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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生皆有郁金香(下)

    正在午睡中的程蔓,迷糊听到楼下有车辆的声音,隔着窗帘悄悄望去,原来是邮递员来了。

    风车村仍然使用的是比较传统的家庭邮箱投递,当初买下这幢小木屋的使用权时,之前留下的邮箱已经锈迹斑斑。

    孔令麒让多比的设计师重新专门画了一个麒麟造型的邮箱图纸,并把它变成了每天在门口守护主人的忠诚侍卫。

    院门口,系在麒麟五彩斑斓的脖子下的铃铛与中国结,反射着淡淡的霞光。

    几支新剪下的郁金香,分别插在了麒麟身边的小槽,揉了揉晒得暖融融的大脑瓜,小心地卸下了锁,把新邮包从小家伙背上取了出来。

    在桌上一层层展开包装,里面是一本挺厚实的日历,还有一张手写的小卡。

    “To  姐:

    这是我让上次那位客户联系当地最好的一家周边馆印的专属日历。如果想我了,可以翻来看看。

    总有一天,我会亲自去和你一起给以后的日历更新灵感素材,好好享受退休的时光,一定要记得等我来。爱你!

    From:想你的小东西”

    她会心一笑,打开了日历的封面,一页页精美又眼熟的照片跳动在眼前。

    他们第一次在黄家屯炕上看流星的聊天场景,第一次在咖啡馆外告别拥抱的不舍剪影,第一次在雪地对视的欲言又止,第一次真心话大冒险的正式动心……

    365张照片无一重复,每一页都是这十几年来的珍贵记忆。

    看着看着,她的眼睛开始湿润了。

    当翻到今天的日期时,背景上两个骑在马上漫步海滩的贵族情侣,令她心跳加速了起来。

    这一天曾经发生的故事,对她来说简直不要太完美……

    马术俱乐部户外草地的长椅上,程蔓正在低头换着脚上的马靴。

    戴着软帽身穿夹克的她,显得格外飒爽英姿。

    已经整装完毕的孔令麒双手捧着一摞装备,大步走到她跟前立定。

    “尊贵的女王陛下,这是您的手套和防护背心,请更衣。”

    目光从他锃光瓦亮的鞋面往上掠过,直到停留在那双充满真诚的小眼睛上。

    她慢慢站起来接过了手套,待到手头整理妥当,久候多时的背心也轻轻地披在了身上。

    替她翻好夹克的衣领,扎住腰间的皮带后,退到一旁为她拍了几张不同角度的照片。

    “请女王陛下过目这套装束是否满意。”

    画面里带上了几分军人气势的自己太对她的胃口了,她强忍住内心狂喜淡然一笑。

    “很满意。准备出发了吗?”

    孔令麒向不远处的教练举手示意。

    她缓缓靠近他,指头抹去胸前徽章上沾染的雾气,仰起下巴瞅着他似曾相识略显紧张的眼神。

    “今天虽然不一定会策马奔腾,但是我们一定会有一次潇潇洒洒的旅程。”

