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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生皆有郁金香(上)

    还有几个月,程蔓就要退休了。

    虽然在去年开始,公司已经慢慢派人逐步接管她的工作,退居二线的日子让她多年来急匆匆的脚步有了无法拒绝的放慢,可是她的内心,依然是那个停不下来的陀螺状态。

    田爽早已出国深造,程馨姐弟也是寄宿的常客,家里还能经常照面的除了司机和保姆,只有也年逾四十的孔令麒了。

    又是十几年的岁月磨砺,孔令麒褪去了孩子般的懵懂青涩,言行举止有了这个年龄的沉稳可靠。

    当然这一切仅是在职场上,回到家后,他还是那个可以展现本性的小忠犬。

    而程蔓依然知性优雅,容颜谈吐像是进行了精心的保鲜。

    很多认识她的人,都觉得她在成家后变得更年轻了,昔日咄咄逼人的锋芒有所收敛,现在更像是一坛封存久酿的美酒,释放出年轮浸润的醉人醇香。

    其中的缘由,估计也只有身临其境的彼此才能体会到。

    风车村的第一缕朝阳射进院子,一幢新建不久的小木屋楼上推开了一扇窗,霞光在素颜的程蔓脸上留下了一层天然的淡妆。

    呼吸带着海盐味清新湿润的空气,望着远处的风车在阳光下平静转动的翼身,村里简洁而充满艺术特色的其他小木屋掩映在垂柳间,这如诗如画的一幕令她陶醉其中。

    今天,是她退休后尝试居住在新家的第二日。

    而这里,位于荷兰。

    炉灶上热着新鲜的牛奶,烤箱里的华夫饼已经散发出小麦的香气。

    五分钟后,穿着木鞋的程蔓把餐盘放在了围绕大半个屋外绽放正艳的郁金香花园里的躺椅旁,沐浴着春意盎然的暖阳,开始享受早餐的时光。

    偶尔有早起路过的村民向她示意问好,她也微笑着还以礼节性回应。

    给郁金香浇水打理时,她在琢磨着,今天打算做点什么呢?

    手机上收到了一条语音信息,是来自仍然在上海工作的孔令麒。

    “早上好,姐,起床了吗,昨晚睡得怎么样?”

    听到熟悉的呼唤,她心里一热,也回了一句。

    “中午好,小东西,刚吃过早餐,睡得挺好的。你呢,吃了吗?”

    “吃了,今天不太饿,叫了灌汤包。等过段时间不忙了,我就去看看你。”

    “好的,工作顺利,注意休息。一定要认真按时吃饭!”

    “放心好啦,不会再出现那样的情况了……”

    放下手机的她,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了刚才对话里心照不宣的那一天。

    清晨卧室的穿衣镜前,程蔓正在给孔令麒系着脖子下的领带。

    “姐,今天有公司那边的出行安排吗?”

    “目前没有。”

    “那你等会打算做什么呢?”

    “昨晚就计划好了,学做一道新菜,到时候给你带个便当。”

    “是吗?那我从现在开始就不吃东西了,留着肚子等你的投喂。”

    “我也没把握能不能按时做好,还得去买食材原料呢。”

    “你肯定行,我不怀疑你的实力。就这么说定了,我等着这份惊喜!”

    他在她脸上啄了一口,接过手机跑了。

    程蔓今天打算做的日式鲈鱼炖饭,是孔令麒以前在日本玩时经常点的料理之一,口味清淡鲜美,也贴近他的家乡菜风格,一直深得他的好评。

    但是近年来工作与国际环境的原因,去日本的时间少了,更多时候是为了回归现在的生活,他已经很久没有去吃过这些记忆中的美味了。

    想起上次还尝过他抽空给自己做的红肠披萨,她也决定要开始在自己逐渐增加的空闲时间里,为他做一点补养胃口的事。

    本来前两天都制定好采购的时间表了,结果等她兴致勃勃地来到了市场,却被浇了一盆冷水。

    今早进入城区的高速路隧道口发生事故封路,所有车辆都要被迫改道,生鲜进货的司机还在绕着。

    上海周边那么大,这得绕多远才能进来?何况错过了凌晨,碰到早高峰又要堵到什么时候?

