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昼眠

    师又槐睁开眼睛就看见温渌站在他的床头,目光在他的伤处逡巡。

    “听盼夏说,你是卜香阁的阁主。”

    语气平静,是以师又槐一时也无法确定佚彩是否将自己初代行刑人青鬼的身份告知温渌。

    换言之,师又槐实在不敢揣度自己在佚彩心里的位置与眼前人孰轻孰重。

    于是师又槐表面八风不动扯出一抹笑容,实则心里打鼓。

    “盼夏说在路边捡到了重伤的你,”温渌打量着他狰狞的伤口,“寻常修士怎么也要昏迷个十天半个月,没想到你这么快就醒了。”

    剑伤贯穿胸口,再偏半寸阎王都救不了,也不知道是得罪了哪个狠人。

    温渌注意到了师又槐异于常人的体质,但没有追问。他又不关心无关紧要的人的死活,只在意佚彩的行踪。

    还没等师又槐开口应和,温渌就收起了假模假样的关心,很快将话题引到佚彩身上。“你可知道下午盼夏去了哪,我问她,她不肯说。”

    师又槐见温渌并不知晓他曾经的身份,微微松了口气,连他都不知道自己心底为何还有一丝喜悦。

    缓和过来的老狐狸故意装作不认识眼前人,不动声色地套话。“听师妹提起过,要为一位叫温渌的道友讨个公道。”

    温渌一怔,随即窃笑:“我竟不知她这样承诺过我,你八成是被她诓骗了。”

    联系眼前的处境,师又槐很快明白佚彩是故意将重伤的自己送到温渌眼前,又故意留下他们两个,逼迫他做个选择。

    坦白亦或隐瞒。

    各种纷繁的念头在师又槐心头掠过,耳畔一阵嗡鸣。

    最终,师又槐张了张嘴,艰涩地道出有关青鬼就是幕后主使的种种。师又槐不是不清楚重伤的他激怒温渌会是什么下场,但他还是选择了全盘托出。

    如果这是她给的判决,想用他的头颅成全真相的最后一笔,那他也甘愿引颈受戮。

    温渌听了却出乎意料地平静,只是垂在身侧的手握紧又松开。

    “……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我已为他送行,算是全了这场亲缘,往事不必再提。”

    这是不再追究的意思。

    师又槐怔愣了一瞬,忽然忆起意识模糊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青鬼已死,真凶伏法。

    那人出剑利落,尾音却轻飘飘地落在他心上。

    温渌意味深长地扫了一眼师又槐,这人身上有越绝谷的独门锻体秘法的气息。

    温渌身为降神容器,自幼在越绝谷学艺,知道谷中有种秘法是将人骨凿穿,嵌入灵石,方能成就不灭身躯。

    穿刺一次,骨骼就会有一道印痕。就连常年厮杀搏命的行刑人扛下一次都痛不欲生,这人身上竟密密麻麻布满封印。

    罢了,也是个苦命人。

    温渌清楚自己舅舅残害了那么多无辜的孩子,不得善终也是咎由自取,所以他不会迁怒于师又槐。

    温渌怜悯地看了师又槐一眼,卜香阁阁主,又占着个寒雀仙师兄的名头,还不是被寒雀仙送给他当个顺水人情。

    师又槐露出客套的笑,心中腹诽温渌被佚彩当作筏子而不自知。

    双方都以为对方是被卖了还帮人数钱的苦主,殊不知自己也是被算来算去的一环。

    “日后还要共谋大事,把误会挑明了也好。”佚彩拎着一包糕点出现在门口,甜香的油纸包里还冒着热气,时机刚好。

    温渌见到她,眼睛亮了亮。

    师又槐避开了佚彩的视线,她大大方方承认了自己的坦白与温渌的宽恕都在她的盘算之中,师又槐反倒不知道该用何种面目面对她。

    温渌扭过头盯着回来的佚彩,忽然冒出一句,“我就说还是咱们三个挤一张床吧。”突兀地转移话题,估计是暂时不想跟师又槐商讨天道相关的事。

    这倒是佚彩冤枉温渌了,他只是好不容易等到她回来,不想再把人放跑而已。

    没想到师又槐很快应声:“可以,但是我要睡中间。”既能挨着佚彩,还能有效隔绝情敌,好处都叫他一人占了。

    佚彩大吃一惊,这才刚离开了一会儿,行事一贯正人君子的师又槐就被温渌带上了邪路。

    温渌没好气道,“想都别想,你一个伤员,挤坏了怎么办。”顺便下手没个轻重的拍了拍师又槐的伤口,满意地听到了一声压抑的闷哼。

    师又槐一脸虚弱,露出一个安抚的笑。“无妨,右侧靠窗,夜里寒凉,小师妹爱踢被子,我怕她受凉。万一有人夜里口渴拿茶盏,我一个伤员又不好堵在床边影响你们。”

