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洲

    帝洲身为天子城,风物鼎盛。

    沿街商贩们带着和乐之气,住宅飞檐金匾,到处是富贵迷人眼。

    “要去看看吗?”俞怀琛同游恒殊坐在马车里,他本是拿着一卷书在读,无意间瞥见撩开帘子的游恒殊,开口问着:“帝洲沿街应当有不少姑娘家喜欢的,若是好奇,我便要人停了领你下去看看。”

    游恒殊放下帘子,微微笑了笑:“倒也不用,兄长你不是急着回大理寺吗?”

    “好不容易寻到家里的小妹,总该先陪你玩玩的。”俞怀琛摇了摇头,语气不容置喙。

    “……兄长,我先前真的不是走丢了。”游恒殊不知道第几次重复这句话,觉得俞怀琛不听人说话的本事真的有些过于炉火纯青了。

    俞怀琛没说话,放下手里书卷和游恒殊对视了一番,最后叹了口气:“……先将你送到我府上,我同母亲说了,她不会不同意的。”

    游恒殊默默点了头。

    马车里又安静了,唯余一些时不时翻动书页的声音。

    “离府还有一些距离,若是困了,便先歇会儿。”俞怀琛看着倚在坐上眯着眼神色懒懒的游恒殊,适时提醒了句。这倒不是俞怀琛过度担忧,自沛洲相逢到他把游恒殊带回来,一路上马车颠簸,连他有时都遭不住需要睡一阵子,偏偏游恒殊只是没什么精神,眼睛却基本没合过。

    虽说游恒殊也说过小时候得了仙缘被道长选去修了仙,但他总担心她休息不好。

    游恒殊闻言把眼睛彻底合上,知道俞怀琛是好心,干脆趁着空接着休会儿念力。

    俞怀琛看着游恒殊闭了眼,再拿起书卷时,盯着书卷思绪却早早飘到别处了。

    他生于沛洲年家,是沛洲鼎鼎有名的世家,族谱拿出来数一数,一水儿的荣耀。

    这样的钟鸣鼎食之家里,精细养着的嫡公子自然是六艺皆通,满腹经纶的。

    但家室显赫有时候也不是什么好事,家中有些动静,消息便穿得飞快。

    那日他难得有了些闲时功夫,同其余几个世家子溜进茶馆喘气,却听得他们打趣。

    “俞公子,听闻你家小妾出门一趟捡了个姑娘,是打算养起来攀附你的吧?”

    这话落到在俞怀琛耳朵里颇有些刺耳,总角的年纪不大,人倒是有了几分老成的样子。他闻言皱了眉:“慎言,只是年姨娘出门时心善遇见了,便捡回来养着了。”

    他觉得这样说似乎还是有些不尊重,于是说完想了一会儿,又补充着:“那是个姑娘家,别平白败坏人家名声。”

    俞府的姨娘出了趟门捡回个女童的事儿在这些世家圈子里都是传开的,几家夫人聚在一起时虽也夸赞俞夫人贤德良善,暗地里却也笑俞夫人管不住一个妾,什么都往家中带。

    俞夫人这阵子因这事儿没少被明里暗里笑话,她虽是心里不舒服,倒也觉得那样小一个孩子,捡回来养着就当给自己家里积德,只是眼不见心不烦,由着去了。

    俞家主更是不用说,他一个大老爷们哪里在乎这么多,养着就养着,总归俞府养得起,这些小事他从不关心。

    俞府不同其余世家,家里统共不过一个正妻两个姨娘,其中一个姨娘又还病死了,人丁稀薄得很。加上俞怀琛年纪还小,听到这消息唯一对捡回来的那个孩子好奇的主人家也就他一个。

    不过他一直没得空去看过,只知道是个小姑娘。

    是妹妹。

    尚且年幼的俞怀琛在心里想着,念着“妹妹”两个字时,觉得有些说不上来的开心。

    想到这一层,他匆匆告别几个朋友,往家里赶。

    ——他今日难得有些时间,或许可以看看这个未曾谋面的妹妹。

    缘分是个很奇妙的东西。

    俞怀琛循着记忆往一处偏院走近还未站定时,就见着坐在院子门槛上发呆的游恒殊。

    他还有点儿看见姑娘的羞涩,又想到这是自己的小妹,在原地踌躇了好些时候,才缓缓朝她走过去,开口时还怕吓着她。

    “小妹,你在做什么?”

    这句“小妹”喊出来的时候,是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顺口。

    那时游恒殊刚被捡回来,过着不好不坏的透明人生活,只不过这生活实在无聊,偏院也没什么好看的,只有院门口有些花花草草能看来解闷儿,游恒殊有时能坐在这发一整天呆。

    而年姨娘便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看她,顺道笑吟吟绣着什么东西,偶尔唤她过去在她身上比划两下。

    她其实乍然见个没碰过面的小男孩也有点儿愣,回神时没听见那句“小妹”,只看得出面前小男孩衣料讲究,结合年姨娘同她介绍的俞府现状,规规矩矩喊了他一句“俞公子。”

    “叫兄长。”

    年纪实际算起来其实没有游恒殊大的小孩子一脸严肃的纠正她,板着脸像是在拟定什么大章程。

    “你是我小妹,应该叫兄长。”

    这样一回想,方才发觉已经有好些年了。

    俞怀琛回神,手里捻着一页书角。

    “……大人,到府上了。”

    马车外的随从喊了一声,他闻言刚要去唤游恒殊,却见她已经睁了眼,双目清明,只是有些犹疑。

    “……这个时候,是我等你下车还是我先下去?”

