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元夜

    不怪百姓们对“千人大讲座”热衷,毕竟这时候难得有娱乐。又不能刷手机,也没电视看,有免费故事听还不奔走相告?更何况部分俗讲僧讲得确实生动、引人入胜。

    今日僧尼讲说的《舜子变》,是由《列女传》中故事演变而来,一直深受本朝人民喜爱。萧懿也很感慨,编写变文的人真是当影视编剧的好材料啊,脑洞够大!

    它虽是基于尧舜禅让的传说,却别出心裁,消退了神话色彩,将重心转移到家庭纠葛中来。男主生母早逝、父亲另娶,恰巧后母还喜欢作妖,给男主下各种绊子。

    男主大家都很熟悉,就是尧舜禹里的舜。他每次都能用智慧屡次逢凶化吉,最后还宽宏大量原谅了父亲和后母,家庭终于圆满。尧很感动,决定做他的老丈人,将女儿嫁给了他。

    “情节是不是有点熟悉?总感觉似曾相识......”散场时萧懿颇为无语,这不就是狗血剧吗?男主还真是大圣父,看来不管何时,中国人都喜欢这一套啊。

    “女郎,你之前听过吗?”阿田还带着几分意犹未尽。

    “呵呵呵,可能吧。对了,既然来了寺庙,我欲为阿耶阿娘祈个福,你也去给家人拜拜?”槽点太多无法开口,萧懿还是选择去求神吧。

    佛教里盂兰盆节源于目犍连救母的故事,所以也被称为“孝亲节”。时下人在七月十五日常以百味饮食供养众僧,既为现世父母增福延寿,又为超拔逝去之人离苦得乐。

    “嗯,婢子也一同去吧。虽说.....”提到爷娘,阿田语气倏然低落,含糊的言辞几欲听不清。

    少见阿田心情低落的模样,萧懿能理解她的苦闷。终究是被伤害深了,被父母抛弃的痛苦很多人穷尽一辈子也不能释怀。

    “总之这是你的心意,以后也再难相见的了。快跟上,我给你添香油钱。”

    “我才不想见他们呢,只是希望家里侄女儿别再被卖了。”阿田一边嘟囔一边提裙小跑。

    看着浸在金光中回头微笑的萧懿,阿田深知自己是幸运的。偶尔睡梦中还会被惊醒,时间就定在那鸨儿伸手过来的那刻。和她一起的女孩儿哭喊晕过去也还是被抬走了,没有亲人护着的可怜能和谁说呢?

    主仆二人手持三柱燃香,在金佛面前虔诚磕头。西斜的阳光洒到莲花座、洒到殿堂、洒到信众的发梢,空气中微尘折射出金黄的斑点。

    宝像高几丈,眼眸半睁,嘴边是永恒不变的、怜悯众生的微笑。萧懿闭眼,全身心徜徉在这份宁静中。她祈求萧家三人能团圆,也祈求远方的家人平安顺遂。

    从殿里出来,两人打算围着寺庙好好漫步一圈再出去。毕竟是大寺院,在中轴线两侧,仍然有大片建筑群,比如僧人的念经堂、石窟造像等。而且夏日未尽,到处绿荫葱葱充满生机,很适合闲逛。

    穿过竹林,阿田也恢复了活力,好奇地问东问西。萧懿都羡慕了,多么强大的自愈能力啊,难道这就是“强者从不抱怨环境”?真好。

    “女郎,你梦见过阿郎、娘子吗?”

    萧懿还真没梦到过,他们应该都知道她不是原来的萧懿了吧。

    “未曾有过,但他们肯定来看我了,想必怕惊扰我,来时极小心呢。”

    “说得有理,阿郎和娘子都很心疼女郎哩。”

    萧懿失笑,阿田对自己的胡诌总是第一时间合理化。其实她说的是自己的父母,来古代这么久,一次都没梦到过爸爸妈妈,是不是他们相信自己去哪儿都能坚强活下去呢?

    嗐,反正该说的都和佛祖说了,她精神无比放松,不纠结掌控不了的事儿。

    “走吧,我们出去逛集会去,还有可以放河灯呢。”

    “真的吗?我还没放过河灯。”阿田兴奋地跳了起来,“女郎,我们走快点。”

    “放心,还有时间——”萧懿扶额,今天走了不少路,腿有点酸。

    失去两人的竹林重归寂寥,微风拂过竹叶“沙沙”声清晰地敲击耳膜。透过几重竹枝,一身蓝色宝相花纹锦袍的年轻男子走出转角,脚踩落叶的窸窣声很轻,此人正是李祐。

    “法师请回,不必远送。”

    李祐双手合十,向慧能法师一鞠。王府年年都给大安国寺添上一笔香油钱,祖母特别敬重慧能法师,本次他就是替祖母来送盆供的。

    “殿下,生寄死归,于法不说断灭相,修心为上。”法师知道李祐的心结,希望他早日看破。

    “敬喏。”李祐不多逗留,点头转身离去。他也想勘破生死,不再执迷未曾一见的阿耶和养育恩重的祖父,就怕祖母......届时又该如何呢?

    其实听到了萧懿主仆的闲谈,李祐心有触动。无父无母的小娘子竟能如此豁达,胜他多矣!

    他一眼就辨出了萧懿即是上月在城门匆匆见过的小娘子,鬓发蓬松微卷,瞳色略浅,应该有异族血统,只是没想到身世凄惨。

    不知疲惫逛街中的萧懿还不知道自己被人可怜了,她和阿田穿梭在街巷间兴奋着呢!全程观摩威严浩大的皇家仪仗队回宫,只会“哇哇哇”描述震撼。

    仪仗队一过,城内恢复车水马龙的热闹。她买了三个乌篷船样的河灯,特地把三个连成了串,点燃放到北园的小溪中。活水中早就铺满了千万盏熹微的河灯,希望照亮冥河,指引亡魂平安渡过。

    “女郎,为何是三盏?”阿田掰着手指头数,“阿郎、娘子,还有谁?”

