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轻飘飘如鸦羽般的一句话,让屋子里的人面色都沉寂了下来,只有阿吉饮酒的脸庞带着些许兴奋的情绪。

    以后这位仙女姐姐就是公子的夫人了,这是多么可遇不可求的事情啊!他本以为公子要去的是依雯那个暴脾气的丫头,还替自己今后的生活担忧了一把,可没想到公子娶的竟是仙女姐姐,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他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家公子,却发现自家公子仍然是那副沉静无波的模样,如墨般漆黑的眸中似乎要将人深深吞噬,他不由地低下头,不敢再打量卫琛的神色。

    杨三斗见卫琛没有出言反驳,连带眉梢都带着一丝得逞之意,他转过头清了清喉咙,面向知宁一本正经道:“这伤势实在算不上轻,恐怕伤及脑髓,轻则血淤凝滞,头疼难忍,重则脑部溢血,猝然昏倒,甚至难以苏醒,犹如活死人般无知无觉。”

    杨三斗提着一口气迅速的将话接着说完:“为今之计,就是这夏公子不宜再轻易移动,应该卧床休息才是,当然,再饮些药汤效果会更好,只消三日便能调理回来。”

    “活死人?”知宁诧异,竟会如此严重么?

    卫琛此刻以手支着头听到杨三斗的胡话有些无奈,可落在知宁眼中便就是一副头疼难忍的样子。

    这位杨大夫不愧是神医,竟说得如此准确!

    “那麻烦杨神医开好药方子,我遣侍女前去抓药。”知宁起身递上纸笔。

    “不用如此麻烦,我这药箱里什么都有,现在就可以架炉子熬药了。”

    杨三斗胸有成竹打开药箱,一边冲知宁比划着手指头微微一笑:“先同夏夫人说好,杨某与人看诊的诊金是寻常大夫的六倍,先收银子再出药,夏夫人可有异议?”

    “六倍!可是你前几天不是说三……”阿吉正要跳出来反驳却被杨三斗迅速上前一把捂住了嘴,咬牙切齿小声道:“今日你家公子大喜,什么都要讨个好彩头,你给我闭嘴。”

    阿吉被捂得严实,只发出“唔唔唔”的声音,两人扭打在一起,倒显得房中热闹起来。

    卫琛脸色愈发难看,正欲出言制止,知宁抢先朗声回道:“杨神医说得对,今日是喜日子,六六大顺,杨神医且随我的侍女去取诊金吧。”

    杨三斗这才放开阿吉,顺手在阿吉的衣衫上擦了擦手上蹭上的口水,也不顾卫琛想要将他千刀万剐的眼神,笑嘻嘻地提着药箱跟在依雯身后去外面取诊金开药。

    “公子……”

    阿吉有些委屈,这杨神医是阿吉在城外蹲守了好几天才将他请回来给雁书治伤的,但此人泼皮无赖,虽然医术高明,但眼中只有那黄白之物,连日来不知有多少银子都进了他的口袋,眼下当着众人面前狮子大开口,堪比地痞流氓,实在令人牙痒。

    知宁复又坐了下来,似有些疲累般揉了揉额角,对依夏使了个眼色,依夏便板着脸上前扯了扯阿吉的衣袖,将他带出了喜房。

    “依夏姐姐,公子的伤还没处理好呢。”

    依夏轻轻关上房门嗔了一句:“用不着你担心。”

    夜渐深,寒梅暗香欲染,丝丝缕缕缱绻渗入门窗之内,与室中香炉相融,独有一股清孤之感,窗柩上如金风玉露般的两个身影相对而坐,客气又疏离,与这房中鸳鸯交颈、龙凤呈祥等物什格格不入。

    “杨三斗医术虽然高超,但是言辞难免有夸大之嫌,袁小姐还是莫要放在心上。”

    房中只剩他二人,卫琛坦言:“诊金,我自有办法让他归还。”

    知宁听完未发一语,抿了口茶水,低垂着头,露出纤细修长的粉颈,柔嫩又脆弱。

    “清泓。”

    她赧然的声音显得格外的绵软,如化成了凝稠的糖水糊在卫琛耳边,再也听不见房中喜烛燃烧的“噼啪”之声。

    “我记得,父亲这样叫过你。”知宁连忙提高声量解释。

    “是。”卫琛颔首承认。

    “你我立下三年婚契,有些事情还需进一步言明,我……”知宁顿了顿,“夫君二字,我有些叫不惯,今后人前便唤你清泓可好?”

    清泓,是卫琛本人的字,说来也巧,这夏淙还未及弱冠之年便跳了河,家中只一病母,并没有稳重的族老宗亲为他取字,所以他仍对袁邺言明属于自己的表字,也算是在这人世间让卫琛这缕残魂有所寄托。

    卫琛并没有反对知宁的话,这场交易本就是他尽得便宜,“依袁小姐所言。”

    “嗯,成婚匆忙,之前未来得及将契约条呈细细敲定,我想拟个文书事项出来,今后你我也可安然度日,你意下如何?”

