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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川番外『霜江夜倾珵』

    霜夜少有如此狼狈的时候。

    他清晰地感觉着后背伤口的疼痛,真是滚烫一片,他看不见伤口有多长多深,只觉刺痛越发明显。

    男人冰凉的指尖压在他手腕上,开口后气息极不稳。

    “有毒。”

    玉面先生简单两个字出口,一股内力就逼进霜夜肩头去。

    方休握剑四顾,警惕地查看周围,确信没有人追来。

    明若无暇顾及他们,风月阁的人也是。

    玉面先生抱着霜夜连连越过几片树影,逃得无力再负重继续才停下,其实他的伤比霜夜的更重——

    龟息丹虽然让他捡回一条命,但利刃是实实在在地扎进他身体里,穿肉破血。

    加上他冲开被霜夜封住的穴道一路到暗杀府,奋力迎敌,此刻更是强弩之末。

    方休的目光饱含疑惑,剑锋逼近,“你休要耍什么花样。”

    玉面先生道:“我在给他逼毒。”

    他声音渐弱:“在下若要他死,此刻也不费吹灰之力。”

    霜夜抬头睁眼,似想回头看他,“怎么,你不去追你家阁主大人?”

    玉面先生道:“他身边有孟柒,你身边——”

    他看一眼方休,似才想明白,“是我多事了。”

    霜夜浑身一颤,呕出一口血来,后背上的灼痛却陡然轻了许多。

    方休也觉得自己在这里很碍眼,但玉面先生是敌,绝非善类,于是用眼神问向霜夜,仍未收剑。

    霜夜垂手半响,忽握紧了手中折扇,背对着玉面先生道:“沈良轩去哪儿了……”

    玉面先生缓缓起身,毫不避忌方休的剑锋,答道:“我不知道。”

    方休道:“你逃不走的,坦白说了罢,前辈不会为难你。”

    男人的白发散落,也沾上了血,白衣已成了一片雪中红梅图,唯有玉笛一尘不染。

    他静静站在月光下,轻轻闭着眼睛,脸色灰败,仿佛油尽灯枯。

    可他一睁眼,又将月光都融了进去,清冷得没有一丝,淡漠如冰。

    “你怎知他不会为难我。”

    他面无表情,毫无期待,含了许多失望的意思。

    霜夜双肩一绷,僵硬地扭过头去,抬手抹掉唇边的血,站起来转身而视——

    “我若为难你,现在你还能好端端站在这里跟我说话?”

    男人踉跄着退了一步,后背抵上一棵梧桐勉强站稳,对面两个人,他只有一个人,何况他还重伤在身,内力虚耗,真是一点胜算也没有。

    霜夜看他踉跄那一步,第一个反应就是抬出手去,在半空僵了一瞬,重又放下。

    可能护着师弟也是霜夜曾经养好的习惯,多年了也有些难改。

    方休看在眼里,定声道:“前辈为了阁下不惜往刀口上撞,伤口还是阁下刚刚料理的,这么快就忘了?”

    “他既然如此对你,又怎会难为你。”

    霜夜冷笑,“小孩子懂什么,时候不早了,梦生便走罢。”

    方休皱眉,“前辈——”

    霜夜道:“暗杀府是不用回去了,若真有空,替我去薇堂看一眼。”

    方休犹豫,“前辈,你有伤在身,他……”

    “皮肉伤有何所谓?”霜夜长舒一口气,“你以为他真是我的对手?”

    方休便再不多言,轻身一起,翻转入夜而去。

    他微微侧头看一眼,看到白发男人低着头喘息,衣角被夜风一掠,只剩苟延残喘。

    月色如霜,山风呼啸。

    霜夜踏前一步,他便双腿一软,瘫跪在了地上。

    “你问我也没用,我也不知道他会逃到哪里。”

    他凛凛抬头,“你知道的,我最吃不了苦,受不了什么严刑逼供,干脆杀了我。”

    霜夜恨其与自己背道,折扇却始终未开,“沈良轩对你有这么大的恩?”

    男人轻轻一笑,似是笑他问的问题太无聊,答非所问道:“真是的……我保证到了下面,不会跟师父说你的坏话。”

    霜夜陡怒:“你以为我怕这个?!”

    他想一想,语气突然调笑起来,“是啊,你向来表里不一,面上装出羸弱惹怜的样子,你说什么他都会信。”

    “你大可以说,说尽坏话好了,我倒想看看他会不会气得诈尸来找我算账——”

    那年千机山庄新丧,慕川疯癫如魔,成日里抱着江倾珵的遗物不放,茶饭不思,不眠不休,房中遍地洒满江倾珵的遗迹,诗词画作,琴谱棋谱,还有一张又一张的制图——

    本可以制出不知道多少个奇兵异宝,人死了,这种东西再也不会有,每一张都是千金也难买的宝贝。

    红尘不能容忍他如此疯颓的样子,一路捡起散落的画纸书册,全都丢进了炉火里。

    那是他们第一次交手,彼此都伤得很重,此夜后红尘便彻底消失,再见时已是一头白发的江湖名医。

    每每想到此处,霜夜便悲惋至极,“不对,你烧了他那么多东西,他也没有气得诈尸还魂,可见世上没有鬼魂之说。”

    红尘听罢便笑,“果然!你还记恨我……慕川,你这个混蛋……你耳聋眼瞎……你什么也不明白……人都死了,留着那些东西徒惹伤心而已,还有何用……”

    他仰着头,带点不甘心,“你这么记恨我,上回为什么救我?”