    好一招以退为进。

    温渌咬牙切齿,这个劳什子阁主说什么小师妹不能靠窗,他总不能叫师又槐这个伤员靠窗受风,又说不能睡在左侧,话里话外把三个人的位置都安排好了,他再提出异议倒显得不识大体。

    “她睡相极好,在某怀里从不乱动,何来踢被子一说。”温渌又随手将窗户关小了些,扯上纱帘,月光影影绰绰。

    正当温渌准备继续跟师又槐争个高下的时候,佚彩出言打断:“你们两个想得倒美,我可没答应留下。既然阁主也醒了,我们就先告辞了。”

    说着就要把师又槐扶起来,动作快点说不定还能赶在宵禁前回去,再不济平沙渡满大街都是客栈。

    师又槐和温渌遥遥对视一眼,知道这是把人逗得过了,赶紧形成短暂的同盟。

    师又槐以袖掩面一阵清咳,刚才还能把温渌气得咬紧后槽牙,这会儿立马又摆出弱不禁风样。

    温渌一边给师又槐顺气,一边劝道,“你们阁主身体这、么、虚,回去也不太方便,不如暂且在我这里歇下。”

    师又槐的伤口被颠得发疼,冷冰冰地睨了温渌一眼,有力地钳制住温渌的动作,恨不得把他腕骨掰折。“有劳温公子费心。”

    佚彩看着眼前兵荒马乱的场景,嘴角翘了一下。

    温二爷的丧仪草草了结,温渌心里烦闷想找个人陪她倒是可以理解,师又槐今天吃错了什么药她就不清楚了。

    “行啦,我刚才出门本来也是要买宵夜的。”佚彩笑呵呵道。

    温渌将佚彩按在凳子上,“阁下初到平沙渡,不了解当地美食,某当尽地主之谊。”

    说着就匆匆忙忙出了门,生怕佚彩改了主意。

    佚彩将油纸包放在桌案边,挪着凳子靠近了床头的师又槐。“……阁主在害怕与我独处?”

    师又槐眼睫低垂,不去看她,锦被下的手不自觉攥紧了衣摆。温渌一溜烟跑了,师又槐哪里还能不明白,这是佚彩故意把温渌支走了。

    他怕见她。

    怕见到她眼底的冷漠与厌倦。

    在她面前,他永远都是那个清阙池星夜里的踌躇少年。寒雀仙曾与他乘风观星,可她又何尝不像天上星一般,从未离去,从未靠近。

    师又槐思绪乱成一团,一时不察,一只冰凉的小手悄悄探进被子里,扯下他正在为难衣摆的手,与他十指紧扣。

    “百雀登枝盼夏归。”佚彩小声笑了笑,“我知道是你。”

    师又槐抬起头讶然的看向她,向来运筹帷幄的卜香阁阁主何曾展露出这副模样。

    “还有凌儿师姐突然派人守着密室,当时温二爷的遗体已经运走,没必要守着空屋子。凌儿师姐是收到你的信回的平沙渡,想来是你担心有人再接触到妖鼎,在信里嘱咐了师姐。”佚彩笑得狡黠,“先斩后奏刺了师兄一剑,还望您大人有大量原谅则个。”

    那一剑,多少带了点私人恩怨。

    师又槐唇角微扬,他这师妹向来能言善道,三言两语哄得自己心口中了一剑也甘之如饴。

    哪怕她想要他的命,他怕是也会双手奉上,还唯恐血弄脏了她的手。

    “师又槐啊,你栽得彻彻底底。”他在心底笑话自己,不过,栽在她手里倒也不冤。

    “你故意在天道面前做戏,让他误解你我二人离心,难不成是打算让我与他假意合作?”师又槐附耳低语,像是担心被谁人偷听,气息打在耳侧。

    佚彩哼笑,在氛围变得更加暧昧前拉开了距离。“细算下来,这笔账还是得算在天道头上,以贪欲为饵,纵容修士造血祭邪阵。不过那老头子被我重伤,已经没有余力再监视我们了,等着见招拆招吧。”

    “往后有什么安排,若有我能帮上忙的尽管吩咐。”

