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真凶

    听人说昆仑宫从山门到清阙池的石阶总共有六千一百九十九节。

    一路积了厚厚的雪,一眼望不到头。寒雀仙不在,便再没有人走过这些石阶。

    师又槐握紧了手中长剑。

    昨夜,一封密信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卜香阁的桌案上。

    “明日寅时清阙池,诚邀青鬼大人一叙。”

    随信附上一块留影石,记录的画面定格在行刑人视线越过温二爷,略显吃惊的表情上。

    算是明晃晃的威胁,全然不在意身为鸣烟派卜香阁阁主的师又槐如何在宵禁时分出入昆仑宫的禁地。没有署名,像是笃定了他一定会来。

    换作往常,素来谨慎的师又槐断不可能只身一人前去赴一场未知风险的约。

    可偏偏是清阙池。

    清阙池院子里的那棵老树上,还有他为她开出的白色小花,星星点点,带着一股清冷的香气。

    如那人一般,若即若离。

    树下人转过头,露出再熟悉不过的俏皮面孔。“咦,我约的是越绝谷的初代行刑人青鬼大人,怎么阁主也在?”

    师又槐眼中含着笑意,满树的花簌簌落下,落在二人肩头。当初只觉得落花飞雪会很衬她,现在看来,世间风花雪月不及她粲然一笑。

    “在下赴的是寒雀仙的约,为何来的却是鸣烟派的小师妹?”

    二人相视一笑。

    “好久不见,你清瘦了许多。”师又槐温声道。

    两人都明白,这一句好久不见之间隔了经年。

    “好久不见,可惜今天不是为了叙旧,是为了讲一个故事,一个有关三个行刑人的故事。不知阁主可有兴趣听听?”佚彩笑容渐渐冷却。

    “哦?愿闻其详。”师又槐唇边依旧挂着温和笑意,喜怒难辨。

    佚彩慢吞吞地开始了她的讲述。

    从前有个行刑人魃,他是越绝谷的初代行刑人之一。同批次的行刑人走的走,死的死,魃终于熬到了行刑人首领的位置。

    某天,一个叫蚩的昆仑宫叛逃弟子成为了他的下属,带来了一尊妖鼎。这尊大鼎引起了昆仑宫和心潭岛的争夺,蚩被派去与温二爷谈生意,魃负责前往平沙渡城郊清扫心潭岛寻找妖鼎的暗探。

    可他万万没想到,他的幼弟竟然也被炼成了丹药。在刀没有落在自己身上前,为越绝谷作恶的鹰犬是不会痛的。

    魃深知,即便自己贵为行刑人之首,身死也不会引起太大的水花。为了将这些见不得人的阴谋公之于众,他制定了一个惨烈而疯狂的复仇计划。

    提前营造舆论压力,利用乌鸦和聚灵法阵将倒吊的宋六义伪装成暗修的手笔,温二爷担心交易败露,自然会出手杀掉宋六义,向越绝谷求援。

    魃发出假命令,借心潭岛暗探之手杀掉蚩。自己代替蚩与温二爷会合,激怒温二爷,再布置好一间从内部上锁的密室,上演一场鬼魂杀人的悬案。

    说到这里,佚彩笑吟吟的,说不清是真心赞赏还是阴阳怪气,“这一步的精妙之处在于,心潭岛的暗修杀人不会留下全尸,恰好赶到的我和桑梦秋又能成为案发现场唯一的人证。

    而越绝谷的视角大概就是察觉魃被杀,正想派正在城内与温二爷交易的蚩前去查看情况,结果蚩也很快身殒,自然会怀疑温二爷与心潭岛勾结杀掉了两位行刑人。

    我有时在想,歌谣里为什么要让温策死于熊熊烈火。现在看来,正好符合魃的弟弟临死前经历的一切,又能将行刑人面具下的脸烧得难以辨认。

    当查案的修士顺着蚩的身世探寻,很顺利就能从昆仑宫顺藤摸瓜,发现抽魂和血祭两种邪法。”