    要不换一家买?找了一圈下来,所有货车无一例外都赶上了这个不凑巧的事,除非买前一天的存鱼,否则只能直接改菜单了。

    刚刚从封冻的海下捞上来的鲈鱼,肉质口感各方面肯定都是最好的,就算不是马上买到手,至少今天的也比昨天冰在冷库的强。

    再过一段时间鲈鱼就过冬无货了,原本想给他做一个入秋的滋补,现在面临这样的突发情况,令她心有不甘,而且还是第一次尝试做他无意中透露的中意料理,就这么放弃吗?

    她只能焦急地在路边等着,期待那些满载希望的货车赶紧出现在视野中。

    司机在她催得几乎开出超速的心理压力下飞回家里,下一秒抱着还摇晃冰块的保温箱冲进了厨房。

    从冰冷的海水里揪上来一条刺骨的鲈鱼,在保姆的协助下开始处理。

    通红的手在窸窣四溅的水珠下紧张地放血、去鳞、切片、剔骨,认真的程度不亚于她那次面对上百份条款写得密密麻麻的合同。

    调酱汁时她试了好几次,一直觉得没调到他的口味,毕竟日式的口感也不是很重,即使她在上海生活多年,也仍然没有吃得淡到与他一个水平,现在终于明白每次他总要在厨房里提前留出一半时间去调制的用意了。

    将鱼肉炖碎入汤,混合芝士煨熟米饭,撒上切好的葱花,以及在橄榄油中炒过的洋葱丝,再把鱼皮煎至焦黄的肉片覆盖在上面,使鱼香更充分地被饭吸收。

    就差最后一步的正式摆盘了,忙得晕头转向的她总算松了口气。

    保姆给她递了条毛巾:“太太,进步还是不小的,歇会吧。”

    她边抹汗边扶着酸疼的腰在餐桌旁坐下,随口问道:“现在几点了?”

    “一点半了。”

    “啥?!”

    匆忙摸出口袋里的手机一看,真的已经过了午饭时间。

    屏幕上还有他一小时前发的未读信息:

    “姐,你吃过了吗?刚刚一个过来转机的客户,需要我去紧急见面签一下合同。如果饭好了你就先吃吧。”

    这半天的一切起起落落,她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心里难免有点失落,但还是盛了碗饭尝尝味道。

    今天努力的成果还是不错的,可她没舍得吃太多,把大半还没动过的饭菜和鱼汤重新热好装盒打包,收拾完厨房后,叫司机马上送自己去多比等他回来。

    连轴转的奔波令她倦意不断,刚出发没多久就靠在后座上睡着了,但是怀中抱着的保温桶始终未放下片刻。

    再睁开眼的时候,发现司机居然也在驾驶座上打盹,气得她往椅背上狠狠拍了一下。

    “小江,都到了怎么不叫醒我?!”

    “不是的……我给先生发信息了,但是他没回……可能还在忙工作,你也挺累的,就想让你先睡会……我们就刚到,别担心……”

    看着司机支支吾吾的样子,她也不好说什么,赶紧掏手机一瞧,五分钟前孔令麒已经给自己又发了条语音。

    “姐,我回公司了,要饿晕了……”

    扬声器里的声音有气无力,特别是后面几个字几乎听不见了,她心里咯噔一下感觉不妙,立马推门下车向楼上冲去。

    蜻蜓点水般同路过的员工打了招呼,高跟鞋在走廊的地板上敲出了急速进击的鼓点,一些摸鱼的甚至偷偷从门缝里提心吊胆地观望起了状况。

    来到CEO办公室门口,她突然有点紧张,冷静了几秒后,抬手轻叩名字下的门身。

    半分钟过去了,居然没人回应。

    难道出事了?

    她几乎是撞进去的,目光迅速在屋里扫过,最终停留在埋头伏桌的孔令麒身上。

    桌面还放着半开的文件夹,电脑也仍然显示OA办公界面,手机屏幕都还在闪动。

    把保温桶搁下,小心凑过去摸摸他的肩膀。

    “孔令麒?”

    他依然毫无反应。

    又使劲拍了几下,他还是不醒。

    莫非那句”饿晕了”不是开玩笑的?

