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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三十

    纵使是慈悲为怀的佛祖,也始终对人间疾苦漠不关心。或许这份冷漠正是佛祖的慈悲所在,但怀珺衡更相信人之苦难,唯人可解。因此他甘愿以自身的血肉筑成人梯,目送饱受悲伤的灵魂通向光明安康的大道。哪怕,他要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

    骤然划破视野的十指指甲足有二十厘米长,尖端锋利如箭、坚硬如铁,同时布满犹如血管的黑色纹路,扭曲刺目,恐怖而狰狞。怀珺衡明白那“血管”里流淌的是能瞬间致人于死地的剧毒,却不避不闪,保持着端正的坐姿视若无睹。千钧一发之际,女人蓦地止住攻势,两爪如同与什么负隅顽抗似的剧烈颤抖,指甲堪堪抵于柔软的皮肤上,未深入见血。她咬牙切齿、目眦尽裂,不成话音的呜咽从唇缝间漏出,泪水接二连三地滑落脸颊。僵持了一阵后,不等落于下风的怀珺衡拱手投降,她竟先忽然浑身脱力,双腿一软,瘫坐在了地上。

    ——她下不了手。因为他是她的恩人。当年若非他带人对设施发起偷袭、给予部门重创,她和她的丈夫根本不可能度过两年的安逸时光,进而有了爱的结晶。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她的孩子相当于怀珺衡送给她的,所以她无法恩将仇报。可如果不将失去孩子和丈夫的痛苦发泄到他身上,她又该如何维持摇摇欲坠的意识,让化成死灰的心灵复燃呢?就在她以泪洗面的当口,怀珺衡蓦地起身,双膝一触地,深深地低下了头。

    女人当即目瞪口呆,惊愕万分。

    照理说,以怀珺衡那张可以轻松颠倒黑白的巧嘴,在这种情境下,开脱和辩解的借口要多少有多少。然而他却反常地选择了沉默,选择了放下高高在上的首领身段,跪下来磕头赔罪。女人随即恍然大悟——他先前之所以一副雷打不动的姿态,实则不是没把她放在眼里,而是默默将自己的性命,全权交到了她手上。

    然而这又如何呢?若他这一跪能让死者复生的话,倒也罢了。可偏生他仅是一介凡人,没有任何特殊能力。如今跪了,反倒有点惺惺作态的嫌疑,教人半点账都不想买。在心里将他剥了千层皮后,女人仿佛终于向现实屈服了似的,带着哭腔开口道:“……为什么不替我们主持公道?您不是首领吗?组内所有事,不都是您说了算吗?为什么我的孩子必须死呢?为什么‘怪物’一定要受到两面排挤呢?为什么我们就不能像普通人一样活下去呢?明明,我们就是作为普通人而生的啊……”

    尽管女人是真心发问,但这些问题,怀珺衡回答不了,故而他只能无言以对。不过无言之后,他抬起头,直视着女人的双眼,一字一顿、铿锵有力地问:“你愿意,最后相信我一次吗?”

    这时,守在房外的人等得不耐烦了,一边警告女人不要打自寻死路的坏主意,一边快步入内查看状况。怀珺衡即刻一拂托盘中的茶杯,使里面的茶水全部倾倒了出来。

    “不好意思,”他装成帮忙收拾的样子,用身体挡住女人那尚未恢复原样的双手,侧首朝来人赔笑道,“是我不小心碰到杯子,把地板弄脏了。”

    对方一瞧一片狼藉的“灾难现场”,不耐烦地催促女人动作快点。待他出去后,怀珺衡看了一眼仍旧对自己方才的请求不知所措的女人,轻声却又坚定地说:“你们什么都不用做,只消相信我就行了。”

