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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二十四

    送走景少骅后,甯安回到办公室,面对着写了一半的报告,陷入了沉思。

    如今可以确定的是,虽然学生宿舍的爆炸乃各楼宿管亲手所为,但他们只是被吴文浩控制了,那用于引爆的“水”,大抵也是他交给他们的。尽管目前对于吴文浩的动机尚不明晰,但他对身为“怪胎”的自己,以及周围的普通人是何想法,也能从其死前的呐喊中窥见一斑。甯安想,或许他也是一个被自身的特殊能力所困扰,从而误入歧途的孩子吧。

    至于侯羽的动机,他已经解释得十分清楚了,不满塞勒涅的方针、置疑其“德不配位”,所以他要摧毁它,于是选择绑架塞勒涅实际领导者认识的孩子,以此作为要挟。他的行动依据——“怀珺衡其实只是个撑场子的绣花瓶,塞勒涅的实际领导者另有其人”——固然真假未知,可凭他那近乎偏执的种族荣誉感,完全有可能采取过激的手段。因此他在网上直播宿舍楼的爆炸,以引起公众舆论、吸引塞勒涅的注意,同时还使用暴力手段,逼迫那位所谓的“熟人同学”自曝身份的行为,就其个人而言,是基本自洽的。可直到景少骅的荆棘抽干他全身的血液,塞勒涅的人,连半个影子都没出现。

    如果那条小道消息毋纯属无稽之谈的话,那侯羽收到的讯息又算什么?

    侯羽和吴文浩背后的人——甯安猜测,他们十有八九就是前者口中“比塞勒涅更合适的组织”——不可能只是为了让这两个极端危险分子进入大众视野,才假意与他们合作,承诺向他们提供支援。毕竟他们的目的若纯粹是除掉他俩,根本犯不着以如此麻烦的方式在社会上掀起轩然大波。换言之,侯羽收到的讯息——“怀珺衡私下派出人了”,应该是真的;那个“更适合的组织”,兴许仅是利用侯羽和吴文浩验证那条小道消息的真伪,而在确认了它是事实之后,却又毫不犹豫地将二者舍弃了。可如此一来,又有一个矛盾点随之而出:他们既然从一开始就打算舍弃侯羽和吴文浩,却又为何将怀珺衡派出亲信的消息告诉侯羽?难道是为了故意借侯羽之口,来试探那位“熟人同学”的反应吗?

    除此之外,甯安还有两个想不通的地方:该组织为何能够获取怀珺衡的私人情报?难道塞勒涅里有他们的人吗?被怀珺衡秘密派出的那名异类,又究竟去了哪儿?

    返回“蜂巢”后,楼莲没有立刻向怀珺衡报告任务结果,而是先去寻找乔无艳。乔无艳此刻正在清点食物库存,见一脸屎胀表情的楼莲急匆匆地跑来,她冷漠地移开视线,继续埋首于手头的工作。

    楼莲严肃地打量了她一会儿,犹豫片刻,下定决心问:“无艳,你……”

    然而他才仅仅开了个头,就被从不远处传来的明朗声音打断了:“楼莲。”

    是怀珺衡。

    乍一看,怀珺衡依旧保持着往常那般自然亲切的微笑,可不知为何,楼莲却无端心生他是故意阻止自己质问乔无艳的念头。于是他欲言又止地看了眼懒得理会自己的乔无艳,转身向怀珺衡奔了过去。

    “老大,无艳她……”

    来到怀珺衡的房间后,楼莲忍不住率先开口询问,却再一次被怀珺衡截断了话音:“任先生过得如何?”

    楼莲一愣:“任先生?”

    “就是我让你去拜访的那位啊。”怀珺衡微微笑着,形如柳叶的双目灵动含情,眼角稍稍向上勾起似月牙,分明仅是一副再普通不过的笑时神态,却莫名教人看出比古代佳丽还柔美上三分的妩媚多姿,导致楼莲时常怀疑,自己老大定是哪位皇帝的妃嫔……不,贵妃转世。

    “一个臭乞丐而已,能过得怎么样?”一想到自己的钱包被榨得滴水不剩,楼莲就要两行泪飚出来了,“‘先生’什么的也太夸张了吧?”

    “一点都不夸张哦。”怀珺衡笑眯眯地说,“在你还未出生的年代,任先生可是名镇一方的侠盗呢。只不过后来突然销声匿迹,这才渐渐淡出人们的记忆。他有和你讲起,关于他隐居的原因吗?”

    楼莲想了想,老大爷虽然没提过有关其“丰功伟绩”的只言片语,但在谈完正事后,倒是抱怨了好几句“异类若失了能力,就狗屁不值”。仿佛从楼莲的表情中觑见了什么,怀珺衡略一叹息,道:“从天上掉到地下,大概也是异类的宿命之一吧。”

    楼莲沉默半晌,迟疑地问:“老大,螺旋不是早在四年前,就已经被我们歼灭了吗?但那老头却说,网上那起事件,极有可能是螺旋策划的。”

    与楼莲的困惑不解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怀珺衡那未闻一词似的面不改色。他像是慢半拍地一顿,而后徐徐地说:“……果然。”

    “果然?老大,难道你一早就知道螺旋还有残党苟活下来了?”