    触到枕在脑袋下的胳膊僵硬,手指发凉,她马上用力把他掀靠到椅背上。

    泛青的脸色与透白的嘴唇吓了她一跳,下意识去试探额头,生怕他发烧了。

    温度近无的刘海下沾了她一手冷汗,看来是低血糖犯了。

    她赶紧舀了一碗汤凑到他嘴边,继续摇着他呼喊,好一会才勉强把魂拉回来。

    迷糊中感受到了美食的空降,他连眼睛都顾不上睁开便拼命吸入,就差把勺子一起吃了。

    “你慢点,别呛到了……”

    没来得及吞下的汤汁真的刺激到了气管,但他竭力咽完才忍不住咳嗽几声。

    “活过来了?我前面敲门和到旁边喊你半天都没有听见吗?”

    他喘着气舔去嘴角的肉沫,托住还在发晕的脑袋喃喃自语:

    “没有……给你发完那条语音,我后面就不怎么记得了……”

    她无奈地整理桌面摆着饭菜,瞥了一眼他逐渐有好转的脸色,问道:

    “你刚回来吗?”

    “对,那位客户赶飞机又走了,下次就说不准什么时候来,只能亲自跑一趟……”

    “什么客户这么重要,都能让你饿成这样还要去见面?”

    “真的重要……姐,这是鲈鱼饭吗?”

    “对,看看合不合胃口。”

    浓郁的鱼肉鲜香弥漫在空气中,脆生生的洋葱混合着葱花释放出淋漓的辛辣,软糯的米饭如同棉被轻轻覆于口腔,颗粒分明又富有嚼劲,确实是一份完美打造的走心料理。

    她给自己倒了杯咖啡,在他身边坐下。

    “味道可以吗,有没有太咸?”

    “不咸,刚刚好……”

    他一口一口地往嘴里塞着,然而咀嚼的速度却越来越慢。

    “是有鱼刺吗?”

    “没有,这里都是回忆……”

    喉咙里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他眼中的热泪扑簌渗进了细嫩的肉片中。

    “怎么了,有心事?”

    “没,就是想起了以前那些和他们一起打打闹闹的日子,就是这个味……姐,谢谢你,今天这场空腹,值了……”

    “空腹?你今天没吃东西吗?”

    “早餐吃了,到公司没多久就开会,然后去外面做了两个谈判,接着去了机场,回来以后又整理了这些合同……”

    “路上都没买点吃的垫垫吗?”

    “清肠保持口腹的放空,这样才能尽量充分接受你的美食纯度,所以就手动减少其他食物的干扰了……”

    “如果我今天做不了这么快,你真的打算饿一天?低血糖对身体有多少不可逆转的伤害难道不清楚吗,你早上这几单生意是怎么谈的?”

    面对程蔓难以置信的质问,他嘴里的饭瞬间感觉不香了。

    也不敢反驳只言片语,只能怯生生地把那个文件夹推过去。

    她打开里面一一翻阅,合同收据的内容倒都是严谨可行,签字盖章无一敷衍了事。

    “这些是我脑子还清醒的时候谈的,没有喝咖啡……”

    认真过目后确定都是对多比有益的项目,程蔓悬着的心才放下来。

    毕竟以前他连负面新闻的协议都敢随手签,这次不得不提防了。

    她还在斟酌其中的字词,觉察到旁边的他有几分钟没动过食物了。

    吃了一半的便当还在静静地飘着未尽的热气,但他只是低头默默地趴在桌子上,像一条犯了滔天大罪的小犬般耷拉着脑袋。

    “怎么不吃了?”

    他抬起眼皮瞄了她一眼,欲言又止。

    “把饭都吃完,汤也喝了,这是命令。”

    他磨磨蹭蹭地把饭盒重新抱在手上,转过头去机械地自我填喂。

    沉寂多时的手机屏幕又亮起了一条信息,程蔓快速一扫,前面的文字尽收眼底。

    “孔总,荷兰那边已经说好了,就等你的策划……”

    荷兰?多比没有荷兰的项目吧?

