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子

    良夜清秋半,空庭皓月圆。夜刚刚暗下来,浓雾层层弥漫、漾开。月光清清冷冷,淡淡柔柔,如流水般泻在树梢上,在地上留下斑驳陆离的残影。

    院子里铺洒上银光,吴三和方大合力扛来木桌摆在空地上。孙媪、程娘子、阿田接二连三从庖厨里端来菜肴,大大小小的盘碟把桌面占得满满实实。

    食肆众人准备来一场月光宴,吃喝和赏月两不误。

    “甜皮鸭可送去了周家?”萧懿边摆盘边询问。

    “送去了,周老丈让我谢谢您。老幼两人想必也不打算正经过节的。”程娘子下午送鸭肉过去周家,旁边人家都热热闹闹的,唯独爷孙的小院冷清至极。

    “今日好不容易整饬了一整桌好菜,你可别哭丧着脸,过节哩。”吴三看妻子情绪走低,忙使眼色。

    “来来来,准备停当,大家都坐下吧。”萧懿率先坐下,左右分别是孙媪和阿田。她替两人斟了满杯的桂花酒酿,其他人也忙不迭满上酒杯。当然,不包括阿宇。

    “今日可要尽兴,我先敬大家一杯,”萧懿示意大家碰杯,“愿清辉拂照处,太平风物,团圆安康!”

    “女郎,我也说句祝福,”刚喝完一杯,阿田又举起杯,“希望食肆红火,挣大钱!”

    不同于萧懿祝酒词的委婉,阿田的愿望都是大白话,但它是最真实的。众人一听都点头道好,眉眼中俱是满意和高兴。

    在院子里吃饭和在室内吃饭比,感觉完全不一样,人会有种接近自然的放松。院角桂花香随风袭来,置身于满天星空之下,时间好像慢了下来。

    “月亮真圆啊。”阿田托腮仰着头,发出阵阵感慨。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明日还更圆哩。”程娘子说。

    “女郎,某敬您一杯,我们夫妻两好久没如此轻松过团圆节了。”吴三遥想以往在老家时,每到中秋老娘必定哭闹要钱,说是拾掇家宴其实是补贴其他兄弟家了。也就是现在离了家,不然哪有今日的清静小日子。

    萧懿非常爽快地一饮而尽,这顿酒是免不了的。由吴三开了头,其余人也虎视眈眈,全都端杯排队等着敬酒。

    孙媪偷偷把萧懿的酒换成茶水,其他人也睁只眼闭只眼,表达谢意嘛,又不是非得灌醉小娘子不可。

    众人尽兴举杯,间或聊聊往事,惬意得很。

    忽然前厅传来男人清朗问询声:“店家,还有吃食吗?”

    “这时候怎么还有人不着家,跑出来寻食呢?某去前店瞧瞧。”吴三疑惑不已,放下碗筷疾步出了内院。

    没过多久,吴三就隔空传话来:“女郎,是国子学的崔郎君。”

    崔明远?怎么大晚上不回务本坊,还在长兴坊游荡呢?萧懿纳闷,随之起身去打探情况。

    店肆门槛外,崔明远被吴三死死拽住胳膊,手足无措地道:“食肆既已闭店,某去别处就行,不打扰店家。”

    萧懿出声打断:“崔郎君,今日中秋,别的店多半也歇业了。如您不鄙弃,和我们一同观月可好?左不过添双碗筷的事儿。”

    “这——”崔明远微拧着眉头,抿嘴犹豫了,“太过打扰了。”

    “哪会呢。上次崔郎君帮我装点店墙,我一直想答谢您呢。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日吧。”

    “不过举手之劳,不足言谢。”见店家小娘子邀请得极其真切,崔明远不再推脱,松眉叉手,“那就叨扰店家了。”

    “吴阿叔,你领崔郎君先进去吧。我在厨内煮锅热汤便来。”

    “女郎,需要帮忙唤我。”吴三其实很迷茫,为什么突然要煮热汤?但是既然女郎发话了,他还是不带迟疑地引崔郎君去了后院。

    孙媪连忙招呼客人,让阿田往旁边挪挪位,把主位左边的位置腾出来给崔郎君。程娘子找来新餐具,又是倒酒又是招呼人吃菜。

    即使萧懿在厨房,都听到崔明远拘谨的道谢声,一次接着一次,没有尽头。

    她特意停留在厨房不为别的,就是要做大酱汤。七月底费了好大功夫做的大酱,早发酵晾晒完成了。

    小锅煮上热水,扔进几条小鱼干和昆布为底汤增加鲜味。本朝昆布多从渤海国或新罗国进口而来,它甚至沿着河西走廊卖到了西域。

    水沸后取走鱼干和昆布,她又从缸里取了浅浅盖过碗底的大酱下入滚汤中。融化、搅拌,汤的颜色变浑浊。

    准备些适合煮汤的蔬菜、荤肉,分批次放入锅中煮熟。大酱制作时本身就有咸味,出锅时根据咸淡适当调整,简单的大酱汤就可以出炉了。

    她也不知道和新罗人吃的类似不类似,主打就是一个心意。

    萧懿借着熹微的月光,小心翼翼地端来两碗汤,一碗放在崔明远跟前,另一碗放石桌中央。

    崔明远闻到熟悉的香味,简直不敢相信:“女郎,这是酱汤?”

