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宗门大比如期而至。
这回程乾子等人不再坐在闻道观大殿里凭着八卦盘投影看他们比了,而是稳稳坐在比武场看台上。
一众大能坐了好几排,为首的四宗代表都正襟危坐。程乾子身为东道主坐在了正中,他左右两侧各做了陈舟宁炼钢崇明和覃将行。
穷问尊上回到闻道观的消息在休息的第二日时便已经传遍了闻道观,但凡是一宗话事人的都对这个消息表示了高度重视——这就表现在今日所有人都恭恭敬敬的态度了。
看着覃将行的眼神就像是望着什么不可攀越的高山。不过也是,这是十二界洲八百年来已知的唯一一位化神,也是十二洲界八百年来所有天骄里最耀眼、最让众修士无法企及的一位。
只是这位尊上四百年前忽然不知所踪,四百年间一丝消息也无,连闻道观内部都一直默不作声,像是要磨灭这位天才所有存在一般。
如今能与覃将行修为勉强相提并论的,便也只剩如今四宗里的人了,其余门派几乎都是那四百年冒出来的新芽。
坐在另一方观众席上的游恒殊看向覃将行的方向,这点距离不算什么,她看得清自己师父难得板正坐在一把椅子上,敛了神色,垂首看向比武场内时一身气度鸿俦鹤侣,让她得以窥见一抹曾经压了十二界洲所有修士一头的天骄风采。
不过她高兴不起来。
她目光重新转回比武场内,盯着那群即将要开始对打的家伙们看了又看,还是没看出来什么头绪:“……可别出什么幺蛾子。”
“……师兄?”
位于上首的程乾子看向静默无言的覃将行,像是在开玩笑:“也是稀奇,师兄你也有那么严肃看小辈打架的时候。”
陈舟宁拨了拨腰间剑上缠着的剑穗;炼钢目光放空往东南看去,摩挲着自己的掌纹;崇明仍噙着一丝笑意,听着程乾子的打趣也像是不忍一样抿了抿唇。
而身为这句话里的主角,覃将行的手搁在座椅扶手上,眼睛望向底下那群跃跃欲试的孩子们时,神色里有着不知对着谁的轻嘲:“我哪儿是在看小辈打架。”
他默了默,一双眼睛闭上又睁开,眼神流转间望向观众席上盯着他的游恒殊。游恒殊对上他视线,还是同以往一样,没什么表情,像是天生面瘫似的,但只要看着眼睛就知道,那眼睛里总替她本人表达着情绪。
都还是这样生机盎然的一群幼芽呢,合该是迎着春风雨露朝气勃勃成长的幼芽。
四人皆沉默。
唯有程乾子最后打破了这场寂静,扬声说了一句:“开始吧。”
开始吧。
陈舟宁抬头,天际云烟雾霭,偶有飞鹤掠过时便破开原本松散的云层,留下一道道白色的轨迹,偶然割裂一条缝隙时,便得以窥见那抹蓝天。
蒋斯回在观众席上,位置就在游恒殊身后。他听见那句开始,也跟着喃喃重复了一遍:“…要开始了。”
游恒殊不语,依稀从这一声“开始”里听出了帷幕揭开的声音,她似有所感,恍然望向比武场内的游恒殊。
而场内自然不知道看台上的暗流涌动,他们这群人的比试依旧是抽签决定。
游恒殊抽完签就开始找人,探头探脑了好一阵被魏洄雪拍了拍肩,她转头,看到来人后笑眯了眼睛:“嗯,魏师姐和我比吗?”
“……收收你那个稳操胜券的样子。”魏洄雪白了她一眼,“我和小陈比,你和白鸿如。”她指了指自己身后的陈临宴,又指了指不远处的白鸿如。
白鸿如便是撼天宗那位被强大的不想锻刀愿望支撑着最后胜出的体修。光看样子是绝对想不到白鸿如是体修的。
……嗯,但看脸。
魏洄雪想起游恒殊的评价——穷问尊上座下的那位游恒殊,看到白鸿如的第一眼,就顶着那张清冷自持殊丽无双的脸,连眼神都平淡无波的,说出了最惊天动地的言论。
——“好一个胸襟宽广温柔可人的男菩萨。”
“……”魏洄雪看着白鸿如那张带着羞涩腼腆笑意的脸,又不受控制看向了,嗯,白鸿如的胸襟。
……
游师姐看人好毒辣的一双眼哦。
而站在魏洄雪身边的游恒殊显然也想到几日前小游师姐那一句惊天动地的发言了。她不着痕迹的咳嗽了一声,同白鸿如抱拳:“上场时候多多指教了啊白师兄!”