    目前唯一与荷兰有关的往来,就是他俩今年初的婚纱照拍摄取景地。

    难道是……

    看着他开始狼吞虎咽的背影,她内心积累了太多问题,但又问不出口。

    待屏幕暗下来,她装作开始擦桌子上沾到的污渍,不经意地把手机朝他那边一挪。

    眼角的余光注意到屏幕上又一次划过的信息,吃得起劲的他动作慢了下来。

    见她似乎没有发现端倪,他借喝汤之际,用胳膊肘将手机扒拉到了离自己更近的范围。

    当飞机再次徐徐降落在阿姆斯特丹机场中,程蔓还是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拉起孔令麒开始追寻去年留恋不舍的足迹。

    水坝广场人来人往的热情不减,一群群慵懒的鸽子悠闲地四处溜达。

    三三两两的行为艺术家沉浸在自己的表演世界里,兜售各种商品的小贩穿梭在游客丛中此起彼伏地叫卖着。

    几只鸽子啄食着程蔓掌心里的干粮,漆黑的眼珠滴溜溜地盯着她看。一只白鸽甚至落在了她肩上,好奇地揪着她围巾上的流苏。

    孔令麒在旁边不远不近地举着手机,拍摄着这难忘的每一个画面。

    别说去年没有,就是有,今日的一颦一笑,已不再是昔时的复刻。

    眼前的任何一帧,既不可重复,更无法等同。

    当程蔓双手托着鸽子站在镜头前对他歪头笑时,那些只会出现在自己当年求学美国高校和撒欢日本街头的青葱岁月,在眼前交织如梦。

    一个拉手风琴的大胡子老哥,操着俄语和兴致勃勃的程蔓合唱起了小曲,这一景象使孔令麒倍感惊讶。

    因为他的印象中,除了家里人和生意场的必要交流,程蔓就是个惜字如金的缄默人士。

    但是从认识她到现在短短一年,貌似已经增加了几分社牛的气势。

    两次来到荷兰,本以为只是单纯地贴合她喜欢郁金香的心理,可是附带解锁的,远不止对花自然而然的好感。

    也就意味着,他们此次梅开二度的荷兰之旅,会在精神画卷上有更丰富的创作空间。

    俩人从王宫和几个博物馆遍布中世纪的文化氛围兜一圈出来,在一家咖啡馆歇息。

    “姐,今早玩得怎么样?”

    “挺好的,很长时间没有出来放松一下了,内容和氛围都不错。”

    “那就好,我还怕你无聊呢。”

    “倒是你在旁边都没有怎么玩,等下喝完咖啡,陪我去杜莎夫人蜡像馆转转吧。”

    “行,我还没去过呢。”

    “上海不是也有一家吗?”

    “这个地方我一般不会想到要去……”

    “这里的是第一家分馆,那就从此开始吧。”

    “好。”

    她把自己面前的提拉米苏切了一小半分给他。

    由窗格筛下一道道暖融融的正午阳光,搅拌进了香醇的咖啡里,又慢慢饮入了彼此的唇间。

    今天的蜡像馆感觉真人还没有假人多,孔令麒走着走着就被这些模型盯着略不自在,有点不敢直视他们的眼睛。

    程蔓反而很坦然地像逛服装店一样轻松面对,偶尔还停下来要合影。

    注意到他拍照时颤抖的手和想避开的眼神,她下一秒挎着他的胳膊往人多的地方慢慢踱步。

    “不太适应这个环境吧?”

    “没,反正都是假的嘛……”

    “不舒服就说出来,或者我们可以结束,没关系的。”

    “不,我们都难得来一趟,还是看完吧……”

    “这样,你陪我找到最后一个想看的人,我们就撤。”

    “谁啊?”

    “梅威瑟。”

    为站在拳套边上的她按下快门后,想起那时候铁锅炖桌上眉飞色舞大聊自己偶像的初代程蔓,再看看屏幕上仍带几分霸气的她,不禁偷偷感慨,强者总归骨子里还是不会混杂软弱的基因,改变的只是外观磨平的棱角而已。

    他还在神游中,肩膀上轻拍的温度渐渐唤回了出走的思路。

    “前面我有在那边看见舒马赫还有肖恩·怀特了,要去瞧瞧吗?”