    “曾听闻新罗人常腌制大豆酱制成酱汤,不知我烹制的酱汤是不是崔郎君家乡的风味。”萧懿点头,递过汤勺大方一笑,“崔郎君快尝尝。”

    崔明远愣了片刻,将视线从眼前的明朗小娘子脸上移开,拱手低声道谢。而后,他在萧懿满怀期待的眼神中试吃第一口。

    “和某记忆中的一样美味。”

    “真的吗?真开心!”

    萧懿因为食客的肯定乐开了怀,双眼弯成一条线。开玩笑,记忆有美化功能,她做的能和崔明远记忆里的一样,简直超水平发挥了呀。

    或许被萧懿纯粹的笑容感染,崔明远眼里也泛起了涟漪。

    “女郎前阵子晾晒的豆酱原来是做汤的!”阿田恍然大悟,她好奇地尝尝,“味道,额,我说不清,总之很奇特诶。”

    其他人的好奇心也被勾起,纷纷试品新罗吃食,再热烈探讨起来。

    “新罗靠海,酱汤应该习惯用海货。我这碗就少了点海物,比如乌鲗之类的。”萧懿记起前吃的大多都是海鲜酱汤,稍微给自己挽尊。

    “已经很好了,谢谢小娘子。”一旁崔明远连忙点头,郑重地道谢。

    崔明远低头搅动着汤,浓郁的大酱香气钻入鼻腔,源源不断的水汽蒸腾进了眼里。他感受到眼眶思润,汤意外的烫呢。

    这碗汤让他穿越了时光、空间,仿佛又回到了梦中的故乡。

    距他只身西渡入唐,已有六载,但拜别父母的画面仿佛就在昨日。忘不了谆谆重托、严苛诫告的阿耶;忘不了泪洒船头、追船痛哭的阿娘;忘不了忐忑的、孤独的十二岁少年。

    每个思乡夜不能寐的夜晚,崔明远都默念父母最后的话——不第进士,则勿谓吾儿,往矣勤哉,无惰乃力。他以此鞭挞自己,只有更努力,才能早日振兴家族、重归新罗。

    在长安的这些年,他学会了本地人的口音,也学会了用淡然掩饰思念,但今日的这碗酱汤却轻易地将内心深处的繁复暴露。

    旁人的注意力早就从酱汤上移开了,孙媪给大家分发起月团来。

    中秋怎么能没有月饼?但本朝确实没有月饼,只有月团。月团和胡饼比较相近,口味单一得很,比不得自带“南北甜咸之争”流量的月饼。

    萧懿低头抿了一口月团,小时候分食的蛋黄莲蓉月饼,好像要甜很多。唉,中秋到处都是落寞的思乡人啊!不过话说回来,崔明远比她幸运很多,她的家乡是努力也到不了的地方。

    她转头看一旁的崔明远,婆娑树影在他背后或明或暗地挪走。他和热聊的人群中间有道无形的屏障,默默无言的样子显得很忧郁。

    萧懿尝试打破他的寂寥气息,轻声问道:“崔郎君今日怎会在长兴坊?”

    “某出城耽搁了,来不及赶回,只得在本坊逆旅暂住一日。”

    “郎君几时来长安的?”

    “六年前了,”崔明远用悠长的语调,“当时官话还说不清呢。”

    “新罗和大唐有什么不一样吗?”

    这个话题大家都很有兴致,就算在现代交通发达的时候,出国都是新鲜的事儿,更别提唐朝了。

    崔明远被一个又一个稀奇古怪的问题轰炸,但他脾气是真好,一点都没读书人的凌人傲气,不论什么问题都会真诚耐心地回答。

    交流场面一度非常热闹,就像新闻发布会现场。众人充当记者,而崔明远则是被访人。

    入秋的夜带有丝丝凉意,崔明远离开食肆后漫步在空无一人坊街上,手里拎着店家小娘子赠送的月团。月团很沉,有些压手。明明没饮多少酒,他却有微醺之感,即使飒飒晚风,也吹不散心头的灼热。

    “滞留在外坊的中秋,好像也不错。”崔明远暗想。

    同一轮圆月普照下的长兴坊于府,正处在其乐融融的和乐之中。三代人十几口人围桌而坐,一家之主于静见人丁兴旺难掩欣慰。

    “蜜糖裹着酥脆鸭皮和肥嫩的鸭肉,微甜带咸,卤香味层层递进,不错!府里哪位厨丁做的?看赏!”

    “郎君可是猜错了,是妾差人去坊内有间食肆买来的。”于静的老妻摇摇头。

    “哦?竟不知那食肆除了烤鱼还有好吃的鸭。”

    随从见主家对食肆有兴趣,眉飞色舞地介绍起来:“还有不少好吃食哩,奴每经过食肆,都有人排队争相购买。”

    “哈哈,倒真想去一次了。”于静捋捋须髯。

新书推荐: 西域寻亲记 美人骨之盛唐幻梦 一络索 时闻听雨落 受不了了,我在古代搞革命 南疆少主问我管饭否 锁愿 如何攻略牛岛选手 凛冬深雪 [综影视]恶女女配洗白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