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青缇其实不太喜欢用权势压人,但很可惜,她面前的人不是个人。
她好言好语的说话,这人听不进去,那也就别怪她不讲道理。
云青缇抬脚勾来一张凳子,一屁股坐了下去,冷笑:“金老板如此本分的生意人真是不多见,倒叫我有些疑惑了——您留着那些粮食,难道是打算等城破了,将这些粮食交给北戎人当投名状吗?”
金老板面色一僵,旋即掩饰住自己面上那丝缕的不自然,不悦道:“你莫吓我,这城中那么多官兵守着,又哪那么容易破?”
云青缇定定地看了他一眼,忽然起身。
她抬手就扯住了他的头发,头皮的痛意让金老板神色大变,禁不住呼痛出声:“你要干什么?你这个贱人……”
他话都没有说完,就挨了修竹一脚。
剧烈的抽痛瞬间让金老板冷汗直流,他肥胖臃肿的身子瘫倒在地上,耳边是修竹带着冷意的声音:“辱骂才人,当斩。”
冰凉的地板让金老板一个激灵。
什么……才人?
他来不及再做思考,因为云青缇已经揪着他的头发,将他拎到了院中。
前来阻拦的家丁尽数被修竹踢踹倒地,云青缇兀自扯着他走出了自开战后,他就在未出过的金府大门。
原本繁华的城池依然破碎不堪,到处都是鲜血废墟,空气中弥漫着令人恶心的味道,金老板胃中一阵翻涌。
他跌跌撞撞的跟着云青缇向前走,华丽的袍子沾染了地上的泥泞血污,刺骨的寒风刮的他裸/露的肌肤生生作痛。
云青缇一路拽着他上了城墙。
“你觉得能用粮食能向北戎人换你一条生路?”
她抬手将人按到了城墙的凹口之上,入目但见尸横遍野,到处是断臂残肢。
金老板面色一白,肥硕的五官因恐惧不断颤抖抽搐,一阵干呕。
云青缇嫌恶的松了手,看着他□□处泅出的湿意,嗤笑:“愚不可及。”
“他们杀了你,你的全部身家都是他们的,又何须留你这种贪生怕死的小人?”云青缇冷眼看着他,“既存了投敌之心,那这城中是留你不得了——修竹,把他丢下去,让他去找他的北戎主子!”
修竹闪身上前,轻巧的拎住他的衣领,金老板上半身瞬间悬空,他发出一声哀嚎,泣声嘶叫:“不,不要,我卖……不——我捐粮!”
修竹嘲讽似的扯了扯嘴角,随意抬了抬手,金老板跌坐在城墙之上。
他颤颤巍巍的摸出一大把钥匙,哀嚎道:“这是库房的钥匙……我从未想过投敌啊——明鉴啊!”
他拼命的证明自己的真心诚意。
可惜假的成不了真的,云青缇达成目的,懒得再和这种人纠缠,似笑非笑点点下巴:“带他下去。”
金老板终于离开了这个催命地狱,长长舒了一口气。
云青缇落后几步,她垂首凝望,遍地的血色仿佛灼烫的火焰,云青缇每走一步心里就酸涩一分。
她知道今天又会见不到许多人了。
但起码不会有人……是饿死的。
……
第五日。
残阳如血。
云青缇站在城墙上,浑身早已被冻得麻木,灌入口鼻的只有飒飒冷风。
北地的风像刀子,刮进云青缇的鼻腔,绞裂她的血肉,每呼吸一口,都是浓郁的血腥气。
兵士们疲惫的依偎在一起,汲取着彼此稀薄的暖意。
安清晏与她并肩而战,持/枪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她茫然环顾,第一次露出了脆弱惶然。
“还能守住吗?”她轻声询问。
云青缇不知道。
但她还是拉过安清晏染上血渍的手,取出一方软帕细细擦净。
安清晏看见了她温和信任的目光投了过来,并不温暖的手给予了她一丝暖意。
云青缇说:“能。”
“我们的援军就在路上,只需要再撑两日,殷……陛下定能回援。”
云青缇掩起心中的忧虑不安,笃定的说。
安清晏似乎被她这话重新激起了信心,笼上一层阴云的眉宇缓缓绽开,她忽然反握住云青缇的手。
“这是前两年我请人打造的袖箭,”安清晏一边解释,一边将那袖箭缠到云青缇的腕间,“内置四枚小箭,瞄准之后叩动暗扣便可射击,我在上面淬了剧毒。接下来我或许会……”
她没说出那个字,只是嘱咐道:“保护好自己。”
云青缇没推辞,沉默着拢好袖子。
*
谁也没有想到,一座没有援助,没有粮草,只区区一万兵马,连主将都是个女子的城池能在他们五万大军的攻势下守了五日。
北戎人屡次攻城屡次失败,一时之间气势再也没来初来时的锐气。
他们急需要一场胜利来鼓舞低迷的士气,而且……再拖下去,殷时回赶来支援就不妙了。
北戎人又动了。
数万大军再次逼于城前,安清晏面色一变,快速推了云青缇一把:“快下城墙!”