    霜夜唇间一抿,一线如锋,很认真地在想这个问题,沉默了半响,道:“看在同门情义上,饶你一命罢了,从那刻开始,往日的一点师兄弟情义都不做数了。”

    红尘嗤笑,“可是刚刚你又救过我。”

    霜夜一怔,听出他话里的意味,分明就是引着自己一句一句说出他最想听的——

    他到底想听什么?

    霜夜露出一丝残忍的笑,“你以为是为什么?因为我舍不得你死?”

    红尘颓然垂下头去,“在下没有这么想。”

    霜夜连笑几声,“少口是心非了,你巴不得我这么说,否则你怎么连看我都不敢。”

    红尘静静摇头,“我只是没力气了,你也少自以为是。”

    霜夜双手一环,“我只知道你还有用处,沈良轩的下落你必然知道,所以你还不能死。”

    他语气狠厉起来,“你给大人下毒,七情散太恶毒,过不了多久暗杀府就要大乱,人人都要争个首位,沈良轩有什么好,你这么为他卖命?”

    红尘看不见他疏离而鄙夷的神色,但从他声音里也听得出来,“你很生气罢,我为了沈良轩给你的大人下毒,你无能为力,只能眼看着。要是当初你好好学医,今日就不会这样了。”

    说罢浑身脱力,身子一歪,倒在树下咳嗽。

    的确,从江倾珵离世开始,他的生命里就没有了重心,那些还算惬意的日子渐行渐远,一去无回。

    澹州梅花胜景,看在眼里也是寡淡的。

    红梅如血,看在眼里也是灰败的。

    直到有一天他知道了黄金榜上的霜夜。

    很快他就明白了慕川取名霜夜的原因——

    汉水旧如练,霜江夜清澄。(1)

    夜风忽停,他听到了折扇轻开的声音。

    霜夜把他挡在阴影里,看不到月光。

    “那你呢,又为什么逼毒救我?”

    想象中的杀意没有出现,只有霜夜这一句轻问。

    红尘笑道:“因为舍不得你死。”

    话音一落,霜夜就愣住。

    红尘积攒好了力气,重新抬起头,“师兄,你看看,我比你诚实得多,我对师父也这么诚实,所以他信我,你呢,你从来不跟他说实话,你不敢跟他说你倾慕他这么久了,直到他死了你也没有说,就再也没机会说了,你后不后悔?呵呵,后悔就好了,你这个混蛋,你越难受越好,我到了地下也是得意的。”

    说罢,右手握起玉笛,机关骤动,旋出的利刃晃着月光,直直冲着颈脉而去。

    却听耳边破风之声,声源难寻,唯一抹白光旋进视线里,急速而干脆,生生切断玉笛——

    那是一片锋利的冰刃,落地便开始消融,最终化作一抹冰凉的寒意。

    而那玉笛呢?

    它就在红尘手里断成了两半,如切在他心脉上,爆发了难以言喻的剧痛。

    红尘此时的身体显然无法承担这种惊怒,呼声低哑,如鲠在喉,眼泪瞬间从眼眶蔓出。

    霜夜惊然四顾,刚一转身就被几颗石子在胸口几点击中,浑身酥麻中连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来,便在红尘眼前倒下去。

    映入眼帘的是逆着月光的黑衣男子,两指间夹着一颗浅蓝小珠,他步步逼近红尘,将他悲痛到失神的样子尽收眼底。

    红尘张着嘴却哭不出声,仙人也会这样狼狈落魄,握着断成两截的玉笛呜咽抽噎,视线一转看到霜夜已经倒下,伸手就要去拽他,口中哽咽——

    “师……师兄……”

    很快他又被埋在阴影里,黑衣人居高临下,兜帽遮住了他大半的脸,正被风吹动的黑衣也掩住他身形。

    “为何奉命于风月阁?”

    他的声音沙哑异常,如残损的箫声,听着刺耳极了。

    红尘已六神无主,听不到来人问话,只见那人将指间的小珠递到了他眼前,一个用力捏碎了它,顿时飘出一阵异香。

    “说,为何奉命于风月阁。”

    男人又问一遍,异香已经缠进红尘鼻息里,息息生暖。

    他眼中完全没有了焦点,形如提偶,喃喃道:“……欠沈良轩一条命……”

    男人收了手,摘下兜帽凝视他,沙哑的声音突然没了,转而变得低沉温厚,似曾相识——

    “那你欠我的呢。”

    红尘闻声恍然,猛地撑起身子,难以置信地抬头——

    “你?!”

    他心脉里一阵僵麻,当即眼前花乱迷蒙,又脱力瘫下去。

    男人单手接住,正好把他收入怀中。

    红尘安然昏睡在他怀里,听不见少年轻身落在树下。

    “看样子来得还算及时。”

    他一双灰瞳细细打量着晕倒在地的霜夜,“前辈想怎样?”

    男人抱着红尘起身,“不会误了小公子的事,您且去罢。”

    他笑一笑,“不过我只抱得动一个……”

    王了然轻哼一声,“可别指望我。”

    他回头唤道:“东颜前辈——”

    东颜皖立刻遵命将霜夜捞起来,抬眸一视:“公子。”

    少年从容不迫,还很怡然的样子,笑起来云淡风轻:“你跟着前辈去罢,之后再去城外找我。”

    他走到树下弯腰捡起两截白玉,指腹抚在断口上,凶器已经化成了水,只有这雅致兵器的遗骸尚在。

    精良的刀刃还透着寒意,虽然他感觉不到。

    笛身温润极了,触感非凡,他的主人一定甚是爱惜它。

    王了然悠悠地呼了口气,自说自话——

    “下次再当面道歉罢。”

    ——————————————————————————————————————————————————————注1:出自李白《秋夜板桥浦泛月独酌怀谢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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