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皮囊

    对峙的两人,有着相似的脸,气质却截然不同。

    一人将危险恶意都压抑在笑容里,钝刀割肉,文火攻心,不屑于掩藏。

    一人像触手温凉的玉石棋子,将棱角都尽数收敛。

    “谋划两世,竟甘心收手。”青鬼探究地看向面前的人,“我很好奇,你这样的人有了软肋,究竟会变得无坚不摧还是不堪一击。”

    他是师又槐的心魔,也是他曾经如影随形,想要抛弃的过去。

    他们情感共通,却终究不同。

    生为神剑剑灵,他有自己的骄傲。

    这个困住他,带给他百年煎熬的镜中世界,他早已厌倦透顶。

    师又槐降生于一个不出众的小家族,不算富裕,却乌烟瘴气。从那个昏暗的宅院一步步熬出头,他走过太远的路,却又踏入了另一个深渊。

    连常年淬炼筋骨的体修都无法忍受的穿石入体,竟被他咬牙扛了下来。他沐浴着无数晦暗的阴谋与杀戮迅速成长。

    他一步步推动着各方的势力,毁灭了这个镜中世界。

    但一切重启,还引入了一个,改变他一生的变数,上一世的记忆随着巨剑一同被封存进鸣烟派的地底。

    直到,某夜星河刻进少年梦中。

    他所追逐的风不可能为他停留,眼前一切皆是镜花水月,他分明都知道的。

    却甘愿守在这个早已厌倦的世界。

    “自她入局起,我就不再是执棋人。”师又槐笑了笑,长剑出鞘,“老规矩。”

    败者死,胜者生。

    “既然如此,为什么死掉的不能是你,由我来代替你爱她呢?”

    青鬼亦持剑相对。

    “爱?”师又槐不带任何感情地轻轻重复,却像一记重锤敲在心上。

    他这样的人,也配提爱吗。

    那个他辗转反侧多年不敢触碰的字,被另一个自己轻飘飘地说了出来。

    寒光一闪,剑鸣成歌。

    鲜血滴落荆棘。

    “为何……是你赢了。”青鬼已然成了血人,十分狼狈。

    另一边,师又槐也没好到哪去。唯一的区别,就是一个站着一个躺着。

    “大概,现在的我,在毁灭一切之前更早被赋予了面对命运的勇气。”

    他勉强维持着体面的表情。

    “你把看破虚妄的心铃给了她,你自己怎么办,不怕死在心魔幻境里吗?这里哪一个不是披着人皮的恶鬼,小心你的主子被他们迷了心神,被吞食殆尽。”青鬼在消散前留下忠告。

    “所以,你永远无法代替我爱她。我会无条件信任她,也信自己,你不能。”

    有那样一个人,你见到她,忽觉世间万物可爱,四时佳兴,可与人同。

    与她肩背相抵,就能所向披靡。

    死去的青鬼化作一缕青烟飘进师又槐的掌心,他吐出一口血,压抑下脸上的痛苦表情。

    太多年了,他早已习惯忍耐。

    面前突然出现一个空间裂口,师又槐毫不犹豫地走进去。

    无论等待着他的,是何种惨烈的过往。

    在他踏入空间裂口的一刻,一只戴着翡玉铃铛的手推开轩窗。

    佚彩转过身去,脸上并无异色。

    月亮渐暗,烛火跳跃。

    子时三刻,房门被敲响,是令朝。

    几个时辰前,知道他要来见佚彩,无数鬼物围在他身边七嘴八舌地出起了主意。

    “人生在世,不就是活一副皮囊。”倒吊鬼晃着身子。

    “你变成小郎君的模样,搽点脂粉,一定能讨她欢喜。”长舌鬼扯着舌头。

    “要我说大人现在也是英明神武。”无眼鬼插嘴道。

    “死瞎子,你用哪只眼看见的。”

    “长舌头,就你多嘴。”