    “多谢,能得阁主鼎力相助,已经事成一半。眼下阁主先好好养伤,我去瞧瞧温渌那边。”佚彩为他理了理弄皱的衣领,就要起身。

    师又槐握着她的手没松,揶揄道:“怎么,安抚好了我就迫不及待去赶场子?”力道很轻,佚彩随意就能拂开。“我还有许多话……”

    光滑的指尖按上他翕动的唇,上面没有一点薄茧,一看就是一双不常练剑的手。“安心,我随时恭候,我们不急于这一时。”

    倒是他心急了,余生可期,不必急于此刻。

    师又槐顺势将微凉的手按在唇边吻了吻,捂了这么久指尖依旧发冷,下次在卜香阁得看紧她多添衣才行。

    佚彩是在小厨房找到温渌的,这位温大厨正对着化出一盆血水的鸡发愣,葱白姜段胡乱插在鸡肉的刀花处。温渌自从被送进越绝谷就没吃过正经饭,日常都是辟谷丹,能做成这样全靠想象力。

    佚彩扶额,“退后,看我给你露一手。”

    温渌乖乖让出场地,看佚彩把袖子一挽,龙飞凤舞画了几道符,符文在空气中无风自燃。

    温渌期待地看向那盆鸡,足足等了半盏茶,一片寂静,并没有出现鸡伸出脚自己跳进锅里关上盖子一类的神奇景象。

    佚彩胜券在握地笑了笑,“再等等。”

    这时,一个拎着锅铲的厨子气喘吁吁冲进了厨房,显然是被佚彩紧急召唤过来的。视线划过佚彩,定格在温渌身上。“诶哟,好好一只鸡叫大少爷你祸害的,都退后都退后。”

    碍事的两个人很快被风尘仆仆的大厨赶出了厨房。

    温渌:……感情你画的是通讯符啊,叫的还是温家的厨师。

    温渌沧桑地蹲在厨房门口,感觉自己收到了欺骗。

    佚彩想了想,还是没留温渌一个人在寒风里呆着,搬了个小马扎坐在温渌旁边。

    温渌抬头幽幽看了她一眼,没对她霸占院子里唯一的小马扎提出异议。

    佚彩没有说什么愿温策入土为安的场面话,任谁都知道,温二爷打理温家几十载,一朝行差踏错,落得个头七没过就草草下葬的凄凉晚景。温瑟和温凌都没有出席葬仪。

    温渌面无表情地看着棺椁入土,一如当年温策无动于衷地看着他被封入地宫。温渌残存的那一点儿亲情,早在地宫的永夜里磨了个干净,余烬随着棺椁埋在地底。

    于是佚彩沉吟了一瞬,拍拍温渌的肩膀:“你买那只鸡还挺新鲜的。”

    第二天卯时,佚彩腰酸腿疼地爬起来。

    师又槐枕在她腿上,她自己又被温渌圈着腰拢在怀里,她这么一动弹,两人都被闹醒了。

    “阁下昨晚实在是太过火了。”温渌嗔道。一束长发落进她颈间,痒痒的,佚彩打了个激灵。

    “师妹从来没这么勤奋地练功,身为师兄实在倍感欣慰。”师又槐扶着胸口坐直。

    佚彩拉着俩人打了一夜的坐,最后反倒是自己先靠着床头睡着了,也不知道这么大张床三个人怎么就挤到一块去了。

    至于回到卜香阁后,师又槐编了个多天衣无缝的借口解释两人的行踪,那就不是佚彩关心的了。要是掌门知道阁主带头编瞎话帮她遮掩,估计要气得掉下一大把胡子。

    日子仿佛回到了佚彩和桑梦秋被派去查案之前。

    温渌继任行刑人后依旧时常前往卜香阁拜访,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越绝谷驻卜香阁特遣使。温凌这些天见到哥哥的次数比她过去几十年的总和还多,见状吐槽了一句,要不你干脆住在鸣烟派算了。

    温渌:“既然如此,那我就……”

    温凌:“别别,我开玩笑的。”