    若说怀珺衡如今的处境是墙倒众人推,那么“蜂巢”内所有“怪物”,便是这墙倒之后,被众人踩踏出来的泥石和土灰——都是受到牵连的陪葬品。他们像企图偷渡跨洋的难民一样,被囚禁在狭小黑暗的房间里,需要时就被拉出去干活,不论昼夜,干完后又马上被关回去,时常连饭都没得吃。有些身子不好的,一去不复返,即使有命回来,也是一卧不起,由于不给药,病情每况愈下,撑下去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晚上,女人一回到“集体宿舍”,就被大伙围了个水泄不通——他们都渴望知晓怀珺衡的状况。

    “……首领他,挺好的。”

    女人宛若忽然间生疏了讲话似的,半天才挤出这不痛不痒的一句,又迟迟没有下文,当真要把人活生生磨死。一人待要细问,一个稚嫩的嗓音猝不及防地抢先了:“他能不好吗?少了我们这一个大包袱,不得每天大鱼大肉地庆祝!”

    “你小子胡说什么呢!”一位年纪略长的人斥道,“我们是在首领被软禁起来后才沦落至此的。这不侧面证明了一直以来,都是首领在护着我们吗?”

    “呵,”少年冷笑一下,不甘示弱地反问,“他要一直护着我们,我们犯得着在他失势前就天天被那些杀千刀的‘怪胎’当奴仆使唤吗?他要有心护我们,从一开始就不该招他们入组!这一切明明是他自作自受,却偏偏连累了我们!”

    话音一落,全场陷入了短暂的寂静。而后,躺在少年身旁的妇人轻咳了几声,气若游丝地开口道:“小潮,这件事,你真的不能怪首领……”

    少年立刻俯下身,让她好生休养别浪费体力。但她坚持要说:“首领想帮助的,是所有遭受不公的异类。可不公是不分‘怪胎’与‘怪物’的。遭受过不公的异类,也不会只渴求相同的东西。首领是人,不是神。更何况,神也无法实现所有人的愿望……”

    对于妇人的教诲,少年素来不敢忤逆。他明白她话中的道理,但就是难以吞下以往的种种苦楚——他今天几次尝试为妇人偷药,眼看着就要成功了,却被抓了个现行,以至于被拎出去挨了一顿毒打,此时还鼻青脸肿着。他撇过视线,小声抱怨道:“他为什么一定要帮助所有异类?就不能只帮助我们吗?”

    “……”

    如局外人般旁观着这场争论的女人默默握紧拳头,下定了决心。她昂首挺胸,提高音量说:“各位,可以听我一句话吗?”

    钟晴怔怔地抬起头,涣散无神的目光游移了好一会儿,才虚浮地停留在钟轶身上,双脸茫然丛生——死了?谁死了?为什么死了?她想确认那女仆的话是何意,四肢无意识地动起来,但却在爬出去的前一刻,被欧阳尧旭拽住了胳膊。

    他神情凝重、眼神严肃,虽缄默不语,却令钟晴感到了一股不可违抗的压力——这是她第一次看见他露出这种表情,由于不太理解他此刻是什么心情,她便凭过去的经验,擅自认定自己会受到同样的惩罚。可即便如此,她还是把对疼痛的恐惧抛到了脑后,直直地望向钟轶。钟轶就像睡着了一样,安静地平躺着,眼睛与嘴巴轻轻闭合着,两条眉毛沿着额骨舒展向两边,毫无做噩梦的迹象。于是钟晴稍稍松了一口气,两行泪悄无声息地落下——

    她怎么可能不知是谁死了?她怎么可能不知她是为谁而死?泪水越发汹涌,呜咽升级成野兽嘶鸣。她仰天一阵撕心裂肺的哀嚎,陡然变成凶悍残暴的狼人,一口叼起钟轶的尸体,撞碎玻璃破窗而出!