云青缇却没动。
她紧紧盯着城下如蝗虫般的北戎兵,伴随着他们激昂的呼喊声,队伍如潮水般分出一条间隙,有一人策马向前。
那人独臂独耳,是典型的北戎人的长相,眼窝深陷,一双鹰眼阴鹫凌厉。
云青缇扯了扯嘴角:“拓跋钺。”
这场仗打到现在,对面的主将终于露面了。
——他倒是命大。
拓跋钺勒马,停在大军正前方,他微微仰头,借着西斜的阳光凝视着城墙上方。
他阴鹫的目光忽然一凝:“云青缇!”
男人阴森仇恨的声音传到城墙上,飘散在风里。
云青缇目光缓缓沉下,吐了一口浊气,她阴阳怪气的回道:“哟,你还没死呢?拓跋钺。”
“那场雪崩竟没要了你的命,真是祸害遗千年。”云青缇甚是可惜的叹道。
安清晏神色一动,落在拓跋钺身上的目光便多了几分审视。
这就是北戎大王子——拓跋钺?
提起那场雪崩,拓跋钺脸色顿时阴沉下来。
他运气好,濒死之际碰见了山里的采药人,从雪中将他挖了出来,堪堪保住一条性命,但也因为被埋得太久,冻掉了一只耳朵一条手臂,成了个……残废。
拓跋钺很快就藏起了心底几乎喷涌而出的恶意,他灼灼目光盯着云青缇,像是看到了猎物的恶狼。
这张脸依旧和除夕那夜他看到的一样美丽,勾的他日思夜想,只想狠狠凌/辱她,逼她哭叫,叫她再也不敢那般算计挑衅于他。
拓跋钺的目光恨不得穿透云青缇的衣裳,牢牢地黏在云青缇身上,叹息出声:“还未将云才人掳至榻上,孤死亦不甘。”
北戎军中发出哄笑声,不怀好意的目光纷纷朝云青缇袭来。
拓跋钺这般直白的唐突之语叫城门上士兵面色愤怒,有人骂道:“下流!”
一片纷乱中,士兵们心中也浮上一丝疑惑。
他刚才说什么?
云……才人?
安清晏面色紧绷,她稍稍上前一步,将云青缇挡在她身后,隔断那些不怀好意的凝视,利落的挽弓搭箭,箭矢直直朝着那口出狂言的拓跋钺袭去。
拓跋钺单臂挥刀挡下那枚长箭,似笑非笑的看着安清晏。
“安将军,不若我们做个交易?”他独臂直指云青缇,“孤要她。”
“将她交给孤,孤可退兵。”
拓跋钺饶有兴致的等着这群大胤人“内讧”。
如拓跋钺所料,此言一出,城墙上的众人面色惊变。
他们鏖战五日,身心俱疲,身上或轻或重都带着伤,拓跋钺所出之言,对他们来说,绝对是一个非常有利的提议。
将士们皆四相观望,目光最后落在了云青缇身上。
她脊背笔直,宛若青松翠竹,面对这种局面仍旧面色平静,半点看不出受辱后的羞愤,与……对自己下场的忧虑。
人群中突然有兵士啐了一口:“呸,北蛮小儿。”
另有一人道:“做白日梦呢你。”
他们说:“绝不能将云姑娘交给他!北戎人狡诈残暴,不能信他之言!”
安清晏面对拓跋钺这场“交易”时面色都未曾变化,半点也不为他所动摇,却在士兵们一声接一声的愤懑声中微微翘了翘嘴角。
“蝇营狗苟之辈。”安清晏道。
拓跋钺被当头一通辱骂,他压下心中怒意,转而看向始终未发一语的云青缇:“在这座城里等死有什么好的呢?不如跟了我,你可以很好的活下去。再也不用在上京城中卑躬屈膝。”
云青缇露出一个沉思的表情。
“我为什么跟你走?”她不解,“我图什么?图你放浪形骸不知廉耻?还是图你是个残废?”
城墙上顿时发出一阵大笑。
似曾相识的话语再次落入拓跋钺耳中,他的脸色沉了下来,宛若寒冰。
——此生之痛,莫过于断一臂失一耳。
他被戳到了痛点,阴鹫的目光几乎要把云青缇撕碎,忽而他又笑:“也罢,破了这城,你照样是我的。”
拓跋钺独臂举起长刀:“众将士——攻城。”
“活捉云青缇者,封万户侯!”
“其余人,杀无赦!”
浩浩荡荡的大军凶猛的扑上前来,汹涌的人海几乎要淹没这座孤城,太庸城几乎化作了一叶孤舟,稍有不慎就会被这海浪打翻。
……
狂风呼啸,天空阴沉沉的压了下来。
后半夜开始起风,烈烈狂风吹歪了北戎人射上来的箭矢,为将士们争取了一丝生机,却也让本就疲惫寒冷的兵士更加雪上加霜。
狂风如刀子一样从领口灌进怀里,太阳迟迟不肯升起,像是不想看见这座人间炼狱场。
黑云压城城欲摧。
稍顷,鹅毛大雪飘落,洁白的雪花掩盖了地上的残肢血迹。
火油滚石皆已耗尽,就连箭矢也所剩无几。
弹尽粮绝。
没有箭矢将士们就捡敌人射来的箭,没有武器,但他们还有躯体,将士们用性命拖住敌人进攻的步伐。
太庸城威严的城门发出轰隆轰隆的震颤声,攻城兵器的巨大力量之下,那严丝闭合的城门终于被撬开了一条口子。
这座他们用血肉之躯堵了数日的大门,终于被敌人的铁骑踏碎。
——这是守城的第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