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青缇早就听说大军归来时,还带回了一个了不得的人物,观苍郁方才紧张之态,怕就是眼前这个男人了。
云青缇出声:“南州匪军,就是以他为首?”
苍郁道:“是。”
那些匪兵们大多数都不知道自己与邢家、与殷长誉的关联,明面上就以此人为头领。据说找到他时,他换了一身小卒的衣物,正企图从后山逃走。
带他回栾城后就一直关在牢中,任凭怎样拷问,他都不发一言,再看他现在这副模样。
——怕不是在狱中主动寻死了。
好在狱卒发现的及时,苍郁也没耽搁着一来一回的叫大夫,而是直接将这人扛了过来,施针过后,他的情况就稳定了。
这匪头面上血迹被擦拭干净,露出他原本的容颜。
出乎意料的是,这人虽年过中年,但看上去依旧清隽俊秀,像是个斯文儒雅的教书先生。任谁看过去,都不会觉得他能和匪徒沾上边。
云青缇面上有些讶异。
苍郁道:“此人名唤沈昭安,乃先皇时的举人,年纪轻轻便才名远扬,可忽有一日便失了踪迹,未曾想是来了此处成了匪头。”
沈昭安已然苏醒,无波无澜的仰躺着,也只在苍郁提起他“才名”时,面上神色才稍有松动。
云青缇敏锐的发现了他这细微的变化,忽然出声。
“如此说来,你少时成名,若走正统,必将一路仕途通达,为官做宰也有可能。可又为何自断前程,来到这匪窝里帮着殷长誉谋逆?”
她轻声询问。
沈昭安面色隐隐抽动,忽的变得狰狞起来。
“何为正统?”他反问,“尸位素餐当是正统?”
“苛政重税就是正统?”
“当权者横征暴敛,皆化成了他们的锦衣玉食——少时成名又如何?再多的才名在苛政中,在饥荒下也不过是个笑话,不照样是苟延残喘?家中仅有的余粮被夺走,父母兄妹皆活活被饿死于眼前——那个时候,你口中的正统在哪里?”
沈昭安眼眸猩红,怨恨的看向云青缇。
云青缇神色一怔。
原书里冰冷的文字忽的化为现实。
外戚干权,民不聊生。
短短八个字中掩藏的是无数人命,沈昭安作为那昏暗世道的受害者,字字句句里都藏着血淋淋的过去。
由一人,当窥见天下。
云青缇沉默良久。
她蓦然开口:“苛政重税,暴戾无道,那是七八年前的事了。”
“新皇登基,这些都改变了。”
她微微垂头,毫不闪避的迎上沈昭安的眼:“你又可知,八年之前,外戚干政,皇权外落,那些繁杂的税目根本不是朝廷所设,收上来的税也没有进到朝廷的口袋里,全部被人中饱私囊。”
“你可知造成这一切的祸首是谁?”
她残忍的揭开真相:“他姓邢——邢泊松!”
哐——
如当头一棒狠狠砸下。
沈昭安眩晕了一下,频频摇头,喃喃出声:“你在骗我。”
他宛如破风箱般大口大口的呼吸着,指节用力到发白,抗拒着云青缇所出之言。
云青缇似有似无的叹了一声:“有必要吗?”
