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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添为愁

    尚京的寒气,再也无法让人忽视了,满院的落叶像是永远也扫不完。

    但今天倒是有些回暖,比昨天好那么一点。

    张耀梁裹着一张大氅出来时,王了然正站在院子里等着他。

    陆子宣迟迟没有回音,已是不遵域令的意思,不知他为何要护着一个风月阁的女人,不知偌大的暗杀府他还想不想要——

    张耀梁愁眉紧锁,也还不知自己正在猜度的人已经损了命。

    少年像站在一幅画里,侧脸的轮廓很怡人,只眼瞳之色太诡异,灰白如雪。

    相比之下,他只一袭月白轻衫,实在穿得太单薄了。

    张大人走上去,未多思索便道:“小少爷不多加件衣裳吗?”

    王了然一转身,灰瞳里含了笑,“晚辈内功至寒,从来不怕冷。”

    张耀梁恍然,略尴尬道:“也对,我一时竟忘记了……”

    王了然道:“关心则乱,谢谢大人,我猜大人膝下一定有孩子罢。”

    张耀梁点头,“正是,犬子年方十岁,近日贪玩,着了风寒。”

    王了然果然是了然,“由彼及此,大人才关切我的,真是慈父情怀,晚辈羡慕。”

    他一言一语皆不像个十四岁的少年,说起这样的话来竟饱含沧桑之意,灰瞳里看着寒叶飘舞,也看到迎面而来的方休。

    剑客身后跟着一大队人马,东颜皖也在列,方休递上一张长纸,声音沙哑——

    “查到的都在这里,方才有人已经探出了大致方位,请大人下令,我这就去捉拿沈良轩。”

    张耀梁接过看了两眼,转而递给王了然,“方休,只是大致位置仍太冒险,还是再探查清楚些……”

    方休打断他,“不必了,晚辈的师门已到尚京,绝不会失手。”

    张耀梁见他一副癫狂样子便更忧心,王了然将长纸一收,道:“让少侠失望了,现在去已经晚了。”

    方休的神情顿时惊惶迷茫,声量陡然低下去——

    “你什么意思?”

    王了然道:“这些药材的售量太大了,他们定是储备起来用作路上的,现在八成已经上路,少侠去了也只是扑空。”

    方休不肯放过这唯一线索,一面懊恼自己清查的速度太慢一面又存着一点希望,几乎是哀求:“不,我必须……”

    他未等张耀梁下令,直接就转身,疯了一般地往门外冲。

    张耀梁踏前一步想拦,被王了然劝道:“算了,让他去看看人去楼空,万一有什么遗落的线索也说不定。”

    张耀梁郁郁摇头,“这孩子儿时我见过,不是这样疯癫的人……”

    王了然道:“满门被灭,疯癫是正常的,只是我担心方少侠的身体吃不消。”

    张耀梁面露悲怜,吩咐手下道:“你们跟着他。”

    王了然又劝阻,“方少侠说了,玉山的人已到,有他们在,不会出事的,这些官差这几日为了查医馆药铺已经忙了很久,大人便让他们先去休息罢。”

    张耀梁听他笃定的语气,便也只好依言。

    域主的密信昨夜送到,直言东南之人逗留中域一天就多一天生乱的可能,尽快让他们功成而返才是。

    王了然年纪虽小却早智得可怕,东颜氏的人也绝非等闲,更不知道究竟从东南来了多少人,必要小心应对。

    张耀梁气息渐渐沉重,他站得离王了然很近,清晰地感觉到少年身上的清冷之意比寒风还浓烈。

    是不是连冬雪到了他肩头也会觉得冷?

    东颜皖适时道:“公子,人已经到了。”

    张耀梁一愣,疑惑道:“何人?”

    王了然道:“大人见了便知道了,人还被扣在门外,大人若允,我便叫人押进来。”

    一个转身,背对着飘落的秋叶,少年含着一缕笑,“外头很冷罢,不如进屋说话。”

    他毫无一个客人的模样,进退自若。

    人在冬天里总盼着春意,在酷暑里又盼着秋凉,春秋都盼到了,像是老天爷要惩罚这种贪求,所以把寒风洒落。

    热茶在这种天气里才有价值,温酒也才更香,炉火更暖,狐裘更可爱。

    张耀梁舀出一碗茶汤放在少年跟前时,东颜皖已帮他们关上了门。

    一个形容憔悴的男人正跪在他们眼前,破败的衣裳沾满了灰,头发也乱着,一手被挑断了手筋,什么也握不住。

    他瑟缩着抬头,张耀梁仍疑惑——

    “这是何人?”

    王了然盯着青绿的茶色,“这是风月阁的长老,金淮。”

    张耀梁转头逼视男人,王了然抬起眼帘一扫,“他坏了沈良轩的事,便不敢回澹州去,转而逃往南域,不久前被域主大人截获,现在大概他能派上一点用了。”

    张耀梁站起身走近,“说!沈良轩除了澹州还有哪里落脚?!”

    金淮抖如筛糠,一路的颠簸本就让他筋疲力尽,哑声至极道:“……尚京北郊……有……有私宅……”

    王了然放下茶碗一叹,“你很诚实,没有撒谎,可惜现在这个消息没有用了,除了尚京,他还会去哪儿?”

    金淮涕泗横流,“我……真的……不知道了……我……只知道尚京……其余的……多是玉面先生暗中部署,为了来日储备的地方……我真的不知道……”

    王了然眉锋微动,不禁勾起嘴角,不再纠缠这个问题,又问:“风月双环中的月环在丹夫人那里,是不是?”

    金淮一个劲点头,“是!是在她那里!”