    怀珺衡没有明言回答,而是回以楼莲一道意义不明的微笑:“这件事,我自有分寸,你无需担心。另外,也不要向无艳探究什么。你就单纯理解成,她在执行我的命令好了。”

    退出杭城七中事件的后续报道界面,沈承信瞅了瞅在药物的作用下,安详地睡于实验台上的韦小辉,略显寂寞地垂下眼帘。

    曾经,为了治好儿子沈文寞的病,他扼杀了自己身为科学家的良心,亲手葬送了一条又一条鲜活的生命;如今,为了弥补过去犯下的错误,他夜以继日地开展研究,几乎要把自己熬死在实验室里。虽然所做之事与以往如出一辙,但他的心境却截然相反。

    ——“叔叔你,做不到。”

    说实话,当沈连寂脱口而出这句话时,沈承信表面上没显现出多大动摇,但心中不可能毫无感觉——无论是出于一名科学研究员的尊严,还是纯粹作为沈连寂的叔叔。但现在,他已经无所谓了。只要自己尽到了能力范围内的一切,那么便只剩下以性命来忏悔这一件事了。

    不过,果然还是放心不下呢。连寂这个孩子,或许从一开始就不该存在于世上。

    ……可如果是连寂的话,一定会顺利成功的。

    “连寂,文寞就拜托你了。叔叔,对不起你。”

    沈承信默默于心间道完传达不到的遗言,抬头看向天花板上的监控摄像头,毅然决然地拉下了设施的总电闸——

    被手机铃声强行从熟睡中吵醒,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而当看见导致手机大半夜忽然发出杀猪般尖叫的“元凶”竟然是专门代表坏事的紧急联络时,甯安只觉如遭当头一棒——杭城七中事件才刚刚结束,这接踵而来的又是什么?

    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他按下了接听键。然后,朱笠的声音通过听筒传了过来:“沈承信背叛了。”

    其实早在从韦小辉口中得知沈承信于设施大爆炸当晚放跑了实验异类时,甯安就思考过沈承信是塞勒涅内奸的可能性。然而几经犹豫,他终是打消了这个疑虑。因为沈承信与姜正文在科学研究上的理念分歧,不太可能让他俩走到一块儿。

    可如今看来,是自己太天真了。他那天在自己面前的真情流露,难道仅是演戏吗?

    甯安赶达现场时,数十队武装人员正严阵以待,将陷入黑暗的设施围了个水泄不通。见其一脸想要了解情况的急不可耐,景少骅散漫地迎上去拍了拍他的肩膀,悠悠道:“除了一对‘怪胎’兄弟之外,其他实验异类连半条腿都没踏出来。”

    “‘怪胎’兄弟?”

    “实验编号我记不住,不过似乎姓韦来着?”

    “是韦小舟和韦小辉吗?”

    “哦,好像是叫这两个名字。”

    得知韦小舟和韦小辉平安无事,甯安不禁松了一口气:“他们现在在哪儿?”

    景少骅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拐弯抹角地朝甯安使了一个眼神:“对于他们来说,危险的地方,只有这儿吧?”

    经景少骅暗示,甯安方才注意到朱笠一直在沉着脸注视自己这边。他连忙收了收不适宜的私人感情,一本正经地问:“你说其他实验异类连半条腿都没踏出来,是什么意思?”

    “字面的意思呗。”景少骅抬起右手,抚了抚鲜艳地绽放于自己左臂上的玫瑰花。与花瓣一般绯红的血液顺着茎叶一滴一滴地滴下,在触及地面的瞬间四溅,“盛开”出一朵又一朵与红玫瑰同样妖艳惑人的血之花。看甯安的视线流露出些许担忧,景少骅付之一笑,变魔术般地把花茎收进了血管。“那些实验异类都被变成水晶了,哪还有腿给他们踏出来啊。”

    甯安搜了搜口袋,递出一条手帕:“被变成水晶是……”

    景少骅毫不客气地接来,清理手臂上的血迹:“反正柔柔是这样告诉我的。具体的,你就去问我‘监护人’吧。”

    下一刻,仿佛听见景少骅所言似的,朱笠紧接上他的话音道:“郎若宁。”

    若说刘禅嗣和霍诗雨是“怪胎”自然进化出的极端产物,那么这郎若宁便是人工制造出的绝对怪物。他没有自主意识,不明言语,单纯只是为杀戮而生。进入其视野内的一切活物,都会刹那间化为晶莹剔透的紫色晶体,再也恢复不成原样。

    “当初郎若宁被制造出来后,部门也是以上百人死亡的代价,才勉强将他控制了起来。照这情形,他应该是趁沈承信拉下总电闸后,从地下十层里逃出来了吧。”

    “地下十层?以你们的行事风格,竟然没有在捕获他后立马杀了他?”

    朱笠瞪了一眼满脸不可思议的景少骅,沉声说:“郎若宁是第三代异肽素实验中首个获得快速治愈能力的‘怪物’。”

    “原来如此。”景少骅一脸极为理解的表情,点点头道,“如果是首个的话,当然得好好‘宝贝’起来了。那甯组长家的小白脸,该不会就是第二个吧?”