    他毫不迟疑地点点头,牵起她的手朝身后的两匹骏马昂首走去。

    在两名教练的指导陪同下,俩人很快熟悉了基本的骑术,从栅栏里的寸园之地,迈进了通向海边的林间小道。

    清晨弥漫四周的负离子沁人心脾,节奏分明的马蹄声与早鸟此起彼伏的交响曲,汇聚成了一场恢宏动听的天然音乐会。

    从树林里出来,一阵阵拍打在沙滩上的泡沫,像杯中牛奶挂在嘴边久久不散的余香。

    海平面的尽头,倒映的颜色由红转金,亮度也在一点点增加。

    还在用手遮着眼眺望的程蔓,怀里塞过来了一副墨镜。

    扭头一瞧,对面同样藏在墨镜后那张冲自己扮着的鬼脸,手中的遥控器已经准备就绪。

    一点点飞离了身边的无人机,镜头逐渐把海滩上的一切尽收眼底。

    一轮旭日如同新绽放的火红郁金香,在海雾升腾的天边释放出蓬勃的生机。

    被惊动的群鸟盘旋在晨光中,在卷起的浪花里穿梭跳跃,像是前来争相采集初蜜的蜜蜂,共同拉开了舞台上的花瓣帘幕。

    岸上犹如沐浴在金瀑里的俩人,感受着沾满身上湿冷的春露,逐渐化成了流淌心里温热的泪水。

    两匹并肩贴立的马背中央,两只摘下手套十指相扣的手上,托着灿烂如故的明媚朝阳。

    “姐,结婚一周年纪念日快乐。我爱你。”

    “小东西,结婚一周年纪念日快乐。我也爱你。”

    教练带着马去附近的草地喂食了,沙滩边上的一棵树下,程蔓一边吃着涂了果酱的华夫饼,一边往翻看无人机存储盘的孔令麒嘴里塞卷煎饼。

    “姐,我觉得以后可以把我们的日常生活和旅游故事写成回忆录,或者剪成属于自己的电影,这样多有意义。”

    “我也觉得,素材和主题一直在慢慢丰富,是一个值得纪念的人生。”

    “这次的一周年纪念之旅可是浓墨重彩的一章,我建议多留几个镜头。”

    “听你的意思,还有精彩好戏在后头了?”

    “必须得有。”

    她一反之前的刨根问底,开始收拾吃完的餐具。

    孔令麒慢慢擦着无人机身的内外部件,思忖片刻还是开了口。

    “姐,说真的,如果今后没有受到气候变化的过多影响,我们还是可以在这里安个小家的……”

    “为什么?”

    “这里有你喜欢的郁金香,有我们都中意的艺术特色,而且去各国旅游方便,国民幸福感也不低,确实很适合颐养天年啊。”

    “所以这才是今年要来的新重点对吗?”

    “虽然现在下结论还为时过早,但是考虑一下也不是不行……”

    “好,这个提议我赞成,可以列入考核清单。至于会不会批准通过,就看你后面怎么用数据说服我了。”

    “没问题,奏折已经呈上,就等您最后下旨了。”

    她坏坏一笑,伸手拨过他的下巴,盯着他拼命保持滴水不漏的双眸。

    “等下去和教练说,我们只要一匹马就可以了。”

    他疑惑了一会,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重新回到马背上闲逛沙滩,时断时续的海风把阳光刚晒热的空气又吹散了。

    坐在前面的程蔓习惯性撩了一下耳畔的碎发,慢慢将自己靠在了身后人的肩上。

    他缓缓俯首,把脸贴在她在风中发凉的腮旁,两边的胳膊稍微收拢搂住怀中的她。

    “冷吗?”

    “有点。”

    “抱歉,护驾不周,马上赎罪。”

    一张带绒的披肩轻轻围在了她背上。

    马儿踏在柔软浅滩上的步履轻盈,似乎又开启了昨晚荡舟河面的悠然节奏。

    飞扬的马鬃如同招展的帆布,在俩人手里微晃的缰绳牵引中平稳前进,相互依靠着做彼此的掌舵人,驾驶着人生的游轮,在冷暖交织的广阔天地间驰骋游弋。

    程蔓静静地窝在孔令麒肩膀和双臂环绕而成的王座里,看着眼前的风景由涛声起伏的沙滩,逐渐过渡到了舒缓流淌的小河。

    河岸每隔一段距离都矗立着一座有年代磨痕的风车,像早已列队整齐欢迎他们到来的仪仗兵。

    举起手机不停拍摄的程蔓,耳边听到了孔令麒贴心的提示。

    “尊敬的女王陛下,这里是著名的小孩提防,荷兰风车村的标志性景区之一。”