    桑梦秋依旧早出晚归没个正形。

    师又槐和温凌依旧每天在卜香阁忙的团团转。堆得半人高的文书,来来往往的弟子,一切都与往常并无二致。

    佚彩逃早课更甚于以往。

    以前她老人家好歹还象征性地出席一下,混在队伍末尾,现在干脆连人影都见不到。为了避免被催早课的人捉住,寝居也不回。

    长老们只能自欺欺人地给自己洗脑,她一定是离开山门执行秘密任务去了。

    佚彩去了哪儿呢。

    后山,榴花似火,她睡的正香。

    有人为她盖上一件竹纹织锦外袍,带着卜香阁里特有的熏香和淡淡的松烟墨气味。

    那人掸去她身上的落花,解下披风将她紧紧包成个小花卷,眼见快要出太阳了,又把外袍裹松了些才捡起一摞文书匆匆离去。

    云收雾散,金乌升入碧空。

    有人留下一柄折伞,挡下日光倾落。几块糕点,是某人之前吵着想尝的新口味。

    那人从凡间界匆匆归来,嘴里叼着一枝草叶,斜挎着剑,剑上还沾着晨间清冷的露水。

    糕点香甜,隔着纸包引来蚊虫,佚彩一甩袖子翻了个身,油纸伞骨碌碌转到来人脚边。

    有人将伞收好,解下腰间的驱虫香囊。

    佩兰、艾草、香茅,都是后山驱虫助眠的上好草药。

    只是后山向来是法戒堂长老练功清修的地点,又有哪个胆大妄为的小弟子敢在那里种草药呢,更别提采摘晾晒制成香囊。

    “睡着了怎么变得好欺负了。”那人坏心眼捏了捏佚彩的脸蛋,见她微微皱眉,又赶紧松开手,像个做了坏事被抓包的孩子呆呆站在旁边。

    过了一会儿,见佚彩没有醒来的迹象才松了口气,恢复成不苟言笑的严肃表情。

    日头正烈,掌祭师姐发现不少人都反常地往人迹罕至的后山跑,带着三两弟子结伴去探个究竟。

    掌祭师姐几个深呼吸,探头一瞧。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妖魔鬼怪,只有睡的正香的佚彩,周围摆着琳琅满目的小玩意儿,这些人恨不得把床给她搬过来。

    掌祭师姐回头让周围人噤声,他们可没见过小师妹,只有一只偷懒的猫儿在树下打盹。

    掌祭师姐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师又槐习惯多穿一件外衣,明明师又槐身强体壮并不畏寒,现在看见披在小师妹身上的熟悉外袍,掌祭师姐总算明白过来是特意给某人备着的。

    温凌摇晃着她的肩膀,“盼夏,再不醒可就错过午饭了。”

    “错过就让我饿肚子。”佚彩蜷成一团,睡眼迷蒙,说话也哼哼唧唧的。

    温凌捉了一捧石榴花松开手,落在她眉心唇角,像是美人新妆初成。

    佚彩掀开眼皮,便是红绡素手,温凌弯腰冲她笑得热烈,身后榴花欲燃,枝叶婀娜。

    浓绿万枝红一点,动人春色不须多。

    榴花落入云鬓。

    温凌耐心等佚彩收拾好一地零碎的小玩意儿才开口:“我最近总有种不好的预感,你小心些。”

    温凌好像一瞬间看到她的笑容变得锐利,温凌再看过去,仍是那个刚睡醒迷迷糊糊的小师妹。“盼夏,我做了不好的梦。你答应我,不会偷练邪功。”温凌盯着佚彩,不想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丝表情。

    梦里的小师妹持剑笑立,熔岩滚烫,罡风大作,血红双眼的巨兽趴伏在她身后。自己好像很愤怒,想要砍断什么东西,却不得其法,只能看着小师妹远远站在那儿。

    “舅舅与我并不亲近,更像是陌生人。所以得知他的死讯,我第一时间担心的仍是你。若是温策活着,我会手刃他,清除温家的污秽。”

    温凌秀眉微蹙,还是没把后面的话说完,只是婉言道:“若有一日……希望盼夏不会觉得我冷血无情。”

    温凌一生嫉恶如仇,上一世知晓母亲也是温家与昆仑宫勾结的知情人后愤而堕魔,破禁制,劈山门,屠温氏,车轮大战众长老,人称红衣火魔。

    她的剑起初只为正义与公理,却越来越偏激。偷盗者,斩。欺瞒者,斩。罪不至死者,斩。一腔热血,终落得一世骂名。

    佚彩直视她清凌凌的眼眸,心底哀叹。这一世,温家事发由她和桑梦秋挑破。消息早早被处理美化,温瑟把自己摘了个干净。

    两大世家邪祭由来已久,如何能杀尽,唯有从源头杜绝。这一切,还得温凌自己想通才行。

    佚彩心思转过一圈,面上不显,又把天道的死期往前提了几天。

新书推荐: [HP]Amaryllis 异能觉醒后我被迫营业 七零军嫂千里嫁夫 夏悸 怦然藏不尽 雨夜好眠 好景难遇[校园] 不止是心动【破镜重圆】 夺妻·万事酬愿 被死对头领走后(双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