    王了然道:“你私自逃往南域,是为什么?”

    金淮卑躬屈膝地趴在地上,“我……在迎枫关时……夫人落进岑江无寻,我不敢再回去复命……所以……”

    他已经听出来这些人是要找丹夫人,求生的本能促使他知无不言——

    “和洛玉阳有关!夫人若还在人世,定和他有关!”

    王了然慢条斯理地喝着茶,“继续说罢,把你知道的都说了,风月阁之事,大大小小,通通说来,有的是时间。”

    于是茶热了又凉,冷了又暖,扑香飘了满室。

    屋里的炉火太殷勤,暖得张耀梁有些出汗。

    良久良久,王了然呢喃道:“洛玉阳……罗刹楼……他们若有牵连,为保万一……”

    他灰眸一抬,“东颜前辈,派人去洛城打探,看月环是否在洛玉阳那里。”

    张耀梁忙道:“下官派人一同——”

    王了然却摇头,“可能性很小,大人不必在意,我东南之人去就够了。”

    “至于这个人……”他看金淮一眼,“借用大人的监牢几日,先留着他的命。”

    刚说到此,少年扭头看向紧闭的房门,笃定道:“有人往这里跑呢。”

    果然片刻后便是手下在门外高声道:“大人!有急报!”

    东颜皖一把推开房门,黑衣手下急急捧上一封密信,“大人,是荣城的消息!”

    寒风猛入——

    张耀梁心急如焚,生怕又是什么大变故,待拆开看了一眼后先是震惊——

    “陆子宣他……!”

    王了然凌厉的目光转瞬即至,接过信纸细细看去,终于笑道:“原来人已经找到了……甚好。”

    然不过一瞬,愁绪又回到他眉间。

    “月环不在她身上……”

    王了然眉头一蹙,“东颜前辈——”

    东颜皖立刻明白,“属下知道,洛城那边立刻派人。”

    王了然又看张耀梁一眼,后者也反应过来,“如此一来,月环在罗刹楼的可能性颇大,下官自当协助。”

    王了然轻轻甩着信纸,神色不愉,“她昏迷至今未醒,万一真的醒不过来了……那可真是麻烦啊……”

    张耀梁道:“顾清影的父亲曾是名医,家中医书典籍皆传给了女儿,料想会有办法的。”

    王了然细细回忆着方才金淮絮絮叨叨说的那些往事,呵气如叹,“看来长得漂亮也不是什么好事情……可惜了……”

    他拱手一礼,“晚辈要去荣城一趟,愿大人长日安好。”

    张耀梁道:“如此匆忙便要走?方休还未——”

    王了然道:“他马上就回来。”

    几乎是刚刚说完就有急促的脚步声冲进来,方休身后还有一脸惊急的萧念安,一看便知是无功而返。

    他似怜似悲地看着剑客,“方少侠当心身体。”

    萧念安与王了然目光相撞,惊讶于少年的瞳色,又听张大人一语还算好消息——

    “丹夫人找到了。”

    方休急促地喘息着,只问:“在哪儿……”

    王了然答道:“荣城。还有,陆子宣死了。”

    方休完全不在意后一句,当即就转身要走,踏出一步后终于撑不住激涌的血气,脸色又难看两分,险些栽倒。

    萧念安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师弟!”

    王了然已到了二人身侧,拉起方休一手搭脉,两丝清冷真气柔柔窜入,顷刻平息他心脉里的动荡。

    萧念安离得近,无比清晰地感受到他浑身逼人的寒意——不多时又消散无踪。

    方休几乎五感尽失,什么也感觉不到,眼前不再昏花后便固执地又要冲出门去,直接上马起程奔往荣城。

    萧念安接连唤他几声,后者都充耳不闻,最后实在没了办法,只好一记手刀劈在方休颈后将人揽进怀里。

    王了然听得方休的剑落地,无奈地摇摇头,萧念安这才对他露出一个感激神情,“这位是南域的公子罢,方才多谢。”

    说罢又向张耀梁致歉,“师弟给您添麻烦了,师父都劝不住他,只能先打晕了让他好好休息一下,能否借大人厢房一用?”

    张耀梁愁心忡忡地走上去要帮忙架起方休,萧念安却已将人横抱而起,他便沉沉叹息一声,出门带路。

    东颜皖面无表情地站到王了然身侧,“公子,咱们这就走?”

    王了然沉默片刻,“先去找江前辈,那残本又不会跑,它若在密阁里就一直在那里,若不在,就是沈良轩随身带着,找人才最要紧。”

    他笃定一笑,“沈良轩如此宝贝那女人,找到了她,何愁沈良轩不现身?那夜的情形方休已说过,沈良轩亲眼看到丹夫人投敌,一定恨死了她……”

    东颜皖道:“可玉面先生那边未必会说真话,何况听金淮方才所言,暗中置备的私宅数量不少,怎知他会去哪一个?”

    少年眸光一动,“会去哪一个?管他去哪一个,总归是要去找他那个所谓的女儿。”

    东颜皖仍忧心,“他已为一个女人失去了一切,未必还执迷不悟。”

    王了然道:“正因为已经失去了一切,若什么都捞不回来,不就更不甘心么。”

    “东颜前辈是正正经经的人,不会理解那种疯子的想法,好了,咱们走罢。”

    东颜皖听罢一愣——

    这话的意思不是说他自己就是那种疯子?

    王了然见他不动,便再啰嗦两句:“其实这种疯子都归结于什么呢,只归结于自己放不下罢了,只要想通了:人人都是世上独一无二,再相似也不是。只要放下了,哪怕那人魂归托梦——”

    “见了面也只不过道一句安好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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