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戎军中多了个传说。
这太庸城中,除了那个安家的安清晏,又多出了个女煞神。
女煞神虽然杀人无数,但心地善良,热爱边给人哭坟边杀人。
一站到底式服务,妥贴的很。
消息传到半蔷耳朵里时,她正抱着云青缇吐到眼泪汪汪。
“我没有杀人无数。”她为自己正名。
云青缇哭笑不得的摸摸半蔷的头,连安清晏都专程赶过来看望半蔷。
安清晏道:“未曾想到半蔷姑娘也是如此巾帼不让须眉!”
半蔷:“过奖——呕!”
她吐了一地酸水。
安清晏:“……”
她们刚刚又挨过了一波冲击,现下能稍稍休息一会儿。
天边夕阳渐渐坠落,映的整座城都泛起来鲜艳的红。
分不清是血,还是光。
远处,宋长黎深情疲惫,眼下是深重的乌青,她和温粟粟并肩而来,也不嫌脏的一屁股坐在地上。
宋长黎打量着四周。
这场战争让这座原本祥和安宁的城池变得破碎不堪,她不忍再看,自苦道:“刚看到这么多血的时候我头晕目眩,没想到才短短两天时间,我居然已经习惯了。”
渐渐地封闭自己的恐惧,逼的自己变得麻木,不让自己沉溺于痛苦的死亡之中。
“我……好像不行。”半蔷忽然道。
无论是接受现实,还是忘掉现实,她好像总是慢人一拍,半蔷不自觉的看向自己的手掌,其上甚至还残留着干涸的血渍,她喃喃出声。
“我亲眼看着这些前日里还在向我打招呼的士兵们,在我眼前死去,我却救不了他们,你说他们会不会怪我?会不会来……索我的命?”
气氛静了一瞬。
“怎么会呢?”云青缇忽然道。
她的目光扫向满目疮痍的城,神情平和安然,强势的扫去了半蔷心底残存的阴霾。
“我们是他们付出生命都要护住的人。”
“他们活着的时候,都那么拼命的守住这座城,守住这座城中的你、我,以及每一个人,死后又怎么会伤害我们呢?”
……
第三日黎明曙光到来之际,城中仅存的余粮也消耗殆尽。
安清晏焦头烂额的抓着城中军需册录,愁的满嘴燎泡。
自从战起,她就未曾睡过一个好觉,眼眶内尽是鲜红的血丝,她自责的垂下头。
都怪她,若非她失察,又怎会叫内鬼混进城中,还烧了那般重要的仓廪!
房门处传来轻扣声,安清晏沙哑着嗓子道:“进。”
云青缇推门而入。
她定定地看了一眼安清晏,忽而道:“别什么都往自己身上背,心术不正的人想做坏事,多少人拦都拦不住,何况你一人?烧仓廪是背后之人的错,与你无关。”
安清晏神色微动。
“我只是在想,若我能在细心一些,会不会就不会让太庸城陷入此等境地?”她用力甩甩头,将自己从这个怪圈中甩了出去,“你说得对,事已至此,应当向前看。”
云青缇便笑了笑,她道:“你说得对。”
“何不出去看看?”她偏头示意。
安清晏怔忪一瞬。
鬼使神差的,她循着云青缇的目光,走出了大门。
她看到了乌泱泱的百姓。
他们站在她的面前,奉上家中的余粮。
“咱们听说将士们没粮食吃了。”人群中陆陆续续有人开口,“家中存粮也不多,但这也是我们的一点心意!”
安清晏唰的红了眼眶。
云青缇站在她身边,低声道:“每家每户所出粮食我均已令人记录在册,等熬过这个难关,再逐一还之。”
“粮食不多,但撑过今日还是可以的,待临城援兵至,总不会向如今这般捉襟见肘。”
安清晏心中豁然开朗。
是了!
最迟今日,临城援军便要到了,只要撑到援军至,万事都好说!
安清晏朗声道:“谢过诸位父老乡亲!今日之恩,清晏定会铭记在心!”
这话落,她却又稍稍偏过头,看向云青缇,轻声道:“也谢过云姑娘。”
——这般多的百姓,不说游说捐粮,光是记录名册这一项就要花费不少时日,绝非一日之功。想必云青缇在战起那日,便已经着手准备了。
“不必言谢。”云青缇道,“我上不了战场,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都是为了守住这座城,又何必去谈一个“谢”字?
情况在往好的方向发展,这场漫长的守城之战,似乎终于看到了希望。
然而这般美好的祈愿终归还是如镜花水月,缓缓碎裂,化作了梦幻泡影。
她们没有等到援军。
送出的信石沉大海,派去求援的将士再也没有回来,只余一匹老马浑身鲜血的穿过角门,奔回太庸城,踉跄的倒在地上,再也没能爬起来。
在它的马鞍下,只寻到了一块破布,血淋淋的大字跃于其上。
“临城的太守已叛敌”
霎时间,所有说不通的地方仿佛都有了答案。
云青缇忽然转身,她弯腰捡起一柄剑,一路行到阴森冰冷的暗牢之中。
那个纵火焚烧仓廪的罪魁祸首就关在这里,此人抓回来后,便一直一言不发,询问许久也没能问出个三七二十一来。
云青缇就这么提着剑,一路踹开牢房。
她问:“你是临城的人?”
