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内拉愣在原地，她觉得自己真是疯了，不然怎么会问出刚才那个蠢问题。
她觉得世界开始摇晃眩晕，而自己像一块巧克力，一点一点的在灼热的世界中融化。
她的大脑发昏，她迷失在这个世界。
素来行动干练的龙女其实是个胆小鬼。
这是一个隐秘的秘密，她害怕受伤，所以远离人群、远离社交。
她知道空绝对不是普遍意义上适合做好友的类型。
对方执拗到甚至能够让她预感到自己因为受伤而崩溃发疯的场景，她就是这么一个胆小又脆弱的人。
连一点点的刺都会让她在阴暗的角落里哭到崩溃，哭到呕吐。
也许现在的表面和平才是真正的闹剧，她们只是暂时同行，也许明天就会分开，也许后天。
少女说的无疑是正确的，她根本就不愿意承担这样的代价去和一个不稳定的疯子成为朋友。
哪怕她是一个可能随时死亡的人，也不想在剩下的短暂人生中再一次感到如此巨大的痛苦。
她不想再做被抛下的人，哪怕代价是阻断身边所有的情感交流，没有朋友、没有亲人、没有爱人。
“……”
“……我……”
我不愿意。
简洁又明了的四个字，却堵在喉咙处，无论她怎么努力都说不出口。
明明葬送在她爪下的生命难以计数，可无情的刽子手依然害怕对方露出受伤的表情。
近乎无情的、让她掉入更深的深渊。
空依然保持着那样的姿势和表情，就这么平和的抬头注视着对方。
她低头叹了一口气，浅浅的笑出声来。
“没关系的……不愿意的话。不如说，我其实对这个结果更为满意哦？”
莱内拉迷茫的闭上了眼睛，为什么呢？
为什么拒绝是你想要看见的结果呢？
是因为你看出我是个彻头彻尾的胆小鬼了吗？
是因为……我根本不重要吗？
“因为莱内拉是个很勇敢的人……能够拒绝自己不想要的东西呢。”
少女低沉又略微沙哑的声音在走廊中回荡着，像是一曲平和的曲。
“莱内拉小姐，你做的很好，不必为此感到自责……这是你应该为自己做到的，而绝大部分人都无法做到。”
“如果我站在这个位置，我大概也会拒绝哦——不要自责嘛。”
握紧的手心被塞入了一张纸片。
她睁开银白色的眼睛。
少女松开她的手，又拿出了平时活泼的表情和腔调：“嗯嗯！因为刚才缪乐恩已经同意去佩乐餐厅打工了欸，所以明早我们两个都会早起哝。”
“你可以睡一个懒觉，然后去试试看这张纸片上标注的早餐，我问的尤安娜女士——哦，就是那位餐厅的负责人。”
“我记得你喜欢奶油的口感……？热的白汁烩菜也许符合你的要求呢～听尤安娜女士说是开了很久的老店，去试试吧？”
“如果你喜欢，不介意的话，下次我们可以一起去试试咯？也不知道缪乐恩喜欢甜口还是咸口欸……”
她喃喃自语的用指尖点自己的下巴。
莱内拉怔怔的看着手心里那张薄薄的纸片，上面的字迹略微模糊，大概是记录的时候不小心被手掌蹭花。
“困了吗？那就去睡吧，做个好梦。”
空叉着腰看她，仿佛刚才的对话从未发生过。
一如既往的行为，一如既往的表情。
一如既往的温柔眼神。
仿佛在那双漆黑的眼瞳里，她不是残破又灰败的影子，而是完整且鲜活的生命。
莱内拉突然想要落泪，莫名的、巨大的泪意席卷了她，她转身逃一样的跑进了自己的房间。
“砰！”
逃跑的胆小鬼砸上了门，滑坐在地上哽咽着流泪。
像她这样的胆小鬼，连被爱都会感到痛苦。
明明比谁都更渴望着被爱，明明比谁都更渴望着能去到晴天，可却没办法承受爱的重量，没办法承受阳光的炙热。
像是地狱里的毒虫一样……
厌世者一边流泪一边恍惚的想到，她是应该死去的，也许今天，也许明天。
她离开之后，空也推开半关的房门，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因为这里极寒的天气，酒店里统一配备了火系魔法晶石为燃料的照明灯，用金钱换来的配置，效果的确显著。
