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清，本名司空郁。很小的时候，司空郁便在医术上展现出了极为惊人的天赋，这在绿然灵植族中足以为她所在的一脉谋得很高的地位。
她或许有资格成为生命之神的传承者，当时几乎所有人都是这么认为的，包括司空郁自己。生命之源选择传承者的标准未知，于是他们参考上一任生命之神的传承者的能力，认为医术是其中一项标准。在绿然不断兴起的学医浪潮之中，司空郁很快脱颖而出。
然而好景不长，就在司空郁的医术将要触碰到神境原人几千年来所能达到的顶点之时，她在一次采药的过程中意外被一种毒草划伤，沾染上了一种很烈性的毒，那毒与她多年来因试药而本就掺了各种毒素的血液相接触之时，彻底破坏了司空郁血液中那些毒素的平衡，并且融合成了一种从未有人见过的毒，司空郁的情况变得越来越差，除了她，神境原无人有可能为她炼制出解药，但她已经没有足够的精力去为自己成功寻到解药的炼制方法了。虽然长年试药让她的身体有了些许抗性，减缓了毒素的发作，但她依然时日无多，待绿然族的小公主忽然获得了生命之神的传承之后，她自认对家族已无用处，便自行脱离家族离开了绿然。她在医术上花费了大半辈子的时间，她想用剩下的几年四处走走。
直至某一刻，她发觉自己快要连人形都维持不住的时候，她便寻了一处清静的地方，化为了原身——她的原身是一棵紫藤树。一点点消散的灵力让她的原身看上去颇为的萎靡。
“你……生病了吗？”
那一天，司空郁已经快要维持不住清醒的时候，一个声音忽然响起。
一个很好听的声音，很轻，很柔，听上去也有些稚气未脱。司空郁努力“看”去，终于“看”清了对方——那是一个很漂亮很漂亮的小女孩，但是双眸不知为何为白绫所缚，看上去顶多只有人族十岁左右的模样，而奇怪的是，司空郁竟看不出这女孩是阳还是夜，女孩的气质完美的介于阳夜之前。人族？司空郁心想，但又立刻否定了这个想法，因为女孩所表现出的气质，并不像是一个真的只有十岁的孩子。于是，司空郁便把这当作是她太过虚弱，已经看不出对方是阳还是夜了。女孩的问话，司空郁没办法回答，而女孩在说完这句话后，伸出手在紫藤的树干上慢慢摸索着，似乎是在确认着什么：“……抱歉…吾还不太会用神识，‘看’不太清……你好像不是还不能化形的灵植，所以…是生病了……那吾，应该可以帮帮你。”
下一秒，司空郁便感觉到一股极为柔和的力量自女孩放在她树干上的那只手没入她的身体，随之而来的，是一股很强的治愈的力量，这股力量很快与她的身体完全相融，而后竟奇异地阻止了她的身体继续恶化。
……？！这是……？司空郁彻底惊到了——倘若这世间有这般强大的治愈的力量，那岂不是能将无数重病之人从死亡之中拉回来……再强的医术也无法与这种力量相提并论。
“你应该不会死了，再过不久，也能恢复到可以化为人形的程度，但是…抱歉，以吾现在的修为，只能做到这个程度……”女孩轻轻地说道，“而且请一定要记得，不要再来找吾，不要再与吾有任何长时间的接触，最好…也别再靠近吾。吾的圣愈之力使用受限，你再靠近吾，你体内属于吾的这丝力量会自行回归吾身……你靠吾的圣愈之力续命，倘若失了它，你恐怕撑不了多久…会死……吾要走了，请，一定要记住吾的话。”说完这句话后，女孩终于放下了手，转身离去。
于是，司空郁离死亡意外地远了一些。而后，她虽凭借自身极高的医术天赋制出了她身上奇毒的解药，但那毒早已深入她的骨髓，拖垮了她的身体，如那女孩所言一般，她只能靠着那丝治愈的力量续命，一旦失去了那丝力量，她的身体恐怕撑不过两年。但司空郁并不在乎这个，她还是想找到那个女孩。她想将自己这一身的医术想办法传给女孩，女孩身负那般强大的治愈力量，在明知受限的情况下仍选择了救她这个仅仅只是偶然碰到，甚至连交流都没有过的病患，女孩有她想要的医者仁心，她一定会成为一个很好的医师的，而且直觉告诉她，那个女孩一定是愿意学医的。