    他空洞的双眼里掠过了一丝光彩。

    午餐桌上,蘸有甜郁奶酪的煎饼,嚼着新炸酥脆的炸肉丸,包裹咖喱汁的薯条,填补了一个上午消耗的能量,也从内而外驱散了料峭的春寒。

    指头隔着玻璃杯感受着牛奶的温热,含笑望着面前喝出了一个小白胡子的孔令麒,转而远眺天空中飞过的一队鸟群。

    “吃得还习惯吗?”

    “可以,听说荷兰的人均寿命排在世界前列呢。”

    “等到我们都老了,再来这里吃午餐怎么样?”

    “这个主意不错,记得提醒我。”

    “为啥?你比我年轻,不应该是你来提醒我吗?”

    “但事实证明,我这脑子并没有那么好使……”

    “只要你还记得要带我去海岛钓鱼就好。”

    “这个不会忘的,放心……”

    在酒店短暂午睡后,俩人乘市内公交去了库肯霍夫郁金香公园,这也是去年他们拍婚纱照的重点地之一。

    仅是持票在公园门口向里望去,程蔓已经兴奋得想立刻踏入这调色板一样的美景尽情游荡。

    牵着的手传来轻微的紧握,耳边响起了孔令麒温柔的导语:

    “姐,欢迎再次光临你最爱的梦幻花海。”

    漫步在平坦的小径上,举目皆是盛开得娇艳欲滴的各色郁金香与风信子,在微风拂动下跳起了层次分明的舞蹈。

    相比去年一袭洁白婚纱的天使端庄气质,今天休闲装扮的程蔓更像是活跃在花叶间的灵动松鼠,时而隐蔽在瓣身中浅嗅蜜香,时而背贴于树干上仰接光影。

    搭配着米色毛线帽和繁星点点的围巾,以及衬托出曼妙身姿的驼色大衣,成为了每一幅画面里融入得恰到好处的那抹油彩。

    与上午拍摄有所不同的是,随着公园小径在脚下的延伸,相册中的单人逐渐交换了对象,也增添了双份的出镜。

    从俩人十指相扣迈向林间深处的背影,到秋千吊椅中的闭目依靠;由草地上鼻尖的俯仰相连,再是花田小路奔跑追逐的定格……

    翻看着这些照片和GoPro里的视频,一幕幕熟悉的场景扑面而来。

    再看看桌面花瓶中随风摇曳的金蕊,程蔓一瞬间分不清此时此刻的自己,究竟是那年在蜜月中尽情描绘快乐的恋精灵,还是今朝独自回忆幸福前半生的过来人。

    玩得有点累的程蔓,坐在自行车后座上靠着孔令麒的背,透过手中旋转的风车,将花海尽头的夕阳切割成了五彩斑斓的万花筒。

    一只无人机在她的遥控下不紧不慢地尾随在空中,像蜜蜂流连在盛满花蜜的高脚杯附近一样,记录着俩人镀上金光的灿烂笑容,一起鼓起腮帮吹动风车的默契特写,还有投在车辙印里抬手比心的合体长影。

    河面上,几只天鹅在优雅地梳理羽毛。

    草地上,装了整个车篮的郁金香仍然有蝴蝶在光顾。

    自行车旁,孔令麒头枕双臂躺在地上闭目小憩,程蔓还在翻看着一路玩闹的收获。

    “姐,今天的行程安排可还满意?”

    “很好,这是我第一次充分体验自己喜欢的一切事物与艺术的完美融合。做得不错!”

    “如果可以的话,你会多来几次吗?”

    “当然了,相比上海的水泥森林,还是这里的鲜花泥土更适合我的内心。”

    “你以前可不是这么说的……”

    “以前是坐飞机登得太高太快了,许多美景即使尽收眼底,俯视的微观远不及慢慢蹲下来用心感受到的真实圆满。”

    “所以,生活偶尔也需要一点情调嘛。”

    “你是说,之前的我没有情调吗?”

    感觉到突然靠近的鼻息,孔令麒眯起了半个眼睛,面对上方眼神有话的程蔓,竟然出奇地淡定。

    “你咋可能没有情调,自从密室逃脱和看现代艺术以后,我就感觉到了你其实也一直很期待去感受这个现实世界的另一面,只是碍于多年的工作狂人设,不敢轻易打破给自己立下的常规。”

    “可是事实证明,偶尔躺平一次,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是吗?”