    话毕,佚彩观察着师又槐的神色。

    “很精彩的故事,这位行刑人的命运令人惋惜。”师又槐十分捧场地露出哀婉的神色。

    佚彩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是啊,故事本该到此为止了。”

    佚彩黝黑的眼眸直视他,师又槐下意识地躲闪目光,再也维持不住笑意。

    “在下实在愚钝,听不出师妹的弦外之音,还望明示。”师又槐袖袍掩盖下的手紧紧攥成拳,指甲嵌入手心,表面上却一脸无辜,带着恰到好处的不解。

    佚彩步步紧逼,语气愈发尖锐:“魃的确可怜,为虎作伥终伤自身,至死都在做他人的牵丝傀儡。”

    师又槐神色一滞,像是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又缓缓扬起唇角,露出他惯常的温润笑容。

    “的确是我将魃的弟弟遇害的消息告知了他,教魃模仿暗修的手段,又安排天师和说书人给温策施压,再将蚩携妖鼎出现在城郊的消息透露给心潭岛。”

    他伸手将佚彩肩头的落花拂去,声音愈发轻柔,带着蛊惑的意味。

    “说到底,我也是提供了一些消息而已。是他们自己一步步走到如今这般田地的。最后魃报了仇,真相水落石出,而卜香阁也能顺利制衡三方,坐收渔利。虽然手段不算光彩,好在结局皆大欢喜。”

    多么讽刺的结语,四条人命的惨烈收场,被他轻轻揭过。

    师又槐像个垂钓者,任波云诡谲自岿然不动,众生万象都可以成为他的诱饵,只等时机一到鱼儿咬钩,然后拂衣离去。

    至于鱼塘中还在厮杀的大鱼小鱼,还有葬身鱼腹的饵料,又与他何干?毕竟他连一片衣角都不曾沾湿。

    “那我呢?”佚彩将手腕上的翡玉铃铛举起轻轻摇晃了几下,“我也是你算计的一环吗?”

    师又槐的脸刹那间褪去血色,一双眼睛紧紧锁住佚彩,认真解释道:“将你牵扯进来并非我本意。只是大错已经铸成,在下任凭处置。”

    若是桑梦秋没能逼问出抽魂之术,若是她没能发现凶案的端倪,一点点的差错都足够推着她受千夫所指,落入凶险的境地。

    即便她不提,师又槐也无法原谅自己。

    师又槐的一双眼睛向来深邃疏离,让人捉摸不透,极少像这样将情绪明明白白展现出来。

    “师又槐,你根本就没想让他们两个活。”佚彩放下手臂,失望地看着他。“谨慎如你,万一魃失手,你还有后着。你是木灵根,操控树根膨起撑裂地砖再容易不过。就算温策什么也不画,魃流下的血也会顺着地砖裂缝形成阵法。”

    师又槐垂下了头,忽然露出如释重负般的微笑:“越绝谷的每一任行刑人都是恶人,手下杀业不知凡几,即便死去也是死有余辜。所以,你会审判我吗?”

    师又槐从来不把别人的命当回事,他自己的命也是。

    佚彩无奈执起剑,“我昨晚答应了温渌,会替他惩戒幕后主使。”

    剑尖闪着寒光。

    “……好。”