明亮又温暖的房间里，缪乐恩坐在书桌前看书。
听见背后开关门的声音，女孩放下书回过身来，看着走进屋内的人。
她一动也不动的盯着对方，虽然并不清楚人类的社交规则，但是也模糊的知道、这是不能问的事情。
先开口的是空，她坐到床边露出一个无奈的表情。
“缪乐恩你想问什么就问吧，不过别聊太晚喔，明天还要早起欸～”
女孩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呼：“啊！有这么明显吗！”
“当然……你的眼神里写满了如果你今天得不到想要的答案就会在大半夜把我摇醒开启夜谈茶话会这样的字……”
“……虽然我不太了解你们人类的习惯，但是作为一名优雅的精灵，我是绝对不会这么干的！”缪乐恩义正言辞的表示抗议，“绝对不会！”
空眼都不眨，立刻躺倒在床上懒散的驳回对方发出的抗议：“啊是吗在地上到处打滚的精灵小朋友？你到底想问什么呢？”
突然被迫回想起今天下午在黑市欲盖弥彰的表演……缪乐恩尴尬的闭上了眼睛，这个人应该当时就知道她是在撒谎了吧！当场不戳穿现在拿她寻开心呢！
“……总之！空你和莱内拉认识了很久吗？”她恨恨的发问。
“嗯？现在怎么不叫姐姐了？”
“……空、姐、姐。”
“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空脱下鞋子和外衣，窝在床上笑得整张床都在抖，投降似的举起右手摇晃。
“好啦好啦……不想叫就不叫，开个玩笑而已。”她把酒店的厚被子团吧团吧堆起来，随后懒洋洋的靠在上面，像一只没有脊椎的软体动物。
“唔……认真的说，我和莱内拉认识也不过小半个月哝，而且大半时间都花在赶路上了，我觉得还挺明显的～”
“确实……可是好奇怪，我有种隐隐约约的感觉，就好像、你们好像并不是第一次见面的这种直觉……？”
缪乐恩苦恼的低下头。
作为于圣地诞生的精灵，她的直觉一向很准，这还是第一次遇见这么飘忽不定、又隐隐约约的……即视感？
空瘫在被子上，放松的随意胡扯：“我们肯定不是第一次见面啊～开个玩笑，不过我和莱内拉在此之前是绝无可能认识的，应该很明显吧？”
她指着自己的一头黑发。
“我是个纯正的东方人哦？那些蓝色的部分是挑染啦！挑染！是我个人的时尚潮流。”
女孩妥协的点头：“……也是。毕竟是才来到这片大陆不久的异乡人……好像真的完全没有在此之前就认识的可能。”
“嗯嗯？这也是你的直觉吗？”空惊讶的直起身，她好像从来没提过自己是刚来到这片大陆欸……
感受到对方的惊讶，缪乐恩露出了洋洋得意的表情，她从书桌前的椅子上离开，也扑到床上去。
“不仅如此，我的直觉还告诉我……空你还有些别的有趣的身份，对吧？”
“比如、要拯救世界的勇者什么的……？”
她突然把脸凑到少女的面前，那双翠绿色的眼睛一眨也不眨，陡然生出几分隐秘的危险。
“啊啊啊什么啊？勇者这个破身份根本就没有任何的保密性吧？！感觉好像大街上随便走过来一个路人甲都能对我大吼一声、啊！你就是传说中的勇者！”
空痛苦的把自己埋进被子里，不想面对这个堪称悲剧的事实。
先是莱内拉，然后是缪乐恩，明明只见了一两面就能轻松的说出来她的隐藏身份是为什么啊？
“什么啊！真的不觉得这样很没意思吗！”她怨念的爬起来、一把揪住精灵的脸颊捏圆搓扁，嘴里还念念有词的吐槽道：“如果是这样的话，能不能也赋予我一个能力，比如把勇者这个破头衔去掉什么的，感觉连中二病都被治好了。”
缪乐恩含糊不清的去掰少女作恶多端的手：“唔……力帆卡瓦的粘！”
“卜序聂！”
在与恶势力搏斗艰难解放自己的脸颊后，缪乐恩难以置信的抬眼发问：“为什么你不想当勇者？勇者难道不是很荣誉的身份吗？”
“嗯？很荣誉吗？”空若有所思的摸了摸下巴。
