暝黎到达那里的时候，已经看不见那顶缀着星空的帐篷了，他有些茫然地在原地立了一会，双眸再度化为青金色，神识几乎将方圆几百里的地界完全笼罩并且还在继续向外延伸，竟是想不计损耗地去查探所有人的身份来历——她的身份来历，他看不见，并非看不清，而是她像一张白纸一样，他什么也看不见，所以只要是在无数讯息中寻得那抹空白，就一定是她。可是，找不到……

    她不想见我……她还在怪我……怪我不去找她，还是怪我当年想要抛下她……

    搜寻无果之后，暝黎的脑海中闪过了这个念头，有些痛苦地抱住了头，周遭神力变得有些不稳定起来，但在无端的暴虐充斥他的双眸之前，一抹银白色的光亮突然映入他的眼帘，像一颗星辰般点亮了即将暗下去的夜空。暝黎下意识地伸手去抓，那颗星辰却避过了他的手，而后向着一个方向飘去，暝黎立刻跟了过去。周遭景物不断变换，他似乎追着那颗星辰走了很远很远，但是他不在乎，他总会追上那颗星辰的。

    终于抵达一个安全的角落，那颗星辰停了下来，一番光芒大放之后，星空蓝色衣裙的少女现出了身形，身上还披着那件缀着青金色纹路的黑色斗篷，但兜帽已经摘了下来，所以暝黎清晰地看到了少女的脸。

    “……小……”漠儿……他略微怔然地，迟疑着想说出那个称呼，但他还没等说完就看见自己面前的少女抬起了手，作势要打他，短暂的愣神之后，暝黎没有半点想躲的意思，然而少女的手最终还是没有落在他的脸上，而是顿在了半空。

    “……？”

    “……本星主若当真是个人族，有几个百年能拿来等你？”少女看着暝黎那张好看得惊心动魄的脸，深吸一口气，终于将这句憋了几百年的话说了出来，真到了这时，她反而十分平静，“你就仗着你的脸好看，仗着本星主舍不得打你，仗着本星主没办法把你怎么样。你个白痴，为什么就那么相信本星主是个人族，那个宇文擎都没信，追杀了本星主几百年，还断了本星主回神族的路，神族内乱本星主回不去，暗夜帝君灭神族本星主也回不去，直到天道降下天诏贬了那个宇文擎的魔尊之位本星主才找到机会，可是根本就已经来不及了，我姐姐必须去虚空之域接受神罚了，都怪你！”

    “对不起……对不起……我……”回过神来的暝黎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得难得显得极为无措地承认错误。从少女方才的话中，他已经清楚地意识到了她究竟是谁——

    星神，神星漠。

    他们同为这天地间不该存在的意外，他们与这世间几乎没有任何羁绊，他们亦同时拥有漫长的生命，他们能相遇，或许当真是命运使然。星神本身便代表着“命运”，难怪他无法看到她的来历……他的运气一向不好，似乎花光了所有的运气才遇见星漠，但不是他顺着命运在前行，而是“命运”本身选择了他。

    几百年前。

    宇文擎趁魔神沉睡期间领兵造反，暝黎不敌，遭之囚禁，沦为阶下囚，好不容易逃出来，逃进了阳属的地界，但黑夜一至依旧会遭到各种追捕，因而四处躲藏，而白天他也不能得到片刻的安宁，他的脸实在是太过好看，因为在躲避追捕，标志性的长镰不能拿出来，同时他又是夜，一旦在与阳的冲突中动了手，天启之力就会暴露，他就会被阳属群起而攻之，所以那段时间他不得不装得弱不禁风，于是他这张过于好看的脸便带给了他很多麻烦，那是他最狼狈的一段时间。阳属或者那些追杀他的夜属加之在他身上的多重的伤势他都不在意，只除了他的脸，无论何时，他都尽力护住他的脸，不让之受伤。他从不认为这是他自己的脸，这张脸像了他那位父帝近七成，而他，是他父帝的一个失败的复制品，他不能容忍任何人亵渎他这张脸，那对他而言，等同于在亵渎他的父帝。

    那时的他还不能控制自己能看清他人身份来历的能力，所以每一个被他的目光看到的人，他都被迫看到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有一段时间他被那些讯息烦得要死，曾一度想戳瞎自己的眼睛，但是不行，而且天命书也拦着他，不让他这么做。

    这样的日子过了几百年，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逃，可能是不想让宇文擎借由他，得到报复了他父帝的感觉吧……没有人可以亵渎他的父帝。

    他几乎看不清那些人的脸，他的眼前全都是字，而那抹空白是突然闯入他的视线的，在一片讯息中显得极为突兀，以至于暝黎一下子便注意到了，并且甩开脑海之中刚刚看到的所有东西，下意识地跟了过去。当对方也终于发现他的时候他才回过神来，顿住了脚步，但对方已经向他走了过来。