    来到了一座小木桥前,程蔓想下来观赏。

    孔令麒率先跳到地上,尽管因为固定姿势坐太久,落地有点歪斜,但还是迅速调整好自己,把她扶下马背。

    靴子在桥面上叩响了入村的信号,轻靠在拱形的栏杆之间,感受着周围混合青草泥土的清新气息,她仿佛看到了小时候常在亚布力郊外玩耍的那道郁郁葱葱的芦苇丛。

    拉着孔令麒走在村里不算宽阔却很平坦的小路上,两旁皆有枝条垂帘的柳树,红顶绿墙的原木小屋随处可见。

    湖泊小河成为了草地和花田中天然的分割线,划出了一片片色彩缤纷的动态拼图。

    比起昨天在公园见到的郁金香,这里的一切显得更富有未经人工雕琢的自然美,就那样静悄悄地与平常生活的人们融为一体,不像是专门的艺术展览,仅作为自己家后花园般的存在,令人不只是在赏画,而是已经住在了画里。

    蹲在地上通过镜头目不转睛地拍摄蝴蝶与花蕊共舞的程蔓,想起了第一次被孔令麒精心布置了大半个房间玫瑰包围的甜蜜瞬间。

    如果说那时追求的还是恋爱的新鲜感,那么以后惦记的,就是生活的仪式感了。

    她拍好以后转头欲走,看见他也在出神地盯着自己。

    “看什么呢,那么入迷?”

    “就是想起第一次给你弄了一屋的玫瑰花,你说下次送花的话就送郁金香……”

    “对呀。所以呢?”

    他没有马上接话,而是把从她肩上解下的披肩慢慢折好。

    “都会有的。”

    她继续举着手机收集着身边的美景,不时和视野里闪现的无人机来个互动。

    奶酪加工厂香浓诱人的鲜奶气息,让他们暂时忘却了红酒的陶醉。

    特别是品尝了入口即化的出锅精华,一下子就把不爱高热量饮食的程蔓再次征服了。

    观看木鞋加工表演时,她还端着盛有融化奶酪的小杯在吸吮勺子,仿佛当初在现代艺术画展上惨遭否定后对冰淇淋来者不拒的状态。

    一双双木鞋琳琅满目地陈列在商店的货架上,原木款的朴实无华,上色款的精致亮丽,不同风格大小各异,像无数航行在这个低洼国家必不可少的足下宝船。

    程蔓还在品味这些工艺品之间的细节,突然听到孔令麒在和那位老工人交谈的声音。

    “师傅,之前和您单独下的那份订单做好了吗?”

    “好了,成品在这里。您验一下。”

    “谢谢!”

    隔着货架的间隙,只看到孔令麒低头在摆弄着什么。

    她正想过去问个究竟,他已经捧着东西送到了面前。

    那是两对散发着新鲜白杨味的木鞋,里外抛光上油,质感甚优。而且外面都分别雕刻上了郁金香和风车的图案,涂以淡淡的油彩,在窗前的阳光下闪闪发亮。

    “姐,这是荷兰的传统木鞋,也是当地的民俗文化特色纪念品。这里的丈夫要亲手给妻子做一双合脚的木鞋,刻上她的名字,作为爱情的信物在结婚那天为她穿上。”

    “如今木鞋都是机器生产比较多了,现学也来不及,所以我联系这位有着几十年制作经验的老师傅亲自选材,纯手工打造了两双专门给你设计的木鞋,名字是照着我写的笔迹刻上去的。看看喜欢吗?”

    两双带着他掌心温度的鞋交到她手上,鞋帮处刻着他龙飞凤舞笔迹的“程蔓”显得俏皮又正式。

    里面还填入了新采的花瓣,从内到外将整个鞋用自然的味道包裹渗透,仿佛是从地里长出来一般。

    “去年太匆忙,没有及时把第一双鞋给你,今年就一起补上了,希望不会让你等得太久……”

    肉眼可见两双鞋的规格,就是自己的尺码,她内心翻涌起了一阵阵暖流,直到眼眶里断了线的泪珠,像撞击在船头的浪花一样洒落于鞋上,再一点点流入了刻下的花叶中。

    纸巾小心擦过脸上的泪痕,指头将散落的头发轻轻拨回耳后。

    “女王陛下,别低头,皇冠会掉……”