白鸿如也笑,有些局促的游移了一下眼神,点了点头。
——他这副样子也是有迹可循的。
撼天宗一群大老爷们儿,平常修炼时都是逮着对方往死里锤的,来参加个大比几日前四宗弟子们聚在一起蹦跶互啄的时候,才算是除开历练外见到正经的同龄女修士,这一群人直接浑身像有无数蚂蚁在爬。
——这又不是师兄弟开心了就揍不爽了就往死里揍,同性还好,那群师姐师妹怎么相处啊!
……于是三天里一群五大三粗的体修,腼腆地像个刚过门的小媳妇儿
好心酸。
白鸿如替自己抹了把泪。
他们四宗四个人一向是内部斗争,从不涉及其余人。
……主要是资源不对等,真要是去打了不就明摆着欺负人呢吗。
所以四个人知道分组后也没急着比,他们都很有到时候被围观当猴看的自觉,很默契的选择等其余人比完。
这又需要三天时间了。
……
比试时时间过得极快。
来宗门大比的就算不是天骄,也是一宗最值得骄傲一提起就挺直腰板的得意弟子。
何经纬便是其中之一。
他的宗门在维洲,是整个洲最富盛名的的门派,也是掌门的小弟子。他来参加宗门大比时,心里是憋着一股气的——他并不觉得四宗弟子一个个皆高不可攀,不过是一群占了最优的修仙资源才得以成长的人而已,同他们这些即使没有那么多天材地宝依旧一步一个脚印勤勤恳恳修习出来的修士相比,也没什么了不起。
他怀着这样的想法,来到大比,却在三日前那场剑阁比试里意识到了自己想法的可笑。
——当台上两个人身上皆有鲜血涌出的时候,他便知道了。他不可能追上的。
他没有破釜沉舟的狠劲儿,即使一步一步踏踏实实修炼,在真正见血没有丝毫喘息机会的比试里,他看见两人撒出的血,还是胆怯了。
那只是一个比试,他看见血便是如此,那之后呢?之后历练呢?以后去秘境呢?他不免要面对流血、受伤、杀人这些东西。
敌人的血,自己的血。
遥远的东西在那一瞬间具象化,像是未知的恐惧席卷他周身。即使他最后是胜者,三日休息里也始终惶惶。
不过……
他眼里闪过一丝光。
天无绝人之路,三日里天的恩赐让他重振旗鼓,信心渐回。他凭着自己的实力打败了同门、打败了其余宗门的道友。
一个,两个,三个……
十几个。
当他击败最后一个人时,他成为了除四宗外唯一一个胜者,他胸中畅快,想大笑,想说些什么雄心壮志。
他也确实这么做了。
他笑得欢畅,眼神却盯着仍没有比试的四人——尤其是第一次便轮空一直没见出手的,传闻中穷问尊上弟子的陈临宴。
当除四宗外的那位胜者角逐出来时,会有一个选择的机会。
是选择就此止步,还是挑选一位四宗参赛弟子比试。
在许久之前,没人放弃,但一年年的败绩累计,再也没人热血沸腾地去挑战了。
——那是鸿沟,普通人和天才的鸿沟。
那道鸿沟横亘在中间,于是割裂开了“四宗”和“其余宗门”。
但何经纬不,他得到神助,也希望自己的宗门不再是泛泛而谈的“其余宗门”,于是他眼睛里跳动着不甘与兴奋凝聚成的火焰,朗声对着询问他的程乾子呐喊着,像是喊出了那些隐秘的不公。
——“苍南门弟子何经纬斗胆,向穷问尊上座下弟子,陈临宴,讨教!”