    “你……”对方缓缓开口，暝黎下意识地把身上黑色斗篷的兜帽拉低了些，做好了对方无论说什么、做什么，他都不回话的准备，结果对方顿了一下，忽然惊奇地道，“ 哇塞，你长得真好看！”

    “……？”这个反应同他想象中的不太一样，暝黎愣了一下，抬眸看向对方，至此，他也终于真正看清了对方的脸——那是一个少女，一个长得极好看的少女，看上去不过十六岁左右。他的眼睛依旧不能从她身上看见任何讯息，她就像是一张空白的纸，这是他第一次碰到这种情况。她……是谁？他突然很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咦？本…小姐居然算不出你的身份来历？！”那少女的手做了个掐算的动作，过了一会儿，轻“咦”了一声，有些疑惑地轻语道，“还是第一次碰到这种情况……”

    “……算？”暝黎迟疑了片刻，轻轻吐出一个字来，许是太久没说话的缘故，他的声音都有些沙哑了，但是依旧能让人感觉到，他之前的声音一定很好听。

    “嗯哼，本…小姐便是传说中伟大的占星术师，掐指一算便能道出旁人的过去乃至未来，不过平时嘛也就占占卜，看看星星，闲得很。”少女轻快地说道，“当然，我们还有一个比较亲民的称呼——算命哒！”

    暝黎：“……”

    “哎，虽然不知道为什么算不到你是谁，不过看你惨兮兮的样子，应该是在流浪吧？既如此，看在你好看的份上，跟本小姐回家吧。”

    “……家？”轻轻重复了一下这个有些陌生的字，暝黎不由得问道，“你……都不知道我是谁，就敢带我回去？你可知我之所以如此狼狈，是因为在躲避仇人的追捕？你……”

    “本小姐不在乎啊！”少女打断了他的话，无所谓地道，“以本小姐算卦的水准，几乎可以躲掉所有的危险，实在是没躲过的，那就是命运了，更改不了。所以，你到底跟不跟本小姐走？虽然你长得确实很好看，但本小姐是有原则的，不会吃了你的。”

    暝黎：“……”对他动过那种心思的，名字都被他从天命书上划掉了。突发恶疾，走路踩空摔死，被人下毒毒死之类的，各种各样的死法。他不是神尊境，限制反而没有那么大，只要对方对他的加害达到某个程度，他便可以杀了他们，不是作为神，而是作为他自己。他没法杀宇文擎大概是因为他觉得对方对他的加害不是在报复他，而是为了假装在报复他的父帝，那种天命书认定的因果并不成立，而且宇文擎现在的修为还高出他一大截。说起来，宇文擎之前还抢过他的天命书，真是……多此一举。

    沉默了片刻，暝黎还是点了一下头，毕竟他确实没有地方去，加上对这少女的空白实在好奇。

    少女自称“漠”，因为占星术师尊崇星神，所以她对外自称“星漠”。

    暝黎并不知道星神叫什么，那时的星神，所有对外的信息都很模糊。

    两百多年，星漠从未离开过中心区域，也没见她身边出现过什么族人，虽然寻常人族的寿命不过百年，但倘若得了机缘成为仙启者，便得到了突破到仙主境之上的可能，同时也能让寿元增长几百年之久，暝黎误把星漠当做了这样的人族。

    星漠在这两百多年间或有意或无意的，的确帮暝黎躲过了好几次追捕，但如她之前所说的那样，总有避不过的时候。那天的那一卦，星漠发现无论她怎么做，再过几天暝黎都会被那些人找到。此刻的她已经大概猜到了暝黎是谁，但并未想到暝黎会那么固执地觉得她是个人族。她正思索着该怎么在那些人眼皮子底下让暝黎脱身，结果没想到他突然过来跟她说他们不合适，他要离开。

    “……哈？你确定？”星漠一挑眉，第一个反应是：糟糕，不该为了让这个在“正常”环境下长大的标准夜属开窍而给他看那么多民间话本，甜言蜜语没学会，自我牺牲倒是伸手就来。

    这怕不是因为知道那帮人快要找到他了，怕连累她才跟她说这个的吧？你是夜啊，能不能别学这些阳属都不一定能做到的事？星漠轻轻一歪头，有些一言难尽地看着暝黎。

    暝黎：“……？”演得不像么？可是那些女主说信就信了……

    ……算了，不能用她的思维去揣测标准的夜属，毕竟夜属里，真正不正常的是她。她记得这种精神状态下的夜属，自毁倾向似乎挺严重的，大概也正因如此，暝黎才会在真正明白“喜欢”是什么之前先学会了自我牺牲，他误以为这也是表达那种感情的方式……白痴。星漠默默在心中再次评价道。