缪乐恩兴奋的小声尖叫起来。
“当然了！故事里的勇者都会被邀请到王庭好生款待，再接受人民们的歌颂和祝福，欢送他们的鲜花能够淹没勇者的队伍……这还不够荣誉吗？”
空点点头，这确实无法反驳。
“可他们之所以能成为勇者，是因为他们足够勇敢强大，也足够善良。也许值得称赞的从来不是勇者这个身份，而是历代的勇者本人那颗足够赤诚勇敢的心。”
“但我能成为勇者，可不是因为我做了好事，而是被生拉硬拽强制站上这个位置的欸～所以这个身份对我来说完全没有荣誉嘛，因为我又不是好人。”
“比起荣誉，反而更像是一种限制。我猜大多数人会因为这两个字而先入为主的觉得我是个好人，擅自把自己乱七八糟的希望寄托在我身上什么的……想想就很糟糕。”
“呃……你说的好像很有道理……”
缪乐恩认真的想了想，发现对于少女来说，似乎确实是这么个状况。
“毕竟你不会魔法也不够强大……指望你去做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反而是在为难你呢。这么一说，无人知晓的勇者……好像也不错？”
空疲倦的合上了眼皮，困倦的轻声喃喃：“请把好像去了……谢谢配合。已经很晚了缪乐恩……你也该睡了，明天还要早起耶……”
幸好，刚才的话L先生和N小姐永远不会知道。少女迷糊的这么想着，对不起……但她不会做除了自己之外的任何人，哪怕是勇者这样光荣的身份。
夜色的确已经很深了。
窗外的雪还在落下，没有丝毫想要停止的迹象；壁炉中温暖的火焰不停发出“噼啪”的响声，正是烧的最旺的时候。
刚才还精神抖擞的缪乐恩埋在被子里也逐渐升起了困意，自从被莫名的吸引到坦吉托夫，她已经好久都没有感受过这么温暖又柔软的床铺了。
其实她刚刚并没有说实话，不、也许是并没有完全的说出自己的预感。
在黑市遇见两位奇怪旅人的那一刻、纯粹的精灵就觉得，不管是空还是莱内拉，似乎都曾在哪里与之相见过。
但这一切在雪夜里的温暖床铺前都不再那么重要……女孩迷迷糊糊的想。
感谢这个愿意和她分享一半床铺的、并不好心的勇者，善良的精灵大人决定今天暂时不偷走她的被子。
晚安，好梦。
石质的壁炉里依旧在燃烧，可这次围在它面前的不再是几位少女，而是三位表情各异的男士。
华贵装潢房间里的气氛一触即发，足足有两米高的壮硕男人终于不愿再夹杂在其余二人的争吵中。
“我只负责完成比迪卡先生的委托，保护他平安离开坦吉托夫，剩下的部分二位自行商议，我就先去确认兄弟们的武备情况了。”
说罢，他便推门离去。
随着他的动作，寒冷的风从门缝中灌进室内，今夜的风格外的大，被打开的门就再也关不上，连边缘镶嵌着黄金的壁炉中、熊熊燃烧的火焰都湮灭一瞬，不再发出光亮。
感受着雪花在自己脸上融化，站在阴影处的男人嘴唇颤抖、厉声否决来人的要求：“我说过很多遍，你想要什么都可以，唯独这个不行！你知道有多少人盯着它吗？城内的城外的，一旦被发现，我有十条命都不够搭在你身上的！”
微弱的月光洒进房间，一位精瘦的男人满脸无谓，他扯动自己的嘴角，冷冷的吐出几句话：“别激动。坐在这个位子去了这么多年，你的手段我是见识过的，处理这种事情应该绰绰有余吧？假如如果你这次不帮我……我手上的东西也足够你从这个位置上滚下去，哪怕你有斩杀魔王的能耐也无力翻身了。”
“你————！”
“好好考虑下，毕竟……除了你之外，也有很多人想和我合作，你真舍得辛苦打拼了这么多年的名和利？你手下被你推出去做挡箭牌的人还少吗？可别告诉我那些虚伪至极的慈善，还真让你生出了一丁点微不可查的善心。”
男人嗤笑几声，摆摆手也走出了房间。
最后只留下一人站在黑暗中，脸色阴晴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