苍南门的带头人便是掌门,他听见座下最疼爱的弟子那样热切、朝气蓬勃的发出这样的挑战,心下狠狠一跳。他既欣慰于那孩子的毅力与勇气,又惶恐与覃将行是否会不悦。他惶惶然望向坐在那里一言不发的覃将行,像一只将要悲蹄的杜鹃。
“你不该问我。”
苍南门掌门还未说出口的话被覃将行打断。他并未看向身后那道灼热的视线,而是静静望向底下的何经纬,端起了如沐春风的长者风范。
“你该问,该看的,不是这台上的任何一个长辈。”他声音清朗,缓慢和煦,“你该问该看的,是我的弟子本人。”
像是赦免一样,苍南门掌门收起了那样一副忐忑不安的模样,坐回位子上时又颇有些怪罪自己为何那般作态,活像是穷问尊上是洪水猛兽一般。
覃将行说完那句话,才转头望向这位掌门,他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
“我知道的。”他笑了笑,不知道是想起了什么,语气里带着叹息:“我和你是一样的……为之计深远。”
而在另一方观众席上的游恒殊看完这一幕,罕见的没有吐槽覃将行那副样子,只是看向何经纬时轻轻皱了眉。
“……蒋斯回。”她背往后靠,并未转头看向蒋斯回,声音也一如既往没怎么起伏:“你没察觉到什么不对劲吗?”
察觉到了。
蒋斯回同样看着底下满面春风的何经纬。默了一瞬:“……他的状态,很不对劲。”
没有人和修为相差不大的修士连比三天还如此精神奕奕的。即使是天才也不行,灵气总有枯竭的时候,精力总有用尽的时候,这不是几颗调息丹几个晚上的睡眠便能补回来的。
况且,蒋斯回看向何经纬的目光闪了闪:“……他赢得都太没有悬念了。”
那是压倒性的胜利,即使四宗里的他们,要拿筑基大圆满的修为去跟一群人连比三天,也不会一直赢得那么轻松,况且何经纬只是一个筑基中期。
游恒殊皱眉。
她不相信四宗那几个人和她师父什么都没有察觉。
可是……
她闭了闭眼,在何经纬说出那句话,苍南门掌门眼神望向覃将行欲恳求之际,那里的观众席便被竖起一道结界,一道没有让任何人再看到苍南门掌门惶惶然失态的结界。
那是覃将行亲自设的。
……谁都不能否定一个掌门对弟子的拳拳爱护之心,即使所有人都能察觉这些异常。
游恒殊望向已经上前一步答应比试的陈临宴,深吸了一口气。
“……最好是我想多了。”
谁都不能出岔子。她望向那边已然消弭的结界,望向不发一眼的陈舟宁,望向她师父,最后只在心里那样祈祷着。
谁都别有事。
而底下看着陈临宴上前的游恒殊魏洄雪等人也像是牙酸一样“嘶”了一声。几个人小声嘀咕:“……穷问尊上就这么答应了啊?我看那位……何道友的状态不对劲啊。”
“……他还是我师傅亲弟弟。”游恒殊接了一嘴,抿了抿唇眉拧在一块:“主要是陈临宴就真的答应了?”
“……他一根筋这事儿,三天里不是已经发现了吗。”白鸿如沉默了一下,最后没忍住插嘴。
“……”三人皆沉默。
陈临宴倒是没什么感觉,有人要跟他比试那他就上,反正宗门大比本来就是为了这个办的,和谁比,又因为什么比不是很重要。只不过或许是大家的反应都有些微妙,他敛着睫毛思索了会儿,走到何经纬面前后认认真真跟他说:“何道友,我下手没有轻重,如果不小心伤着你了,先说声抱歉。”
连他师姐在观众席投过来的视线都有点儿担忧,可能是担心这个吧。他心想。
但这话听到另一个人耳朵里,意思便完全变了。
何经纬眼神里带着狠,一张脸因为偏执都有一点扭曲:“你什么意思,仗着天赋看不起我是吗!”