    然而话还没说完,她一头扎进了他怀中,把两双意义深重的鞋和他,牢牢拥在了自己的心里。

    角落里的老工人,看着眼前这对深情独处的小夫妻欣慰一笑,淡定扶了扶鼻梁上的老花眼镜,接着默默用刻刀描绘着手中未完成的木料。

    而此时的今日,脚下的这双,就是那对刻有郁金香的婚鞋。

    她原本以为,木鞋会很笨重磨脚,但是直到她鼓起勇气站起来时,才发现居然既结实又透气,到花园里走过一趟也不沾泥,还很轻巧温暖,不比普通的运动鞋差。

    其实这不就是她和孔令麒相处至今的感受吗?

    一开始觉得他只不过是个被宠坏的纨绔子弟,做事任性不负责,她完全不想与他在事业生活各方面扯上关系。

    可是在东北的那次度假下来,她在他走心的关怀下,一点点卸下了伪装多年冷冰冰的外壳,看到了这个在不幸童年和创业磨砺中承受风雨,却仍然保持赤子之心的坚强少年身上的光。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是许久没有体会过的安心做自己的坦然模样。

    也许是应了那句老话,鞋合不合适,只有脚知道。放下了那些容易带偏心态的芥蒂,迈步朝前走时才能更潇洒。

    桌面上摆着刻着麒麟、赛车还有滑雪等图案的好几双“舰队”,她伏在它们跟前默默地看着。

    目光穿过了日历上那片花田,昔日的对话似乎还在耳边回响。

    微风中起伏的郁金香轻蹭着俩人并肩前行的衣角,身后跟着的马也好奇地左闻右嗅这不同于青草的芬芳。

    “姐,累吗?如果累了就上马坐会。”

    “不累,我还挺喜欢在这样的乡间小路上散步的。特别是这种没有车辆打扰的环境,宁静祥和,让人感觉特别舒服。”

    “是吗?以前听你说过最喜欢的城市是上海,可是没有听你提过最喜欢的乡村呢?”

    “毕竟我就是从乡村走出来的,那时也不想以后和家里有太多来往,肯定没考虑过。”

    “可是上海的节奏不适合养生,如果到那时候一切依然没有什么改变,你还会继续留在那里吗?”

    “应该不会。”

    “有其他中意的地方吗?”

    “你不是说要去海岛吗?”

    “那只是我的想法,也得了解你的意见。”

    “其实我不介意和你去找一个有雪的岛。”

    “可是那样会看不见郁金香……”

    “没关系啊,郁金香的花期和看雪不冲突。”

    “明白了。”

    来到一幢陈旧的二层小木屋前,孔令麒停下了脚步。

    “姐,这栋楼的主人准备搬去市区住,打算出售老屋,有兴趣吗?”

    “他不打算回来住了吗?”

    “是的。而且这房子前不久刚常规质检过,没有什么问题,只要整理一下,随时可以入住。”

    “那就进去看看?”

    从邻居那里取来了寄存的钥匙,推开了楼下沉寂多时的大门。

    一楼是客厅和厨房,家具的风格都是古典风,用防尘布整齐地覆盖着。

    壁炉里似乎还有隐约的烟火味,墙上装饰着几幅梵高的仿制作品,烛台和灯架颇有几分城堡的味道。

    踏上咯吱作响的楼梯望去,二楼是卧室和书房的布局,窗口投在桌面书摞和椅子上的光线,让人联想到了那些手握鹅毛笔创作的文学大触们。

    上面还有一个小阁楼,能看到环绕整个村子调色板样的全景。

    楼前三分之二是属于自己的小花园,后面还有一个半封闭的车库,基础设施是都齐全了。

    门口那个有些掉漆的邮箱,是今天满是电子屏幕的快递柜世界里一个独特的存在。

    小楼的位置既不在村口,也不是非常中心,地势不算太低,距离河边也不远,倒是个不受杂音干扰,又能享受便利的好去处。

    出来以后,孔令麒请程蔓初审一下这座房子的宜居程度。

    认真思考了一番,她轻轻点点头。

    “可以长住。”

    “真的吗?”