司空郁化名司清，四处游历，不久后，她创了“天清阁”这一医阁，收留那些无处可去的孩子，教她们医术，同时，始终不曾放弃过寻找那个女孩，但几百年的时间，她亦始终未能如愿。
神境原有两处地方她去不得：神族，以及永夜魔域。她想，女孩大概是神族人，而且地位绝对不低。
又过了一段时间，传来了魔神苏醒，覆灭神族的消息。在她的多方打听之下，她得知被完全覆灭的只有阳系神族，夜系神族为那位月神所护，成为了永夜的附属与同盟。她虽然此前心中觉得那女孩是阳，但此刻她又不免开始默默祈祷女孩是夜——哪怕加入了永夜也无所谓，于夜系神族而言，永夜或许是更好的归宿，她希望女孩能够平安。
两百多年很快过去，那一天,她竟意外的碰到那个女孩……不，已经不该称之为“女孩”了，几百年的时间过去，女孩已经长大，现在的她，看上去大概有人族十七岁左右的样子了，而且看上去比几百年前还要好看。
一身白衣的少女昏倒在雪地之中，无数淡紫色的奇异花朵环绕在她身侧，一切都看上去梦幻而不真实，包括昏睡中的少女，仿佛镜花水月一般，让人疑心这是不是因为太冷而冻出的幻觉，否则这世间，怎会有如此美丽的人儿。但司空郁还是走了过去，于是她很快证实，这不是幻觉，是真的，她找到了那个记忆中的女孩。
看此地的位置，少女此前恐怕去过朔月，出来后一路走到了这儿。或许是因为身体大过虚弱，又或许是身上的旧伤发作导致她在此间陷入沉睡——司空郁不明白少女经历过什么，少女身上没有外伤，但体内十分混乱，而且她一眼便看出，少女的身体…或许先天就比旁人要弱上许多。
她将少女带了回去。
三天后，少女终于苏醒，但是始终在沉默着，不说一一句话，但司空郁并不在意，她尽量事无巨细地照顾少女，想办法医治少女的内伤——少女此前应当是服用过别的药，而且应当也是十分珍贵的药，但是显然都效果甚微，而司空郁也遇到了相似的情况。
“……不必…浪费药材。”终于，某一天，少女开了口，态度有些冷淡，“吾的伤…治不了，它会自己好的，不必管吾。”
“倘若有种药能缓解我的病人的些许痛苦，我便不觉得是在浪费药材。”司空郁道。司空郁发觉，少女所表现出的性情同当年有所不同，现在的她似乎同纯夜尤为相似，但这一次，司空郁依旧看不出少女是阳是夜。
“……你的气息…似乎有些熟悉。”少女又沉默了片刻，问道，“吾以前…认识你吗？”
“……没有，你我才刚刚认识，我只是个…比较热心的医师，路过那里见你昏倒在雪地之中，便将你带了回来。”
“……你救了吾，吾可以答应你一件事。”少女忽然道。
“我救你，并不是为了图你的回报。”司空郁是想教少女医术，但她不希望少女因为这种理由才答应她。
“但你有话同吾说，吾感觉得到。”少女平静地说道，你看吾的神情，与吾之前遇到的一个人不同，那不是刚刚认识吾的神情。”
“……”司空郁闻言愣了一下，片刻后，终于道，“我只是想问问你，愿不愿意随我学习医术，你若不愿，我并不会强求。”
“……要吾…学医？”少女短暂地怔然了片刻，轻声问道，“你…要吾唤你师父么？”
“……嗯。”司空郁不太明白少女为何这样问，“你……不愿意吗？”她的声音不由得放轻些。你…不愿意学医吗？司空郁想问的是这个。她心中隐约确定了一件事——无论少女当年是阳是夜，现在她恐怕真的是个纯夜。阳属愿意成为悬壶济世的医师她不会觉得奇怪，但不通情感的纯夜……司空郁不由得有些担忧起来，虽然她想教少女医术的心从未改变，但以前她以为这是因为觉得少女有医者的仁善之心的缘故，可现在，她却突然有些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想这样做了……她…真的会答应吗？
不过她觉得，她应该不会看走眼的，这是个心善的孩子。
“……不是。”终于，少女轻轻摇了摇头，“但这不是等价交换……是…建立羁绊。你为何要教吾医术？”