    朱笠神情严厉地看了看景少骅,不置可否。

    甯安皱眉沉吟片刻:“难道郎若宁,是沈院长……”

    “嗯。”朱笠爽快答道,“郎若宁是沈承信来到研究院后,研制出来的第一个‘怪物’。”

    不可否认,郎若宁……不,实验体013428的试验成功,令在学生时代就初露头角的沈承信瞬间名声大噪,还顺便把姜正文——当时异类研究领域的领军人物——挤到了二把手的位置。虽然丧失人性是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但由于这是几十年来,人类在促进细胞修复相关方面取得的空前性进展,所以即使牺牲了上百条人命,也无人提出异议。在把郎若宁“封印”进地下十层那天,沈承信突然觉得,若终有一天,设施必须被毁掉,那么最具备这个资格的,只有他一人。

    “周立军留给你的‘遗物’,究竟是保护了你,还是数次将你推向险境的灾难之源?”

    沈承信说完,略一抬首,对上了施杨淡漠的视线。施杨停下脚步,瞥了瞥他那已然化为透明晶体的下半身,一言不发。

    “啊,抱歉,这里光线不太足,没看清。原来你不是独自来的。”

    话音一落,数条如长蛇般蜿蜒扭曲的荆棘铺地而来,于施杨身后张牙舞爪地开放出了十几朵鲜红的玫瑰花。沈承信浅浅一笑,赞叹道:“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想研究研究你们究竟是如何和谐共处的。”

    此话一出,玫瑰枝条上的尖刺霎时增长示威,仿佛在说“有胆你就试试”一样。

    “哈哈,都说了是‘如果可以的话’,别这么激动嘛。我最多,也就五分钟可活了。”

    施杨冷不防插话道:“韦小辉说的,是真的吗?”

    沈承信愣了愣,苦笑着应了一声。

    “你是塞勒涅的内鬼?”

    “虽然我的确向塞勒涅泄露了不少研究院的内部资料,但内鬼这说法不太准确。我不是塞勒涅的人。”

    “不是他们的人,又为何背叛部门?”

    沈承信深吸一口气,再徐徐吐出。尽管这个动作并不怎么大,但对于腹部被水晶贯穿的他而言,却牵连出了销骨蚀魂的疼痛。“我只是在,弥补错误而已。”

    “解禁杀人怪物能弥补错误?”

    这问题顺着话头抛出,合情合理。然而沈承信却像被猝不及防地打了一记回旋镖一样,低下头沉默了许久:“他们就算活下来,下场也只会更惨。”

    “凭什么这么断定?”

    “没有凭什么,只是知道而已。”沈承信答完,抬起头,直面施杨的平淡目光,“你恨我吗?”

    “为什么我要恨你?”

    “因为是我组织了那场记忆改写实验,导致张广森和于睿死亡;同时,也是我想要测试傅绫的能力,逼迫她制造出了他们的复制品。”

    “害他们在实验中丧命的是我。如果我早点发现那家伙留下的东西,就不会有接下去的事了。”

    “是吗。那对于一次次‘归零’被我们利用的那孩子,你又怎么想?”

    施杨稍稍一顿,垂下视线,不予作答。

    “果然,还恨着啊。”

    “……”

    “怪不得她。毕竟令她变得那样极端的,是我们。所以,你就原谅她吧。”

    “……”

    沈承信忽然咳出一口鲜血,虚弱地说:“对不起。明明是最后关头,却只能说出如此苍白无力的话。但是,我是真心,对你们感到愧疚的。真的,非常对不起……”

    施杨毫无回应、一声不吭,似是不接受沈承信的道歉。

    沈承信吃力地喘了几口气,继续气若游丝、不依不饶地说:“经过十六年的沉睡,郎若宁的力量,变得更强大了……即使是你,也赢不过他……趁现在,赶快离开这儿吧……”

    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将劝告挤出口,沈承信保持着死不瞑目的状态,化成了一具宛若出自大师之手的、栩栩如生的水晶雕像。施杨于原地停留了几分钟,随后猛地一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去。

    6月30日凌晨,除了事先出逃的韦小舟兄弟,设施在郎若宁的残忍杀伐和破坏之下,无人生还。而被率先派去查探情况的施杨则身受重伤,经过长达二十小时的抢救之后,才勉强保住了性命。而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郎若宁,却像提前被设置好了引爆时间的炸弹一样,在轻松突破了部门的重重包围之后猝死。

    当日下午,趁清理现场的后勤科人员不注意之时,楼莲陡然从暗处现身,从实验楼附近的一棵树上,取下了一截被咬断的小拇指。接着,他来到一处偏辟的角落,面带嫌弃地将那小拇指放到地上,转过身,稍微等待了一会儿后,丢去了一件长T恤。

    一只手突然伸出来,不偏不倚地接住了T恤。

    “傅绫,对吧?”楼莲说着,回身看向垂头打量T恤上超大骷髅头图案的姣好少女,略微冷淡地说,“我老大想见你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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