    师又槐想,就这么死在她剑下也很好。

    他没有告诉她,她手腕上的铃铛是他的心铃,只要摇晃他就会得到感应。

    他只是想护着她而已,他算计一生,连自己都可以狠心推进局中,却唯独不曾想过利用她。

    在察觉到事态失控以后,他连夜给温凌写信推掉回鸣烟派的行程,第一时间停止了童谣的散播,哪怕这可能让精心筹谋的计划崩盘。

    他离开清阙池后曾经给她写过很多信,托人送过很多礼物,可从未等到过回信就都被原封不动地退回来了。

    他第一次收到她的回音,是今天的兴师问罪。

    他还没来得及奉上他的真心。

    都不重要了。

    “阁主,我被千夫所指,差一点就被当成妖物处死了。”佚彩坏心眼儿地故意吓唬他。

    “……对不起。”师又槐纤长的眼睫扑闪了两下,终究没有舍得闭眼,像是想把她的样子刻在记忆里。

    师又槐是笑着看她把长剑送进自己心口的。

    剑尖一寸寸深入,淋漓的鲜血打湿了满地残花碎雪。

    树上的花没了法力加持,纷纷扬扬落下,在下坠的瞬息枯萎蜷缩,落在他被赤色浸透的胸膛。

    迷蒙间,满树的白花好像当初和她并肩看过的星子。

    “青鬼已死,真凶伏法。”

    最后的感知里,师又槐听见佚彩淡淡道。

    “这出故事已经讲完,老头子可还听得过瘾?”佚彩扭过头,视线聚焦在院中的某一点。

    天道施施然从阴影处走出,嘴角抽搐,“可惜襄王有意,神女无梦啊。”

    他还记得这疯女人上次说要给他讲故事,然后就把他眼睛戳瞎了。

    这次总算是讲了故事,一剑捅死了一个人。

    “老头子近来可还安好?”佚彩嘴角弧度不断扩大,故意在他伤口上撒盐。

    “寒雀仙,你的身份已经被他点破了,何必再惺惺作态。”天道咬牙切齿,一只手已经扬起重剑。

    天道在成为天道之前,是一个水土双灵根剑修,尽管天资并不突出,靠着勤勉一步步稳扎稳打提升境界。

    佚彩两手抱臂,绕着天道转了个圈。

    “啧啧啧,我发现了个惊天大秘密。这修仙上界的修士都突破不了化神境,不会因为我们的天道一直卡在化神瓶颈吧。”

    欠揍的语气把天道气得吹胡子瞪眼。

    “少废话!今天我就把你的灵根剥下来,瞧瞧你这双灵根又有几分能耐。”

    佚彩不耐烦地耸耸肩,“你当初也是这么对着朗月仙大放厥词的吗?”

    天道不再理会佚彩的挑衅,举起重剑,苍老手臂上的一条条筋脉像涌动的河谷一样爆起。

    灵压积蓄。

    昆仑宫炎池底的冥火巨兽痛苦嘶嚎,带来震颤,鸣烟派某处发出嗡鸣,连心潭岛的迷瘴都不断产生波纹,让人担心下一刻就会破碎。镜心湖内的云纹灯接二连三地碎裂,精致的浮雕碎片漂上水面。

    佚彩手上血迹未干,像是被天道的威压压制得动弹不得,直愣愣地站在原地。

    天道眼中闪过冷光,剑光斜劈而下,将山顶稀薄的空气切割成两半。

    剑锋近在咫尺时,佚彩又笑了。

    天道本能地察觉到危险。

    上一次她笑,自己废了一双眼,不能再利用天镜相关的窥视权能。

    来不及后退,脑门上“啪”的一声被糊上了一张灵符。

    咒语渗入灵台,天道眼底猩红怒目而视,却发现自己的灵魂再也无法离开这具残破的身体,只能僵直地呆立原地。

    暴怒之下的天道没有发觉,除了禁锢符,还有一道看似不起眼的咒语也渗入了他的魂体。

    “看来老头子现在有时间听我闲话了。”

    佚彩掌心一翻,手中凭空出现一柄匕首,彻底解禁了金灵根的法术。

    “你之前想借鼎上诗文推动舆论扣下我和桑梦秋,现在又跑到清阙池来蹲我。勇气可嘉,可惜不太聪明。”

    她满意地在天道身上随手扎了几刀,欣赏着天道气得七窍生烟的扭曲表情。

    “你是故意引我过来的。”天道再恼怒,这会儿也明白过来了。上一次她没把身份说死,又话里话外暗示了清阙池,就是为了吊他胃口。

    他离开了天镜的窥探之能,只好跑到这里守株待兔。殊不知,一切早都被她安排得明明白白。

    想到这,天道不禁脊背发凉。“你连那小子都算计进去了。”