    神族之中，夜系神族不多，地位又不如阳系神族，星漠身份特殊，自小在阳属的包围下长大，被灌输了不少阳的思想，虽说她并没有多把那些东西当回事，但毕竟不是纯夜，长久以往终究有些被同化，在某些方面更像阳，对于“感情”也并非全然不懂。两百多年的相处，星漠发觉自己是喜欢这个被她捡回来的家伙的，脸好看，而且有时候莫名的有点儿呆，还挺可爱，加上她直觉对方现在的性子是因为心中压的事太重，而之前的生活环境又不理想，以至于他对于同人交流相处之类的事像纯夜那般下意识地排斥和提不起兴趣，倘若有一天他能愿意分出点精力在这种方面……或许性子就能多符合夜偏阳一点，而不是像纯夜了。于是星漠决定，让暝黎也喜欢上她。

    一个连自己都不在意的家伙，或许唯有喜欢上一个人，在意起一个人，才能因为对方而多在意自己一些，而后因此愿意改变一下自己的心境，主动与心结和解。这么好看的人，给别人可惜，所以，她自己来吧——之前自诩有原则的某星主如是道。

    在她多方的旁敲侧击和引导之下，暝黎确实开了点窍，但星漠完全没想到过自己还要面对如今这种情况。

    “……”星漠面上似在思考暝黎的话，手上也没闲着，不断地在测算着未来的可能性。他们两个若在一处，确实没有任何逃脱的办法，但暝黎来这么一出，她突然寻到了另一种可能性。她假装同意离开，拐个弯暗中使坏，似乎有点机会。

    “好啊。”想及此，星漠回道，声音听上去很是轻快，甚至还有点愉悦。

    暝黎：“……？”这个反应……和话本上的也不一样。

    因为不太理解，所以暝黎并未因这份“愉悦”而多想什么，他甚至还松了口气，觉得星漠信了他的鬼话。

    一转眼到了暝黎与宇文擎的人对峙的时候，原本星漠按照测算提前布下的阵法陷阱完美发挥了作用，而宇文擎那些人因为她与暝黎提前断开了联系而没有注意到她，以为她不在此地。于是在星漠的暗中帮助下，暝黎脱困本该只是时间问题，但是出了意外——宇文擎这个人时而狂妄自大，时而过于谨慎，他突然改变了想法，亲自来了这边。那时的星漠和暝黎修为与之相差甚多，星漠的行踪很快被宇文擎发现并开始针对，星漠召出的星图没能将他的攻击完全反弹，再加上第一次掺和进这种程度的战斗，经验不足，本就不会打架的她顿时越发力不从心，最后只得装作失足主动让自己坠入悬崖假死——她最后卜的那一卦告诉她，以暝黎的身份，宇文擎不会杀他。宇文擎会来的这种情况她不是没有算到过，所以这一幕是她为自己留的最后一条后路。

    但她不了解宇文擎，她不知道宇文擎很早之前就盯上了神族，从她展现出的能力判断出了她是谁，而后对其展开了长达几百年的追杀。

    暝黎始终误以为星漠是人族，而那座悬崖又不是普通的悬崖，非人种族掉下去都能生死未卜，人族掉下去更是根本不可能活下来。

    起初他逃脱在外的理由是他的父帝，后来变成了星漠，这个理由于他而言更真实，而现在，宇文擎斩断了这份真实。

    夜属的修炼一旦出了差错，便会被自身的天启之力无限放大自身执念或欲望，最终失控。暝黎这一生执念有二，他的父帝，还有……星漠。

    他的性情便是在那时走偏的。

    他不知道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只知道自己的神力失了控，又一次对宇文擎等人发动了攻击。用天启之念了吗？用了吧……他不知道。

    虽然最后他还是输了，但宇文擎也怕了，甚至于不惜提起亡灵一族，以此要挟他回去。亡灵一族……不就是降世的时候吞了他们上一任亡灵之主的灵魂么，至于哭着喊着要他来当新一任的亡灵之主么……现在还被当做了威胁他的筹码。

    星漠“身死”，他已没有了留在外面的理由，又不能真的让那群亡灵一族因为他而有什么三长两短，所以暝黎最终还是放弃了抵抗，被宇文擎带了回去。

    在透过奕秋和宇文桀的记忆看见星漠之前，暝黎始终认为她已经……

    幸好。

    恨宇文擎吗？不知道。他不明白这个词。但他知道，宇文擎必须死。

    因为宇文桀长得几乎和宇文擎没有半点相似，所以暝黎这些年才一直没把他怎么样，甚至还帮了他不少。不过，就算相似，暝黎大概也不会拿他怎么样，顶多关起来，眼不见心不烦——像宇文擎对待他那样对待宇文桀么？那他和宇文擎有什么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