    “整理翻新一下差不多了,这里的建筑功底还是挺不错的。”

    “那你这初审……是通过了?”

    “给你过关了吧。”

    “收到,后续会尽快完善的。”

    从地上啃食草叶的马儿,也抬起头对着他们嘶鸣了几声,眨巴的大眼睛里闪烁着似懂非懂的期待。

    孔令麒摸着马嚼动的腮帮,梳理一下它脑后散乱的鬃毛,重新摆正了马鞍。

    “女王陛下,该用膳了,起驾吧。”

    她笑着任他领回起点,攀着他的肩膀坐上了那个一览众山小的老地方。

    背后熟悉的依靠令她不由自主地放松了下来,闭目养神之际,感觉到了马儿催眠曲一样的蹄声轻轻击打着心弦,没过一会居然蜷缩着进入了梦乡。

    下午短暂歇息后,孔令麒本来想提议自由活动,但是程蔓主动要求去邻近的赞德沃特公园转转。

    听到这个地名,他心里不由得激动了一秒。

    别看这里是个普通的度假小镇,却拥有世界上有名的F1比赛赛道之一,单圈长度超过4000公里,路面起伏不定,弯角更是极其考验车手的技术与心理素质。对于资深车圈的人来说,这里是一个绝对刺激的独家天堂。

    尽管当年的赛车经历过多不利因素早早铩羽,但是程蔓在家里的游戏房里,注意到那些保养得崭新如故的压箱装备,知道他心里其实一直没有放下这项曾经最爱的运动。

    至于他还有多少执念留在那边,也只能试开一下盲盒,把尘封的记忆翻出来见见阳光了。

    坐在观众席中望着对面山头上随风飘扬的一排旗帜,和停车场里一辆辆静卧待发的赛车,孔令麒双手托着下巴,一个人盯着脚下沉默了很久。

    被海风吹得发冷的背,覆盖上了一张黑貂绒的披风。那是程蔓委托家乡开有养貂场的同学,帮忙定制给孔令麒的一份生日礼物。

    替他拢好脖子上的盘扣,把还冒着热气的咖啡递到了他有点僵硬的手中。

    “是不是这趟旅途安排得不够妥当了,如果不开心,我们可以回去的……”

    “不,我起初也有这个想法过来看看的,只是怕影响到你的心情……”

    “但是我也挺想知道,你真的完全放弃了赛车吗?”

    “说不怀念都是骗自己,我最疯狂的友情和爱情时期,怎么可能想忘就忘。”

    “可那又是一段充满伤痛的历史,赛车成就了我无所畏惧的追梦实力,同时也击碎了我登顶成功的美好憧憬。”

    “我也很想有朝一日回到赛场上再感受一次那些年的快乐,但真的没有那个勇气了……”

    他还是忍不住把眼睛埋进了衣袖低声啜泣起来。

    隔着厚实的绒毛,感觉到了腰背上轻柔的抚慰,他的泪水流淌得更凶了。

    遮着毛线帽的耳朵贴在了她温暖的脸上,一句热汤般的话语穿过呜咽印在了他的脑海里。

    “别难过,这辈子你不需要做冲锋陷阵的赛车手,做一个能骑马护驾的小麒士就足够了。”

    离开前,她还是为他租借了一套赛车手服,请求工作人员允许他进场简单开两圈过了一把瘾,也在镜头里留下了泪中带笑的释怀时刻。

    “我的小麒士,是拥有世界上最好驭术的能手。他不仅能驾驶脱缰一般的赛车,还能驯服我不可一世的灵魂,成为余生里心悦诚服于伯乐身边的良驹。”

    太阳落山了,天边的火烧云给整个风车村再次添上了一层宫廷画般的油墨。

    皇宫花园里宛如彩带状的郁金香,像手工织造的华丽地毯,让人想躺在上面,把身边触手可及的花杯都一一端起,尽情畅饮下其中甘甜的鲜蜜。

    村里一些前来游玩的骑行者,收拾行囊开始撤离。从他们的背包形状看,应该是帐篷之类的东西。

    是去露营吗?