    他指的是躺在地上胸口还插着剑的师又槐。

    “算计别人的人,自然也要有落入他人棋局的觉悟。”佚彩微微一笑,又扎了几刀,不足以致命,却能让他感受到剧痛。

    “你该庆幸,在我没有对这个世界彻底失望前,还会留你一命。”

    天道吐出一口浊气,只要活着,他就还有转圜的余地。

    “大鼎上的诗是某一天突然出现的,还刻着我和桑梦秋的名字,像是某种隐晦的提醒。

    我猜,你虽然能通过‘镜’对过去的时空进行修改,但也受因果的束缚。不能留下指向性过于明确的句子,会触发新的因果。比如如果写‘杀掉桑梦秋’,那么桑梦秋可能就不叫这个名字了。”

    如果说天道之前对佚彩的态度是愤怒憎恨,那么从这一刻起,天道真正开始忌惮她。

    天道心底有了计较。

    没法除掉,拉拢过来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天道诚恳道:“若你知道了这个世界的真相,你也会原谅现在的我。”

    任凭天道说得天花乱坠,佚彩就是不为所动,“那就以后再说,眼下你先在这好好反思。”

    说着就真的把他打晕了,像对待一卷破布一样,一脚踢出院门。

    佚彩回身蹲在师又槐旁边开始犯愁,心下三寸,又倒了龟息散,会出现假死症状。

    这么大个人,实在不好带回卜香阁。被人撞见又没法解释,总不能说她在路上捡到了翘辫子的阁主吧。

    思索片刻,佚彩开了个传送阵。

    /

    温渌卧房内,一股浓重的药味。

    温渌暼了床上的人一眼,“才流了这么一点血,死不了。”

    佚彩哂笑,转身要出门:“脑袋掉了也才碗大的疤。”

    温渌叉着腰挡在门口:“想让他住某这里也行,阁下今晚也要留下来。”

    “你这就一间房。”

    “我和他可以睡地上。”

    “他受伤了。”

    “那咱们仨睡一张床。”

    佚彩:……

    佚彩正色道,“温渌,你不能再这么黏我了。男女授受不亲,之前那是地宫里,你情况特殊。”

    “怎么,难道出了地宫,某就不是某了?”温渌含情脉脉地看着她,衣领大敞,露出如玉的胸膛,像一朵任君采颉的曼陀罗。

    美人相邀,可惜有人不解风情。

    “胡搅蛮缠。”佚彩扶额,第一次有种无奈。

    在她看来,地宫里她的陪伴不过是一场获取情报的交易,而温渌也不过是想要抓住浮木的溺水之人。

    如今温渌从地宫里脱身,一切回到正轨,他们的交易也该银货两讫才是。

    “说什么男女授受不亲,阁下要是乐意,把某当个小猫小狗也行。”

    “温渌,你要不要听听看你在说什么?”

    话音刚落,温渌突然抱住佚彩,唇瓣吻上她的侧脸,牙齿轻轻摩擦她软乎乎的脸蛋,还使坏地留下了一个浅浅的牙印。

    像某只坏脾气小狗留下的印记。

    “阁下就当被狗咬了一口吧。”温渌即使被猛地推开也笑嘻嘻的,像一只捞到油水的狐狸。

    “再敢咬人我就把你的牙敲断。”佚彩捏着他的下巴恶狠狠道。

    “……咳咳咳。”躺在床上的师又槐突然吐出一大口血。

    “嘶,他怎么要醒了。”温渌面露不快,顾忌着佚彩赶忙又换成笑脸赔罪。“某知错啦,下次让阁下咬回来。”

    怎么看都是她吃亏,佚彩拂袖而去,撂下一句没什么分量的狠话。

    “你给我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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