说完,也没等陈临宴答话,手里拿出笛子便吹起来。
音修。
陈临宴抬手掐诀,不消片刻便成了个阵。音修修的路子和平常修士不太一样,他们的音浪专攻精神,不像之前和魏洄雪比试的陆洲杳手里的铃铛,那个是纯粹的法器,最后还是回归到灵力里。但音修不一样,乐谱便是法诀,音浪便是招式,修到极致的音修,一个音调便能攻破人的精神防线。
他知道这个人已经连比了三天,实力就算只是筑基中期,也不可以像之前一开始评估的那般轻敌了。
陈临宴为了防止何经纬音浪的猝不及防,起的是之前在天衍宗与同门切磋时最常见的音杀阵。
——和音修对打,自然要和他们用同样的招式。
他的音杀阵只是名字借了音修的招式,实则都是大范围的灵力攻击。
反正音修和他们阵修差不多,都是一碰就躺的那一类。
陈临宴自然也是打起十分精神,音修的攻击在精神识海,那滋味儿并不好受,明明是动听的乐谱,落入耳朵里却是烦躁难忍的噪音,和精神识海的微微震荡。
非要找描述的话……有点儿像他师姐解开师父布置的那个阵后的晕厥吧。
怪不得师姐当时想吐来着。
他往阵里又灌了些灵力,阵法流转间八道灵气音刀飞过去,何经纬也不是傻的,急急转调子用音浪防御。
阵修有一个弊端,一旦阵成,位置轻易挪不得。所以陈临宴只好定在那儿,这对于何经纬来说就像个不会移动的靶子,他只需要像之前那样,耗费掉陈临宴的精神力,让他产生疲惫感,就能用音杀将他击倒。
他越吹越急,到最后曲不成调,已经到达刺耳的目的。
游恒殊和她身边的魏洄雪白鸿如全部都捂起耳朵,魏洄雪觉得她耳朵都要聋了。她与身边的游恒殊和白鸿如传音:“……不是,这音修发什么疯!怎么还无差别攻击啊!”
游恒殊没回话。
她们这里都觉得刺耳,更何况直面这种音浪的陈临宴。
陈临宴的耳膜鼓动,在这样的尖啸声中,他怀疑或许是下一秒他就要耳膜撕裂了。
但他依旧没有动。
他在等。
阵修最不缺耐心,一个阵布好后他们总是要等上一阵子才能等到对手站到合适的方位,在那期间所有互相攻击的术法都是小打小闹。
何经纬吃准了陈临宴不能动,他吹着笛子心里得意——看吧,也不过如此。
他因得意而松懈,忘记自己身在阵中应当谨慎,步伐微微向前挪动了一瞬。
就是这样了。
耳朵里已经渗血的陈临宴停止丢灵刃的动作,在何经纬抬脚的那一瞬间,手上算法一转,自最后的收尾开始在虚空画了另一个阵法。
顷刻间,阵法再动。
光芒亮起的一瞬,何经纬被困在阵中,他动弹不得,浑身灵力阻滞,不得运转一步。再加上他刚才一直处于高耗灵力的状态,陈临宴这一个阵下来让他猛然感觉体内灵气一空,硬生生激出一口血。
音杀阵改缚灵阵。
陈临宴收手,礼貌抱拳。
“何道友,你输了。”
陈临宴依旧还是那副样子,他一张没什么表情精美似人偶的脸上此时也浅浅抿出一个笑:“你很厉害的,靠中期的修为抗住了我大圆满后改过的阵法,要不是你踏出那一步,或许先一步受不住的就是我了。”
他指了指自己流血的耳朵,真诚的夸赞着。
但何经纬并不觉得。
好恨。
好恨。
为什么不可以?凭什么不可以?!
怨气化作恶念将本来充血的眼睛染成不详的灰色,看不见的恶念煞气凝成一条线,张牙舞爪袭向陈临宴。
……既然单凭他自己不可以,那就试试天道的赐福吧。
陈临宴本能感到危险,但他察觉不到危险的是什么。
只有一个人。
只有一个人以一种匪夷所思的速度扔出了一簇火,那火不似曾经看到的丁大一点儿,它带着摧枯拉朽不可抗拒之势,势要焚尽所有恶念。
陈临宴的瞳孔里映出极为漂亮盛大的火焰,赤红的火在他面前铺开,形成一道最坚固的屏障。
“何经纬,你敢!!”
扔出火焰的人在那一瞬抵达比武场,阵法骤起,困在阵法里的何经纬猛地吐出一口血,忽然落了满身伤。
从看台看到那抹眼熟的、同宋府那些阴煞一样恶心粘滞的恶念便猛地唤出火焰挡在陈临宴跟前的游恒殊一张脸上出现了一直不曾有的怒火。
她在阵法明灭的光里,在所有其余门派弟子的哗然里,在已经看呆了的魏洄雪游恒殊的目光里,在覃将行程乾子陈舟宁一众长老掌门的沉默纵容里,看着何经纬,脸上第一次没了冷静,而是极为危险沉重的压迫,一双眼睛里怒火中烧。
“你身上,哪来的恶念阴煞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