“……就当是…我觉得与你有缘。”司空郁道。“等价交换”么……果然是夜会挂在嘴边的词。
“……回忆过去的神情，你的眼睛里。”少女“望着”司空郁，那覆在她双眸之上的白绫宛若装饰，从始至终司空郁都不觉得那道白绫对少女的视物有半点影响，“你所说的，不是你真实所想。”
“……”司空郁沉默了一下，说道，“若你愿意随我学习医术，将来的某一天，我会告诉你我心中所想的，但你若不愿意，那我心中所想为何，便已不重要了，不是么？”
“但是……吾做事需要理由。”
“你想学医吗？如果想，这便是理由。”
“……”少女再次怔然。
最终，少女唤出了那声“师父”。
吾名……落羽。
少女这样介绍自己道。
她说，她要在神境原寻一个人，所以司空郁便带着她继续了如同之前的游历。少女要寻之人来自朔月，那整个阳属境内称得上与朔月的环境有些相似的，唯有雪影。两人在雪影境内待了很长的一段时间。
大概是在与少女相处半年左右的时间时，司空郁开始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出现了异样——那丝强大的治愈力量正在一点点地趋于消散，速度十分缓慢，但司空郁对自己身体的状况十分了解，很轻易的便发觉了这件事。但令她松了口气的是，少女对此并无所觉——对于她的身体状况，她并不想让少女知道，至少不该是现在。
在雪影大概过了一年多的时间，落羽没能找到她想寻之人，司空郁便带着她入了相对有些可能的中心区域，但是中心区域太大了，想寻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落羽身体尚未恢复，动用神识寻人颇为费力，何况她比任何人都清楚——时间还没到，她再努力也找不到。
司空郁以为自己至少能撑上两年，但她还是高估自己的身体了，当那丝治愈的力量完全消失之际，司空郁的身体便以一个不可逆转的趋势迅速衰败了下去，落羽终于发觉了她身体的状况，但已经来不及了。
“……你……司清师父……”落羽一年多来始终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些许慌乱，此情此景令她不由自主地想起某个场景来，同时，她也终于迟顿地想起了司空郁是谁。
“……吾说过的…不要再靠近吾…为什么……？”如今的落羽想不明白。她周身的神力在这句话出口之后便开始有了些许不稳定的波动，这也让司空郁终于感受到了她作为纯夜的气息，“吾只会…给你带来死亡……你也要离开吾了……都是…吾的错……若吾能早些发现……”
“不要这样想，是我…自己想要找到你的，我来找我的归宿。”司空郁柔声道，我其实…找了你很多年，我想同你说声谢谢，若没有你，我早该死去…多活的这几百年，我了却了许多心愿但，还有一件，我始终未能如愿……我想…报了这救命之恩。可我身上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唯有这身医术还算看得过去，再加上出于一点私心，所以，我想教你医术……只是有些遗憾，只能到这个程度了…还没能将一身的医术都传授给你……不过能再见到你，我已经很开心了……”
“……可是吾不开心。”落羽轻轻地说道，“所有人都会离开吾……所有人……可是吾不想让你死，吾…可以救你的，吾不想…再有第二次无能为力……司清师父，向吾祈愿吧，向吾提出汝之所求，告诉吾你想活下去，愿意同吾做交换，换你以生。只要你愿意，吾就可以救你的……或者你不愿意也好，只要向吾提出‘请求’，吾便可以给予回应……”代价，她可以替司清承担，左右不过是再受一次神罚而已，而且不会比之前严重，可以她如今的修为，身上所负的枷锁太重，想要过度使用特殊能力是要以“回应请求”为前提的，唯有司清愿意为她所救，她能使用的圣愈之力才能将司清救回，但司清既然从一开始便知晓她有那种强大的治愈力量，却还是让自己到了现在这个境况……「月之霜华」无法断定司清愿意了……但只要司清肯说……