    知宁商量的口吻循循善诱,让卫琛眯起双眸认真审视起眼前的少女来,她到底又在打什么算盘……

    “自是应该。”

    “那这第一条,还请夏公子谨遵医嘱,莫要拿自己的身子开玩笑。”

    三年之期才刚刚开始,若是他真像那位杨大夫一般所说,稍有不慎变成了“活死人”,那她所做的一切岂不是毫无意义?

    她面上的神情显得有些苦恼。

    后知后觉的昏沉之感涌上头,卫琛盯着自己还未换下的大红喜袍,觉得十分刺眼。

    他挑起眉:“在下对自己身体心中有数,真的不碍事。”

    “可……”

    少女突然凑近,梨甜清香如铺天盖地的丝网将他拢住。

    “你好像还在流血……”知宁伸手往他后脑勺发丝处摸去,卫琛来不及回挡,只能抓住她在脑后作乱的手,黏腻湿润的鲜血沾在她笋尖般的手指上,有些骇人。

    知宁小声惊呼:“果真。”

    方才与他说话之间见他后颈处便有一块濡湿的痕迹,且他唇色越来越白,俨然不像是无碍的模样。

    “我去叫杨神医。”知宁连忙起身,却被卫琛一把拉住,顺势坐在了他面前最近的杌凳之上。

    四目相对中,能感受到他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

    “我说了,不需要。”他松开知宁的手,起身朝床侧的暗道走去。

    “小姐,药熬好了。”依雯轻叩房门禀道。

    “端进来。”

    知宁看着停下脚步的卫琛,一脸的不依不饶。

    依雯进来后发现气氛有些僵持,这位夏举人侧身立在床榻一头,面色平静中带着些排斥,看起来有些不耐。

    知宁却一副什么都没发生的模样,让依雯将药放在卫琛方才坐过的位置上。

    “小姐,杨神医说姑爷的外伤不重,需要上些金创药包扎一下,主要是怕内伤影响身子,所以叮嘱小姐让姑爷趁热喝药。”依雯轻声细语地开口说道。

    “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等依雯退下后,知宁抬眸望向卫琛温声道:“夏公子还是先喝药吧,距离春闱还有二月有余,现在天色已晚,回去看书也不着急这一会儿吧。”

    “更何况以现在的处境来看,我也算得上是你的少东家,这诊金已然花出去了,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岂不是人财两空。”

    这样的说辞,仿佛让卫琛更容易接受,将利弊得失摆在明面上,才符合他们如今的关系。

    他也再无二话,上前端过药碗,闻着扑鼻而来的难闻药味,只轻皱了皱眉,随即一口气饮下,瞬间觉得胸膛中升腾起一股燥热之意,游走在四肢百骸。

    “你坐下。”知宁拿起一旁的金创药和棉布,欲要为他包扎。

    “我自己来。”

    “我花了六倍的诊金……”知宁提醒道。

    卫琛咽下喉中苦意,捏紧了掌心,只想将这杨三斗除之而后快。

    透过铜镜,可以看到少女灵巧的手在脑后为他处理伤口,轻柔而又细致,连缠纱布的手法也十分老道,让卫琛不由放下心中成见问道:“袁小姐经常为人包扎伤口?”

    “并没有”,知宁缠完最后一圈,打上一个活节,顺势将手浸入一旁的银盆中清洗,“我有一位表哥常年来往西南两域,出入塞外边疆,他说过在外行走总是难免会受伤,所以我便偶尔学些岐黄之术,第一步便是学包扎之法。”

    知宁眨眨满含笑意的双眼:“你是我包扎的第一个病人。”

    内心某处陡然变得酸软无力,卫琛仿佛觉得这满目的红也没有那么阴凉,毕竟眼前的人不是那个曲意逢迎的高门贵女杨芜,他也不是任人予取予求的国公府三公子。

    他与眼前这位少女不过是一条船上的盟友,又何必庸人自扰呢……

    “今夜你就宿在隔壁的书房吧,那里有一应用物俱全,我的婢女们口风严谨,不会被母亲发现的。”

    知宁拭净了手,声音中也带些许乏累,只希望这举人别再一意孤行,与她对着来了。

    不然她只能与他再清算一番。

    “好。”是出乎意料的干脆。

    知宁乐见其成,唤人进来伺候,等卫琛被带去隔壁后,知宁才悠然叹了一口气,这立契成婚也是累的慌呀……

    躺在宽大的喜床上,知宁许是累极了,不一会儿便沉沉睡去。

    而躺在隔壁的卫琛则没有那么好受了,不知这杨三斗到底给他配的什么药,全身上下燥得很。

    这床榻,这锦被,这金丝软枕,无一不萦绕着少女身上的甜香,仿佛在身边露着清清浅浅的笑,一遍又一遍地唤着“清泓”二字,如梦似幻,若即若离的身影令人抓握不住,挥之不去。

    对卫琛来说,这一晚,彻夜难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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