    倚在窗前的她,手上翻阅着日历中那个心仪的场面。

    她找到了。

    这张是他俩在一簇篝火旁围炉长谈的记录,背景的夜空辽阔晴朗,架子上烘烤的松饼和牛排令人挪不开惦记的视线。

    现在想起那个晚上的一切,她仍然会嘴角不自觉地上扬起来。

    火苗上悬挂的小锅里,沸腾的牛奶在轻微翻滚着气泡。

    孔令麒小心地取下盛入咖啡杯,放在了程蔓面前的石头上。

    热好的松饼冒出小麦的缕缕清香,浅涂一层融化的乳酪,装盘摆在了牛奶边上。

    程蔓抱膝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忙活。

    远离了城市的喧嚣和白天的热闹,现在的风车村像一只熟睡的琵鹭,只有夜风里沙沙摇响的林叶呼吸声回荡在空旷的原野上。

    牛排也切好了,俩人在跳动的火光中开始了夜宵时间。

    “小东西,这么快就安排好了退休生活,是突发奇想,还是你之前的某个计划?”

    “二者兼有吧,准确来说是从去年从这里完成婚纱照拍摄之后。”

    “那位客户究竟是何方神圣?”

    “他是我以前打工的法餐厅常客,平时都是飞欧洲这边做生意的,最早还和东叔创业时期有过合作。”

    “是吗?那还是你的熟人了。”

    “嗯,虽然我没有多少和他直接的接触,但是对于我家的事也有所耳闻。我爸那套为人处世的风格他也相当反感,所以后来看到我在打工,也经常过问照顾我一下。”

    “自从我回国创业,很多年没有再联系他了。也是去年筹备婚礼前,我想找些浪漫的点子,就试着咨询了他,荷兰的建议就是他给的。”

    “至于上午去看的那栋老房子,也是他一个老朋友的旧居,承诺维持原状等我们来定夺。如果喜欢,以后翻修或者转卖都由我们说了算。所以我觉得还是有必要纳入日程来讨论一下。”

    “其实荷兰除了地势低一些,在物质文化其他方面都不差,确实挺适合养老的。”

    “我想到的,这里有你喜欢的郁金香,也有方便周游世界的路线机会。最重要的,还是这里的人均寿命都很长。”

    “姐,可能这个话题有点不舒服,但毕竟我们之间的年龄差距,加上工作压力各种动态因素的影响,我只是……想和你一起安心到老去的那一天……”

    面对他为难的神情,已是意料之中的程蔓反而很平静。

    “没关系,这是客观事实,我能理解也能接受,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我过去是在一直赚钱提升自己的生活水平,也在饮食上讲究健康,但也在另一个程度上让自己按部就班地活成了机器人,没有发自内心地主动享受生活。假如我这辈子没有遇到你,仍然以这种高压状态撑到退休,或许精神上还无法彻底放松下来,就已经自我封闭着入土了吧。”

    “你一直坚持自律理性的生活,会比我这样万事随意的状态更能预料到未来的风险吧。我更可能是提前踩雷的那一个呢。”

    “所以上天安排了我们在一起,就是不想让我们分别过早地步入各自人生中的雷区。雷的存在捉摸不定,既需要基于已知数据的后方分析,也需要排除万难的前线探测。一味刻意避开和不顾一切的盲行,都是两个极端不可取的行为。”

    “这次的荷兰重游,我们两个表现出来的理性和感性,似乎反过来了呢。”

    “这是个好的开端。放心吧,只要一切没有太多变数,我会在这里等你一起去海岛,继续滑雪的大计。你如果做好了提前退休的准备,也可以随时过来。”

    “那就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两只内外皆暖的牛奶杯轻触彼此,饮下了比红酒更醇的迷香。

    夜深了,炉内的火势渐渐弱了下去,最后熄灭在了晚露的灰烬中。

    透着马灯柔和荧光的帐篷里,两个躺在地上的人牵着手,仰望着天窗里的点点繁星。

    “姐,你说今晚的这些星星,是我们那晚看的同一片吗?”