    几只鬼意见不合,大打出手,肠子乱飞。

    非人之物烦躁地甩头,“你们吵得我头疼!”一个合掌,几只鬼的气焰立马被震没了大半。

    将几只鬼收进法宝中,确保它们不会跑出来捣乱之后,令朝坐在铜镜前。

    铜镜里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令朝想了想,用血在自己身上画了一个纹路怪异的符,铜镜顷刻间映出他顶着血纹的模样。

    一团不能被称之为人形的东西。

    血肉模糊,丑陋至极。

    令朝没忍住干呕了几声,把镜子砸碎。

    前世的他被人开膛破肚献祭,死时太过年幼,化作一团鬼气。他一进幻境,那股鬼气就迫不及待与他融合,把他变成了现在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令朝给自己画了一张皮,握着笔的手一直在抖。

    小时候画糖人画得不好,还被佚彩取笑过。于是他一直偷偷练习画她的样子,画工大有长进,却从未画过自己。

    大概画了七八次,才有几分像。

    方才见到佚彩一时兴奋,竟忘了将画好的皮穿在身上,还给了那个笑面虎可趁之机。

    少年对着破碎的铜镜仔细梳妆,眉目含情,将每一寸鬓发衣领都整理妥帖,露出一个有点僵硬的笑。

    除却面色有些苍白,并无不妥,活脱脱一个傅粉何郎。

    令朝对着镜子又弯了几次嘴角,确保弧度与以往并无二致,起身离去,浅吟低唱断断续续的小调。

    是某次佚彩闲来无事哼唱过的,此世之外的旋律。

    佚彩推开门,令朝露出楚楚可怜的表情。“就知道仙上还没睡。”

    令朝后来才知道,他那点易容画皮的技术,在佚彩面前根本不够看,佚彩又戴着心铃,再多伪装也形同虚设。

    但佚彩神色未改,迎他进来。

    行了,她睡的比鬼晚得到认证了。

    佚彩给他倒了一杯茶。

    佚彩注意到令朝刻意避开了房间里的镜子,不禁感到有趣。

    这世上竟也有怕鬼的鬼物么。

    “姐姐,听闻最近夜里不太干净,我和那些东西打过交道……”

    佚彩:“无妨,我并不畏惧。”

    令朝:“那就太好了,姐姐可以保护我吗?外面太危险了。”

    佚彩:?

    ……最危险的东西不就是您老人家吗。

    但是她没有拆穿,自己喝掉了倒给令朝的热茶。反正他也没拿自己当外人,嗯,外鬼,那就不讲这些虚礼了。

    令朝进门之后,房间温度下降了几度。佚彩随口吩咐他去烧点火,让房间烧暖和点。

    然后令朝很听话地响指一打,冒出几团青色的火焰,欢快地绕着她的床头转圈圈。

    很好,这下更睡不着了。

    银白的月光打在令朝身上,平添几分妖异。“仙上睡不着吗,要不要换小昭给仙上讲个故事。”

    熟悉的称呼仿佛回到了当年清阙池无忧无虑的岁月。小时候,佚彩会在画法器图纸的时候给他讲故事,哄他赶紧睡着。

    佚彩轻轻应声。

    令朝开始讲述,一个女子偶然救下了一个病弱书生,将他养在家中。两人甚是投缘,很快结为连理。

    一晚,女子见枕边无人,四下去寻,竟看见一只非人之物,将书生的皮铺在桌上,用画笔细细描绘。

    原是那非人之物举皮披身,化为玉郎,与她朝夕相对。

    佚彩呼吸逐渐平稳,就在令朝以为她已经睡着的时候,听见她问。

    “后来呢。”

    后边的故事,令朝还没编出来,她这样一问,支支吾吾答不上来。

    人鬼殊途,哪还有什么后来。

    见令朝久不应答,佚彩自己补上了结尾。

    “后来,二人一起修道成仙了。”佚彩困得有些模糊的声音传来,而后渐渐睡去。

    令朝黝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她,“你好像总是希望别人的故事结局圆满。”