    警卫姗姗来迟,只瞥见了那一闪而过的雪白背影。仆人们惊魂未定,一个个脸色煞白,根本顾不上受伤在床的女主人。欧阳尧旭缓缓站起来,看了看面无表情的范冰,声音沙哑地说:“……完全,不必这样的。”

    范冰置若罔闻。

    欧阳尧旭没再多言,径直离开了。

    打欧阳尧旭记事起,姐妹俩就已经在欧阳家了。只是他基本上都待在宅邸里,鲜少外出,所以也就远远地看到她们几次,不曾面对面过。年幼的他不懂她们为何脖子上戴着项圈、睡在简陋的狗屋,便问母亲:“妈妈,为什么她们不住在家里啊?”

    “她们不配。”范冰冷漠地回道。

    “为什么?”

    “她们不是人。”

    “她们哪里不是人了?”天真的孩童不解地追问,“她们不是长得和我们一样吗?”

    “她们杀了人!”范冰忽然在他面前蹲下来,用力一摇他的肩膀,怨毒至极地说,“她们不是人!”

    那时候,欧阳尧旭才刚学会写“人”,尚不明白这简单的一撇一捺,究竟包含了怎样深刻沉重的意义。因为好奇,他专门趁范冰不在家的时间,偷偷向姐妹俩套近乎。起初,她们对他是怕得唯恐避之不及,经常缩在狗屋里不出来。后来,他利用食物引诱,总算令她们放下戒备,愿意与他进行肢体接触了。一日,欧阳尧旭突然心血来潮,撸起了姐妹俩的头发。由于营养不良,她们的发质干枯毛躁,手感一点都不好。不过欧阳尧旭在意的不是手感,而是她们对自己的信任。因此他也希望能通过行动证明,她们没有信错人。

    他把她俩的头发揉成两朵“蘑菇云”,笑得抱着肚子直打滚。姐妹俩相互一对视,不明就里地歪了歪脑袋。

    笑累了后,欧阳尧旭趴在草坪上,两手托着脸颊,好奇地问:“你们是人吧?”

    姐妹俩尽管不会说话,但耳根子是好的。她们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于是干脆装傻蒙混过去。

    欧阳尧旭全然没察觉到她们的小心思,自顾自继续说:“妈妈说,你们杀了人,所以不是人。可是据我的观察,你们肯定是人。是不是人,跟有没有杀死人有关系吗?小狗一生下来就是小狗。人生下来,应该也就是人吧?”

    他说罢,一抬眼,发现钟晴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同时冷汗连连、战栗不止,仿佛哪里怀掉了似的。钟轶的面色同样不太好,不过反应没钟晴那么激烈。她不由分说地把她背起来,逃命般地回了狗屋,不管欧阳尧旭怎么哄都没用。紧接着第二天,范冰把他叫到狗屋前,当着他的面,对姐妹俩实施了电击。

    “……她们是杀死你姐姐的畜生!害死你姐姐的魔鬼!你这么做,对得起她,对得起我吗?!我把你生下来,可不是让你吃里爬外的!”

    当晚,欧阳尧旭做了一整夜的噩梦——钟轶和钟晴浑身抽搐、翻白眼、吐口水、终至晕厥的画面往复循环,像厉鬼一样缠着他,教他不得安宁。高烧持续了一个礼拜,意识始终模糊不清,他感觉有人在拿刀一刀一刀地捅他的胸口,无论逃到哪儿,除了黑暗,还是黑暗。病愈之后,他重新睁开眼睛,对死亡,有了他人一辈子也参透不了的认识——

    彼时的他,才六岁。

    明白了死,自然而然就懂了“杀”。死很可怕,杀人更是最恶劣的行径。因此杀死姐姐的她们,不配为人。

    ——豁然开朗。

    此后,从母亲手里接过的监护器变得异常轻巧,犹如电视遥控器。按下后的场景,也不再可骇恐怖,反而令人身心愉悦。因为这是执行正义。是正当的复仇。

    十八岁生日那天,成人礼上,范冰将她的监护器作为礼物送给了欧阳尧旭。于是欧阳尧旭成了钟轶和钟晴的新一任监护人。而在今天,他也失去了为人的资格。

    因为他杀了人。哪怕并非出于本意。

    ……不,或许还有回旋的余地。因为钟轶,不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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