事到如今,她根本没有去骗他的必要。
他做百姓时,看不到朝堂上的暗潮,只盲目的将所有事归咎到“皇帝”身上。
他做山匪后,却又恰恰拜倒在了罪魁祸首身下,成了邢泊松控制匪兵的一把尖刀。
邢泊松不会去承认自己做的孽,所以沈昭安依旧被蒙在鼓中。
糊涂,可叹。
他以前恨的那些人,他后来追随的人,从来都是一群人。
他曾经无比厌恶上位者不将百姓当人,可最终也成为了那样的“上位者”,纵容手下抢掠南州百姓,将自己受过的苦楚,重新加诸到了旁人身上。
沈昭安怔愣的瞪大了眼。
他忽的呕出了一口血,低喘着趴倒在床上,仿佛一瞬间散去了所有的生机,还留在这世上的只是他的一具尸体。
云青缇凝眸看着地上那抹血色,心中复杂万分,最终尽数化成了一声叹息。
未经他人苦莫劝人向善。
她未曾经历过他说的那些磨难,此刻去指责他未免显得有些高高在上,便识趣的闭口不言,径自转身离去。
身后,沈昭安忽的笑出了声。
他眼角有大滴大滴的泪珠砸落,但笑声却愈发讥诮。
他仿佛是在嘲讽自己这么多年的愚蠢,连恨都恨错了人;嘲讽他居然像条蠢狗一般,在仇敌手下匍匐卖命。
他忽然出声:“他和北戎人一直有联系。”
云青缇脚步一顿。
“他在等待一个起事的时机,可如今计划被打乱——他失了兵符,又被你们毁了在南州的布置,那……就只剩一个出路了。”沈昭安声音嘶哑,一字一顿道。
云青缇心中突兀的跳了一下。
北疆!
因着殷长誉,南州百姓多年遭受此种磨难,他犯下如此大错,殷时回定然不会放过他。他就算逃了,殷时回也得一寸寸把他翻出来!
殷长誉若想活命,唯一的办法就是趁殷时回还耽搁在南州,联同北戎出兵!
杀了殷时回,他来做皇帝!
“代价呢?”云青缇问。
北戎人无利不起早,殷长誉想得到北戎人的相助,定然是付出了不一般的代价。
沈昭安面上神经质的抽动,漠然的抬手抹去了唇上血迹。
他声音极轻,但却如惊雷一般在云青缇耳中乍响:“他曾承诺,用大胤百年岁供,万亩良田,千万黄金,以及北疆十八城,换取北戎助力,助他登上皇位。”
云青缇面色一厉,怒极反笑。
百年岁供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向北戎俯首称臣!
殷时回好不容易夺回的十八城,黄金良田,甚至是一国之脊梁骨,在殷长誉眼中只是他争名夺利的垫脚石。
他竟将事情做的这样绝,甚至不惜去当国贼,也要换取这个“皇位”。
他可真是好样的!
*
北疆危局迫在眉睫,好在南州已然事了,州府官员皆被殷时回清理了一遍,重新在地方官员中选了一批可靠的暂时顶上。
保证南州短期运行无虞后,一行人匆匆踏上了北上返京路。
比起来时的松快,返程路上气氛皆是沉重了许多。
若战事一起,影响的就绝不仅仅是北疆百姓,更让云青缇感到担忧的是……原著中也有这场北疆战役,但与现实中相比,足足提前了三年时间。
或许在原本的剧情中,三年后就是殷长誉所等的那个“时机”,但现在因为这次南巡,逼得殷长誉狗急跳墙,叫战争提前来临。
更重要的是,原著里的女主正是死在了那场战争中。
那么问题就来了。
云青缇问:“我是现在死,还是三年后死?”
她现在还是个替班女主,按照原本的剧情中,她还要“死”上一次。
虽然并不是要她真的死上一遍,但还是要做做样子的。
云青缇这话问的系统一阵语塞。
她怎么死都不对呀!
云青缇要是现在“死”了,那不就又没女主了?但她要是三年后死……但三年后的战争提前到现在了呀!