    披着虚假皮囊的非人之物想悄悄拉她的手,却想起自己体温太低,只好隔着被子,偷偷抱住了他的光亮。

    明明他丑陋,卑劣,懦弱至极。

    却还是无法克制地靠近她,像扑火的飞蛾。

    佚彩第二天早早就醒了。

    说实话,大清早近距离看到抱着自己的令朝,还是很有冲击力的。

    但是佚彩很有礼貌,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脑袋。“起床了。”

    令朝有些懊恼,被仙上令人安心的气息环绕,他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不过好在仙上看起来并没有生气,还捏了捏他的脸,果然他画皮的技术还是可以的。

    令朝露出一个甜甜的笑。

    佚彩委婉提醒,“不去照照镜子整理一下吗。”

    令朝立马苦着脸,不愿意看镜子一眼。“不了不了,姐姐一会儿要出门吗,我可以一起。”

    佚彩瞥了他一眼,“外面太晒,不想出门。”

    “我帮姐姐撑伞。”令朝依旧热情。

    “……好吧,如果你想。”

    佚彩真的带他出了门,他撑着伞,伞面不断向佚彩的方向倾斜。

    在令朝大半个身子都暴露在阳光下之前,佚彩伸出手覆在伞柄上,将伞扶正。

    两人的手交叠,佚彩像是感知不到温度,没有松手。

    可能外面确实很热,一路上没碰见什么人。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觉得仙上回头看他笑的次数有些频繁了。

    难道他画的这张皮其实比本尊长得好看吗?

    令朝有些不确定了。

    鸣烟派的花开了,很漂亮。不是那种大朵大朵,富贵艳丽的品种,都是随处可见的小野花。

    散落在草地里,像一捧五颜六色的星星。

    两人都没想到,草地里有一汪水塘。扭曲的波纹映出了令朝的模样,原来他精心画好的皮早就不知道掉到了哪里。

    令朝脑子轰的一下一片空白,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带着小心思被搞砸后的不知所措。

    佚彩平静地开口,仿佛只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你说我总是希望故事圆满,可我知道,人生海海,每个人都在浮沉挣扎,目之所及皆是遗憾。”

    “就像人很难与自己和解,但哪怕姿态狼狈,你仍是你,是独一无二、不可替代的,这一切无关皮囊。”

    “我们要去成为更好的自己,你已经做的很好了。”

    休休有容,八窗玲珑。

    佚彩素来豁达通透,仿佛天生就是下凡传道的仙士。

    他能得此一言,即便赴汤蹈火又何足报答。

    令朝依偎着佚彩,泪流满面。

    佚彩哄孩子似的将高大的少年抱在怀里,笑着轻轻拍他的脑袋。

    “乖,别哭了。本来就丑,哭起来更丑了。”

    “让人鬼都闻风丧胆的暗修头目竟然是个小哭包。”

    “还记得我的代步机关,那个青铜乌龟吗,别看它不好看,但它实用啊。”

    佚彩试图缓和气氛的安慰,一句接一句扎在令朝心上。

    “那我不就是,又丑又没用。”令朝低声抽噎,哭得更伤心了。

    “姐姐,这世间你事事都看的分明。可你不必一直笑的,也不必说这些俏皮话逗我开心,你也可以哭,可以生气,可以做你想做的事。”

    “最通透的人,也最自苦。”

    令朝的手指搭上她的嘴角,牵着那一点弧度慢慢抹平。

    “姐姐也在难过,为何要强撑着笑来安慰我呢。”

    “同样的话也还给姐姐,只因为你是你,只要姐姐开心,我就会开心了。”

    柔软的唇吻去了她将落未落的一滴泪。

    他的仙上,向来多情又无情,眼冷心热。冷眼看穿,却到底放心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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