地上匍匐着的人神色一动,掩藏在脏兮兮的面容之下,看不太清。
她抖着手将剑尖抵于男人的脖颈之上,锋利的剑刃割开一道血线。
“不说话?”云青缇声音讥讽,“那我来说。”
她似乎在自问自答,眼神却紧紧锁在男人身上:“为什么北戎人没有任何预兆任何消息的出现在了太庸城前?因为……布防被人泄露,所以北戎人才能毫无声息的突破天堑山与太庸城之间驻军的封锁。”
那些驻军在迎来敌人的屠刀时,恐怕还在茫然敌人为何对他们的位置了如指掌。
他们不是死在北戎人手中,他们是死在自己人的手里!
地上的人没有说话,但神色已然证实了云青缇的猜测。
云青缇又问:“上万驻军又为什么连一个消息都没能传回来?因为……你们和北戎人里应外合,截杀斥候。”
在北戎人屠戮大胤驻军的时候,暗地里却还掩藏着一支军队,他们或许还是打着来援的幌子,在斥候们满怀希望之时,几欲给予他们致命一击。
亲手杀掉自己的同胞,为他们的敌人掩盖行踪,真是可笑至极。
云青缇握剑的指骨隐隐泛白,她继续道:“为何投敌?殷长誉给了你们什么好处?”
男人面色终于大变,浓浓的惊愕浮于眼底。
“……你,你怎么知道?”他问。
云青缇忽然笑了:“我现在知道了。”
男人面上呆滞了一瞬,怒火中烧:“……你套我的话!”
云青缇却没在看他一眼,径自收了剑。
其实一开始是不确定的。
自南州事发,消息传回上京城时,殷长誉就消失了个彻底,踪迹全无。
之后虽然北疆战起,但云青缇依旧不认为他会冒险前往北戎,将自己的性命,交到外邦之手,他定然还留在大胤境内。
但凭他一个人,如何能在殷时回的追捕之下隐藏这么久?
——多半有人相助。
现在看来,和殷长誉狼狈为奸的人正是那位临城太守。
她目光转向临城的方向,眼底尽是冷光。
云青缇冷声道:“看着他,一定要让他……好好活着。”
活到他们胜利,活到将殷长誉钉上耻辱柱的那天。
他将是活的证据。
看守的狱卒被这巨大的信息量震惊到呆滞,慢一拍的回道:“……是。”
云青缇慢腾腾的走出地牢。
昨日那样好的阳光不见了,临城也不会来援了,他们唯一的希望就是远在十八城外的殷时回。
还能……等到他来吗?
云青缇不确定,她茫然的望着远方。
厚重的乌云压在这座城的上空,冷眼看着这座城渺茫的去路。
她们现在是孤零零一座城了。
……
第四日,城中粮草已尽,战士们勉励厮杀后却只能蜷缩在角落中,饿着肚子灌着水。
云青缇穿梭在城中,眼看着将士们萎靡的神态,心中忧虑。
修竹看了眼云青缇的脸色,摇头道:“那位金老板,还是说不通。”
云青缇筹粮时曾翻阅过太庸城的商户名册,这位金老板就是当地有名的富商,城中多一半粮铺都是他的产业,但……他很吝啬。
尽管云青缇上门求助时,数度言明此行是“借粮”,待战事结束之后,她定然会返还粮食或者是换成财物,但这人依旧觉得云青缇是在伸手白拿过后不还,誓要守着他那粮仓。
云青缇沉默片刻,道:“再去一趟。”
金府就坐落在太庸城东,这里是整座城中最富庶繁华的地段,金老板是个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常年的养尊处优养出了他一身肥膘,见云青缇二人又过来,他不耐的嗤了一声。
金老板道:“我头先说过很多遍了,想要粮可以,拿钱来换,一石粮食十两金,少一个铜板都不卖。”
他这话说的不像人话,修竹闻声扯扯嘴角,阴阳怪气道:“金老板昨日还说一石粮食五两金,今个就翻了一倍?这么忙着赚自己的棺材本,是知道自己快要上西天了吗?”
云青缇觉得修竹说的对,她心中无比赞同,但她是上门借粮的,不能太过嚣张,故而面上还是装模作样的斥了一声:“休得胡言。”
修竹麻溜的闭上了嘴。
金老板见云青缇这般“伏低做小,不敢言语”的模样,神色更是张狂。
云青缇想起城中挨着饿的士兵,心中默念着一句“我是来借粮的,不是来吵架”数次,才勉强压下了满口芬芳:“十两金可以。但现在我手上筹不出那么多钱,金老板可否先放粮——我会立下欠条,待筹够了钱定第一时间还给金老板,绝不赖账。”
“我就是个本本分分的生意人,做生意向来是要钱货两清的,”金老板倨傲的扬起了头,一双鼠目一转,黏腻恶心的视线便放在了云青缇身上。
战争令她满身尘土,但仍不掩她姣好姝色。
自前几日她登门后,他便遣仆从出去打听了一番,才知这小娘子并非城中人,也并无官职在身,据说只是一个千里迢迢支援前线的药材商人。
无权无势的话——
金老板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层次不齐黄牙:“不过,若是姑娘肯用自己做抵押……倒也不是不行。”
云青缇:“…………”
她抬手按住气到当场拔剑的修竹。
“我果然不适合忍气吞声。”她忽然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