系统一个统两个大,差点被这血崩的剧情卡到死机。
它想了一个多月,想到云青缇一行人重新踏入上京城,都没想明白到底该怎么办。
云青缇凝望着这座阔别将近五个月之久的城,它还同出发之间一样欣欣向荣,老树抽芽新树长成,但背地里却隐隐蒙上了一层轻纱一样的暗影。
北疆的战报早在十日前便送到了殷时回手中,如云青缇所料,北戎果然有了动作,大军压境,局势一触即发。
不过情况倒不算太糟。
他们提前清理了“内忧”,如今只需面对一个“外乱”,否则若是南北双双出事,那才是最令人头疼的局面。
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殷长誉早就不知所踪。
他逃的干脆利落,为保能顺利逃出生天,竟连家眷都未曾带上一个,留下一院子的老弱妇孺代他受过。
誉王府倒台了。
曾经金碧辉煌的大门被贴上了封条,渐渐地落了一层厚厚的灰尘,显得极为破败萧条。
上京城中的百姓不知其中具体缘由,却也从中嗅到了风雨欲来的气味,仿佛阴云盖顶,压得他们心中惶然。
北疆的战报一封接着一封的来,战争已然打响,在云青缇看不见的地方,每天都会有生命的逝去。
九月底,阴雨连绵。
气温有些湿冷,云青缇透过窗柩,望着绵绵细雨,心情有些压抑。
北疆的战争已经持续一月有余,将士们拼尽全力去阻拦北戎人南下的铁骑,双方交战数次。
战事胶着。
平日里最为跳脱的宋长黎心情也有些阴郁:“这仗打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良久的沉默,没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云青缇仰头看向阴沉沉几欲压下来的乌云,叹了口气:“殷时回不日将御驾亲征,我会跟他一起去。”
关于她到底死不死的问题,系统最终还是没能想出一个完美的解决方案,只能暂且要求她前往战场,以图随机应变,两不耽误。
云青缇清楚自己几斤几两,并不想去战场这种地方,可奈何这几日乌云盖顶,搅扰的她心中烦闷,十分怀疑会不会有道雷劈下来给她天打雷劈。
再加上这次系统的态度格外强硬,云青缇不得不冒险跑这一趟。
但殷时回并不愿意让云青缇去往战场。
要知道刀兵无眼,就算是他自己,也要做好马革裹尸的准备,他又怎么舍得让云青缇去冒这个险。
——南州那次是他没得选,不得不把她带在身边。但这一次不一样,上京城中很安全,他私心里并不希望云青缇再随他涉险。
云青缇是废了好大的力气才说服了殷时回。
温粟粟目光沉沉转向云青缇。
那个原著中的应有的“结局”属实让她心中难安,纵然知道就算真的到了那一步,云青缇大概率也只是假死,但是——
在那种环境下“假死”,本身也涵盖着无数风险。
况且如今剧情崩盘后,谁都无法预料战场之上究竟会有何种变故,云青缇此去实在让人心忧。
云青缇触及道温粟粟的目光,笑道:“放心,北疆也并非全线沦为了战场,我此去也只是待在后方的城池中。毕竟就算我想去战场殷时回也不让呀。”
三人平白被撑得打了个饱嗝。
半蔷百思不得其解:“你不就是出去了一趟吗?怎么回来人就让殷时回给骗着走了呢?”
云青缇:“……”
这个问题,倒是说来话长。
话题数度跑偏,终于在温粟粟的一己之力下被拉回了正题。
她道:“北疆战事吃紧,殷时回北上想必也是急行军,未必能带着你。”
云青缇微微点头。
且不说她刚学会骑马,学艺不精,根本跟不上殷时回的步伐,就说那一天十二个时辰,八个时辰都在路上的强度她都吃不消。
——她是去做任务的,不是去扯殷时回后腿的。
若殷时回顾念着她的体力,还不知要耽搁多少功夫,他们停下的每一刻,或许都有一条性命逝去。
“我不随殷时回一道北上。”云青缇道解释,“既然横竖都要走这一遭,就不能白跑一趟。北疆偏僻严寒,缺医少药,这场战争更是不知道要持续多久,我打算此次北行,尽己所能收购一些药材,能多救一人是一人。”
“……缺医少药?”温粟粟眼睫忽然颤了颤,眼睑处便多了些淡色的阴影。
她的唇角轻轻抿起,半晌才道,“那带着我吧。我好歹也算是个大夫。”
“能多救一人是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