“……那么…「代价」是什么呢？”可是司空郁没有说，她只是十分平静地问道。
在落羽之前的话出口之时，有关“交换”的规则便自然而然地出现在司空郁的脑海之中，自然到仿佛是她出生时便已经知晓的东西，而面前的少女究竟是谁，她也忽得有了更明晰的答案——她是…夜之神祇。
司空郁的问话一出，落羽发冠上嵌着的那颗浅紫色的水晶很快微微闪烁了两下。在短暂的沉默之后，落羽道：“舍弃你一身的医术，换你以生。”
"……果然……”似乎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司空郁轻轻笑了笑，“可是舍弃了医术之后，我还有什么呢？”
“……但若不愿交换，你会死。”落羽道，“可吾也说了，你不愿交换也好，是吾想让你活下去，代价可以吾自己来承担…只要司清师父你说一句，‘愿意让吾救你’，吾就可以救你……”
“你的一身内伤，也是这样造成的吗？”
“……那个…不一样……”落羽的声音又轻了些。
“……不必了…这样就好了，我的生命早该终结在几百年前，能活到现在，已经足矣……只是…神明主动想实现我的愿望，实在是…凡人一辈子都不一定能遇到的事……不许个愿…实在可惜……我…确实有个愿望。”
“……什么？”
“我想让你…得到我医术上的，完整的传承……”司空郁轻轻地说道，“若用这身医术来换我以生，于我而言，实在浪费，所以，不如拿来…换我的小徒弟出师。”
“……？！”落羽的表情空白了一瞬，待那发冠上的浅紫色水晶又一次闪烁了两下之后，落羽终于开了口，声音压低了些，有了些许隐忍的，压抑着的情绪波动的迹象，“这才不是…‘等价交换’…吾不接受……”
“你就当我，是钻了一下你们‘规则’的空子吧……你发饰上的那颗水晶，似乎在刚刚我问你‘代价是什么’的时候也闪烁了两下…我猜…它是在告诉你，‘交换’成不成立吧……看你的反应，它应当是认可了我的说法。”
“……吾不接受……”落羽又低低地重复了一遍这句话，“……这场交换，吾根本没有给你任何东西，这根本不是交换……”
“那就再加上，在我死后，帮我将遗物送回我的本族可好？我的本名…司空郁，我来自绿然灵植族。替我…为当年的离开说一声‘抱歉’……这同样是我心中一直以来的夙愿，但一直未能寻到机会……这样…也能算是为我做了什么，”司空郁握住落羽的手，轻声道，“如此…你愿意接受我全部的医术了吗？”
“……””
“我快要…坚持不住了，在那之前…我希望自己能达成所愿……”
落羽的嘴唇几乎抿成了一条直线，可她毫无办法——明明有一身强大的治愈之力，却因枷锁负身而限制诸多，谁她也救不回来，既然如此，那这份力量究竟有何用处……
「但是您若拥有医术，今后您再想救什么人，便不必非要动圣愈之力了不是么？您当初同意学医，不正是因为这个么？」
发冠上的浅紫色水晶轻轻闪烁，与之相连的，落羽的萧的器灵“念情”的声音在落羽脑海中响起。
那不一样……现在这样，医术就毫无用处……
「身体恶化得这般快是因为那丝用来维持性命的圣愈之力消失了，若当年您能拥有与之相当的医术，便有可能救下她，而不必等到她的身体持续恶化，靠您的圣愈之力才能活着的地步了，而之后，您亦可以尽可能的避免这种情况……她，应当也是这么想的。她将医术视作比生命更重要之物，而这世间，唯有您能让她将一身医术完全传承下，也唯有您，能再将这身医术完整的传给别人。您…不妨应下吧。」
“……”
“……好，汝之所求，吾答应。”终于，沉默了许久的落羽，缓缓开了口。
“……你答应了…真是…太好了……谢谢。”
“……”
浅紫色的水晶微微亮起，同样是浅紫色的神力自两人之间流转，当陌生的记忆进入落羽的脑海，当那棵紫藤树再度枯萎，落羽与这世间之人建立的羁绊，终于又断一条。
(番外：司空医师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