报应,巴不得为民除害,也就没人去城里求援。

    等问明情况,那行刑人也不见了踪影。再赶上就是方才这一幕了。

    桑梦秋朝那东西挥了一剑,还是被它跑了。

    这男修也不算冤,哪个行刑人手上没沾过血呢。只不过每个门派都有那么点见不得人的秘密,也就互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二人用留影石记录下情况,决定先回去通知城内的其他修士。

    来回一圈,天已经蒙蒙亮了。

    桑梦秋见佚彩困得眼皮打架,赶她回去睡觉,自己留下和那些修士一起继续找线索。

    第二天中午,桑梦秋顶着黑眼圈叫醒了佚彩。

    “醒醒,”桑梦秋托住佚彩的脸蛋,“小师妹再不醒,师兄可要把你扛走了。”

    掌心微热,算是把佚彩给折腾醒了。

    桑梦秋摩擦指尖,回味了一下奶糕般吹弹可破的触感,怪不得温凌那家伙仗着师姐身份经常揉她的脸蛋。

    “出什么大事了?”佚彩睁开眼。

    桑梦秋带来的消息让佚彩顿时没了睡意。

    温策死了。

新书推荐: 【飓风战魂】我本无意成为救世主 [足球]爱神正酣畅 hp  异类魔咒 异世种田记 外星入侵后我成了星际万人迷 错把双生子都当替身玩弄 被病娇缠上后 铃兰说今天要上早八 梦里客 落雨时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