    她会心一笑,手里的芦苇挠了挠他的鼻头,也挨着他的耳边卧了下来。

    “今晚去哪呢?”

    “去游船。”

    “导游解说的那种吗?”

    “不,租一条小船在河面上,就我们俩。”

    “在这里?”

    “没,这里最晚七点半就要关门了,我们去冯得尔公园。”

    “这还带赶场的啊。”

    “如果累了,改天去也行……”

    “你少来,赶紧出发去吃饭。”

    把他从地上薅起来,互相抖去身上的草屑,她跳上自行车试着转了两圈。

    “姐,轮到你载我一次了。”

    几分钟后。

    “不行,你赶紧下来,我骑不动了……”

    “我也骑不动了……”

    “昨天是谁说自己要做骑士的?”

    “行吧,我来……”

    夜幕下的冯得尔公园,一些露营者在树林里围火弹吉他烧烤,清冷的晚风中洋溢起了一丝暖意。

    倒映着若隐若现亮光的河面上,一条无篷小船自上游顺流而下。

    船头挂着一盏淡黄柔光的马灯,随着水流的速度轻微晃动。

    船舱里,仰卧着两个正在低声交谈的人。

    “姐,今晚的星空好漂亮。”

    “嗯,要是也有流星就更好了。”

    “如果有,你会许什么愿望呢?”

    “还没想好,不过我觉得也不用把希望寄托在这些上的。”

    “为什么?”

    “因为我身边有一个能满足我各种愿望的人了。”

    他微微一笑,伸手替她拉了一下身上盖的毯子。

    “冷吗?我们可是躺在水面上的。”

    “有点。”

    他坐起来,把船就近拴在了岸边的一棵树上。

    “要上岸活动一下吗?”

    “不用,这里就挺好。”

    他重新跨回舱内,钻进她掀开的毯中,把防潮垫往她那边扯平。

    刚刚躺在叠起的围巾上,怀里突然靠过来一个带有淡淡花香的生物,下意识侧身过去揽住。

    把她帽子上的落叶掸掉,轻轻拨下边缘罩住了耳朵,将自己的大衣敞开,让她的手从里面搂着自己的腰。

    “现在好点了吗?”

    “嗯。”

    俩人静静地贴着彼此,周围的杂音仿佛一瞬间都消失了,只有身下缓缓流淌的水声和对方同一频率的呼吸与心跳在回荡。

    “小东西,我突然不想回上海了。”

    “打算在这里定居吗?”

    “我也不清楚,这个想法不知道为什么就冒出来了。”

    “可以理解,我也不想回去,咱就在附近物色个地方吧。”

    “你还真信了,就是想提前退休也不可能是现在。”

    “不用退休啊,你可以在这边寻找新的独角兽,以你的眼光,肯定不会空手而归的。”

    “这次出来只是补个微型蜜月,又不是跑路养老,说说就行了。”

    “话也不能说太早哦,明天还有行程呢。”

    “你是打算让我提前预热一遍退休的生活模式吗?”

    “不一定啊,你可是随时切换工作状态的,没准是要先融资审核呢。”

    “老实说吧,这次来荷兰你还有什么目的?”

    “没有啊,就是想给你补上去年的遗憾……”

    “我不信,你想好再说。”

    帽檐被她拽下遮住了眨巴的眼睛,脸上已经觉察到了靠近的体温,可他依然坚持原来的答案。

    “去年那个客户是什么意思?”

    “什么客户?”

    “你那次回来就饿晕也要先去见的。”

    “普通客户而已啊……”

    “有多普通?”

    “这个……当时你看过合同了啊……”

    “没有写在合同上的那部分是什么?”