    她这个样子,确实有点不知世事之感。他觉得有些好笑,想摸摸游恒殊的头,又觉得这样有些不妥,最后也只是说了句:“自然是随你高兴了。”他顿了顿,有点无奈:“小妹,这是自己家啊。”

    ………

    帝洲,客栈。

    魏洄雪趴在客栈桌子上,觉得自己眼前有不少星星在晃悠,缓了一阵子才有气无力开口:“游师妹你御剑的速度是不是有点儿太快了啊,我差点儿在半空被你吓疯,下次再也不好奇了。”

    施施然坐在那里品茗吃糕的游恒殊眨了眨自己一双眼,郏边小痣为笑容添了点儿甜意:“诶呀,我早就说了嘛,你受不住,非要凑过来。”她给魏洄雪倒了一杯茶推过去,接着说:“御剑嘛,速度快点儿才过瘾。魏师姐喝茶缓缓,顺道等一等蒋师兄和陈临宴过来。”

    过瘾也不是这么个过法,你整整甩了你师兄和陈临宴老远!还没站稳呢一柄剑“欻”一下便动了,她站在上面惊心动魄的,一句“游师妹我不好奇了放我下去我自己坐飞行法器!”卡在喉咙里硬是到了客栈都没说出来。

    她心里默默呸了一口,却很顺从的把茶闷了下去。

    “……恒殊师妹,你这么御剑会出大乱子的。”

    后几步刚来的蒋斯回和陈临宴,尤其是蒋斯回一看到游恒殊,便又有点咬牙切齿说她:“速度太急心浮气躁,修不好剑。”

    “知道知道。”游恒殊被蒋斯回念叨惯了,也不在意,又接着和陈临宴打招呼:“陈临宴你是不是第一次下山啊?来来来,帝洲有不少好吃的我帮你点点儿尝尝,这家客栈厨子很不错的。”

    “……恒殊师妹,你应该也只是下过一次剑阁。”蒋斯回站在旁边温声细语拆穿她。

    “又不影响我懂得多。”游恒殊撇了撇嘴。

    “不是要历练的吗。”陈临宴语气平平,没加入打闹,就这么问了一句。

    “啧。”缓过来的魏洄雪不雅的翻了个白眼:“来这第一天你急什么,历练任务是会长腿乱跑吗?这里有四个人就属你第一次下山,你操心什么劲儿,玩会儿就玩会儿!”

    说完就把陈临宴拽过去,不由分说薅了两把陈临宴的头,把他本来齐整的马尾都薅松了点。

    魏洄雪本人却还是大大咧咧一拍他肩膀,一副哥俩好的模样:“我同你也算师出同门,比你修行早点儿也能称得上师姐弟,你可别板着脸了。”魏洄雪又拍了他两下:“……就是游师姐本人看你跨着这张脸估计也不乐意,她是没在门内又不是死了,你丧气个什么。”

    这话就有点戳肺管子了。

    蒋斯回和游恒殊站在一遍,不自在的眼神游移,觉得下一秒陈临宴就得闹脾气把魏洄雪掀翻。

    但没有。

    陈临宴虽说脸色苍白,但没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只是看了魏洄雪一眼,最后也坐下来,给自己倒了杯茶。

    ……真的,游师姐这名头有点儿太好使了。

    天衍宗上下都那么听师姐话吗,这是什么魔幻剧。

    魏洄雪按下心里腹诽,本还想说什么,一个眼神瞅见陈临宴在那捣鼓传音玉。

    “……你不会是在给游师姐发传音吧。”

    陈临宴奇怪的看了她一眼:“不然呢?我最近改了不少阵。”

    魏洄雪一时语塞,忽而面色也变得奇怪:“等会儿,你一路上哭丧似的垮着脸是因为游师姐吗?”

    “自然不是,”陈临宴给自己倒了杯茶,语气依旧平平:“被风吹的。”

    ……这到底是个什么品种的玩意儿。

    魏洄雪忽然觉得刚才自己一大段话喂了狗,怪不得陈临宴瞥她呢,那一眼估摸着是说:“你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吧。

    “…咳。”这回连蒋斯回都没忍住,为了掩饰一下笑意愣是咳了两声,旁边游恒殊干脆背过身去了。

    陈临宴看了他们几眼,又啜了口茶。

    “……茶叶放多了。”

    “这叫茶叶放多了?”之前就灌过几杯的魏洄雪看他,“这不正好吗?你舌头出问题了?”

    陈临宴没理她。

    他又品了两口,安安静静重复相同的一句话。

    “茶叶放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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