    “还有——”萧懿停住话头,还有萧父萧母爱着的小阿宜啊,但她只能对阿田保密了,“不告诉你。”

    “女郎又戏弄我。”阿田以为萧懿又在开玩笑,抿嘴表示不满。

    “哈哈哈哈,天色晚了,我们回去吧。”

    像她们一样逛到快要宵禁的人很多,因此坊门口都是满满当当的人。人潮涌动间,见前面一小孩快被挤倒,萧懿眼疾手快伸手扶了扶,确认孩子站稳才离去。

    在太阳彻底下山时,她总算回了店,累得直往胡凳上坐去:“阿姆,这里是集市买的小玩意儿,大家分去吧。”

    孙媪应了声,连忙喊大家伙来挑。她又去斟了杯奶茶给萧懿,见萧懿神态放松些便问:“玩得开心吗?”

    “很有意思,寺院很大,集市都是人,下次阿姆也一起去。儿替阿耶阿娘求了佛,也放了河灯。”

    孙媪轻柔地摸摸萧懿的头:“他们一定能收到女郎的心意的。”

    门外这时走进一位食客,点了煎的韭菜粿和冷淘,喝着茶水随口一问:“店家,门口小童是谁呀?站幡子下头好久了。”

    “咦,这傍晚了,哪家的小孩乱跑呢?我看看去。”程娘子皱眉。

    今日也算做鬼节,长兴坊家家户户都在家门口墙脚下设盆,烧衣或烧香施各路冤魂,家里的小孩子都不让出门怕被冲撞。暮鼓一敲,她和孙媪也把阿宇拘在院内,以免遇见不干净的东西。

    “女郎识得这小童吗?”程娘子领进来了一个粗布短衣的小男童,梳着童髫,比阿宇要小几岁。

    “这好像是我在先前扶过的小童,看来是和家人走散了。”

    “呦,这可怎么办?他阿耶阿娘该着急,别满城找不到人哩。”程娘子听着有些担心。

    店里客人听着动静也都探头看来,互相问询识不识得这小童。万幸有住长兴坊的老坊民出言:“这是住坊南边周老丈的孙子,也是可怜的。”

    这声喟叹一出,店里人都知道有内情,眼神齐刷刷看向一个地方,皆等老坊民说出八卦。

    萧懿瞧孩子瞬间垮下肩、垂着头,暗道不好,还是不能当孩子的面讨论,万一引起了心理问题就不妙了。

    “程娘子,你带孩子擦拭下脸,喂点东西填腹吧,估计也饿得不轻了。”

    “喏。”程娘子答应得也很快,领着孩子就去了内院。

    “阿方,你去趟武侯铺,就说坊内有三四岁孩子遗失,让家里人来食肆领人。”

    “好,我这就去。”方大脱下围裙,洗洗手就出门了。

    食客们见萧懿把孩子支走了,交头接耳更是毫不避讳了。老坊民吞一口茶润嗓后便给众人细说起来。

    “周家也是长兴坊老人了,自我有记忆起,周家就在本坊了,怎么说也有二三十载了吧。周老丈只得一个儿子,但他儿子太不争气,成天学些偷鸡摸狗的事,我们都叫他周老赖。周老丈年迈,骂又没用,打又打不赢,想管也管不了。我们都猜周老赖是娶不上妻了,毕竟周边没人敢把女儿嫁到他家。但没想到啊——”

    食客有说书的天分,话说到一半又喝了口水,把听众们急得跳脚:“然后呢?后来怎么着了?”

    “三年前吧,他们家夜里突然有婴儿啼哭声,一次两次大家或许猜测是听错了,但是久了街坊都确认,啼哭声就是周家传来的,但他儿子没娶妇哪来的孩子呀?”

    “难道孩子是买来的?”

    “原先大家也都这样想,有人大晚上看到周老赖抱襁褓回家哩。也有好事的邻里问到周老丈跟前的,老丈咬定孩子就是亲孙子。大多数人还是不信,但是现在基本都信了。”

    “为什么?”

    “因为孩子和周老赖像啊!”

    “我瞧刚才厅里的小童长得眉清目秀的,怕不是你们胡乱说的吧。”

    “嘿嘿,你这话说得。周老赖人虽不是个东西,但长得人模人样的。”老坊民撇撇嘴,不知是羡慕还是嫉妒,“他年轻那会儿风流事也说不完呢。要我说,他这儿子肯定也是钻了谁家后院生的,肯定见不得光。”

    “那等会儿周老赖可要过来领孩子了吧,我看看究竟像不像。”

    方才还说得起劲的老坊民抖了抖,双手摩挲了下手臂,莫名感觉到一阵阴冷:“呸呸呸,你可别瞎说。周老赖去岁冬天喝醉酒跌到沟渠里,被人发现时身子都邦邦硬的了。所以才说这孩子可怜,生来没见过阿娘,三岁又没了爹,跟着老翁过活。”

    旁人没想到故事转折如此快,大吃一惊,七月十五的晚上谈论意外去世的人,心里都有些发毛。

    “诶,我有点怕,我还是家去吧。”

    “怕什么怕,胆小鬼。那什么,我家娘子肯定担心我,我也走了。”

    “我和你一起,等等。”

    刚才还聚佐一团的食客,三两下结束闲谈,全都结伴回家去了。偌大的空间立马空置出来,留店内众人你看我、我看你......好嘛,什么叫做中国速度,见识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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