    “我不能说……”

    她顿时一股怨气涌上心头,推开他坐起来,转身就往岸上冲去。

    “姐,你小心……”

    他赶紧把眼睛从帽子下放出来想去阻拦,然而她没注意到船已经被河水一点点带离了陆地,加上天黑心切,一脚踩空绊倒在了浅滩上。

    剧烈摇晃的船身也溅入了不少水,几乎甩到河里的马灯被孔令麒一把截下。

    他拼命跳上岸后,赶紧去扶小半个身子浸在水里的程蔓。

    “姐,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赌气的她还在抗拒他的接触,但依旧拗不过被他拖到了一旁。

    迅速把船上的防潮垫揭起,抖去水珠折好铺在地上,把她抱上去坐下。

    拎过马灯一照,膝盖以下都湿了,皮靴也浸得半透。

    趁四下无人,他用毯子罩住她的大半个身子,小心地替她脱下湿了的鞋袜,卷起裤腿后,发现右膝上有磕痕。

    他的脸上,泪水瞬间滑落而下。

    她的心霎时也软了,抬手给他擦着眼睛。

    “傻瓜,又不是什么大事,哭什么……不想说就不说了,怪我太冲动,对不起……”

    “不,是我的问题……有没有很疼,这附近好像没有药店……”

    “我又不是小孩,不至于……”

    “我们要不先回酒店处理一下吧,这样会感冒的……”

    他重新把她扶回舱里披上毯子坐好,解开绳索将船顺水划到了下游的码头,请工作人员帮忙叫了一辆车赶回了酒店。

    前来接待的服务员在门口接过背包,并送来了一双拖鞋。

    程蔓套上刚想下车,孔令麒绕到她面前蹲定,不由分说地挡住了车门。

    “上来。”

    服务员有点懵地看着他俩,程蔓也没反应过来。

    “上来,我背你。”

    “不用了吧,就几步路……”

    这次孔令麒不让步了,一只手横在车框顶,另一只手伸进去将她扒拉到自己背上。

    尽管站起来的双腿略显打颤,他还是拼命直起腰往前走,对愣在原地的服务员示意跟上。

    听着他沉重的呼吸声,程蔓真的不敢乱动了。

    今天他的腿要是再磕到,明天的原计划怕是只能改成室内真心话大冒险了。

    走进了电梯后,本来想撑着里面的扶手替他减轻点负担,结果发现四周完全没有着手点。

    她蔫蔫地趴在他身上,犹豫着用手去抹他鬓角上滑落的汗水。

    他没有很吃惊,反而微微侧过脸小声问道:

    “还疼吗?”

    她赶紧摇头否认。

    电梯门开了,他用已经有点发麻的双臂小心把她向背上托好,谢过帮忙顶门的服务员,大步迈了出去。

    终于回到房间了,把她轻轻放在床上后,趁他去给服务员付小费时,她开始收拾起自己的残局。

    等他气喘吁吁地回到屋里,她递过来了一杯水和几张纸巾。

    “先歇会吧。”

    她也给自己倒了一杯,沉默片刻重新抬起头。

    “今晚的错在我,别自责了,我不该无理取闹。”

    “可是……”

    “咱们翻篇吧。什么时候可以说了你再告诉我行不?”

    “好。先去洗澡吧,等下认真检查一下,还是尽快上药。”

    幸好没有磕到筋骨,一切收拾妥当后,她婉拒了他的按摩,反而要给他按。

    “今天陪我各种闲逛疯一天了,明天要想还让你照顾,就必须得有足够的体力不是吗?”

    他疲惫地笑笑:“那我就接受了。”

    溜达一天下来,胳膊腰腿差不多都没有了动弹的欲望,眼皮也一直打架不断。

    “姐,今晚还是要早点睡,明天要去的地方,估计你也会非常喜欢那里的安排……”

    “能剧透一下吗?”

    “好吧,我想想看从哪说起……”

    结果半个身子都按完了,他还没透露一点风声。

    “你是不是在装睡?”

    他嘴角动了一下,却没有回应,看来是真的睡着了。

    算了,今天他为了宠自己,已经身心俱疲,还是留点悬念吧。

    小心给他舒展好了腰腿,轻轻盖上被子,额上印下日常一个晚安吻,也拖着体力逐渐下降的身体缩进了被窝。

    白天采回来的几支郁金香,在窗口的海风中互相轻触杯沿,好像还在耳语回顾着帘子后进入梦乡的小两口,今天经历的各种喜怒哀乐。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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