    “肯定不是啊。”

    “以后我们去把全世界的星空都看一遍好不好?”

    “或者把全世界的日出日落、雨雪风霜都感受一次。”

    “自驾游吗?我觉得那样更不容易错过沿途的风景。”

    “都可以,能有像这两天慢节奏的骑马划船也很好。”

    “情调优先,对吧?”

    她神秘一笑,伸手关上了马灯的电源。

    “想休息了吗?”

    “有点冷。”

    像前一晚那样,他解开了身上的冲锋衣,让她靠了进来。

    “你身上貌似总是很暖,不管是春夏秋冬都像个小太阳。”

    “因为有你在,我才有发光的动力啊。”

    “这道光,打算持续多久呢?”

    “至少这辈子都不会熄灭了。”

    “其实,你也是我心中月光的存在。不然是谁把我从黑夜里领出来,走到黎明的舞台呢?”

    她起身看去,自天窗洒下的朦胧景色,映照在他的脸上。

    眸子里盛满了星星的倒影,清澈的目光注视着自己同样明净如水的双瞳。

    “月光之所以会亮,是因为反射了太阳光啊。”

    她缓缓俯下脸来,把柔软微凉的唇轻轻盖在了他依旧温热的嘴上。

    齿间未散的牛奶真的有一种醉心的魔力,在交织中逐渐提炼出口感更浓郁的奶酪,令人不舍比美食还难以抗拒的诱惑。

    之前吃下去的夜宵终于释放出高热量的用处了,她原本发冷的身体开始回温;而本已燥热的他,几乎无法平稳躺住。

    觉察到了身下袭来的阵阵火气,她赶紧动手替他把外套剥离一旁。

    给他拽下套头毛衣时,紧缩的领口卡住了脖子动弹不得。

    他也抬手使劲拎起衣服,上半身都被带离了地面。

    脑袋拔出来的那一刻身体飞速倒下去,失去毛线帽的后脑勺直接砸在了防潮垫上。

    “头怎么样,疼不疼?”

    “没事,有点晕而已……”

    幸好垫子缓冲的厚度不小,她想塞一件衣服给他衬着,却被他拒绝了。

    “不用,骑士应该是不怕困难和受伤的人……”

    没等她答话,他一把揪起她的肩膀,托住头颈反压回地面,让她仰卧在自己刚才平躺的地方。

    “女王陛下,现在还觉得冷吗?”

    背后还能感受到他留在垫上的体温,暖烘烘的很舒服,可她偏偏脱口而出另一句话:

    “冷。”

    他一点点凑近她的面孔。

    “可是我有看到你的月光亮起来了啊。”

    “小傻瓜,别忘了,月亮向阳的一面温度巨高,但是背对的那面无穷零下啊。”

    手指触到他刚才磕到的部位,脑袋还有点眩晕,不过那双眯起来的小眼睛里,却隐约透出来了几分狼的饥渴。

    “小麒士在月光的照耀下,可能会变成大狼王哦。”

    进食了两天高质量的奶制品,加上身板自带的实力,一瞬间她还真觉得是一头闻到猎物气息的白狼朝自己逼近了。

    沉重的呼吸里仍然是若隐若现的奶香,然而气势上给人的是一种紧张的窒息感。

    两条粗壮的臂膀夹住了她的左右肩,厚实的手掌来回抚过散盖在脸上的长发。

    “腿还疼吗?”

    这种时候了他居然还记得问一下,她有点想笑,又略显感动。

    “不碍事……”

    领子下突然一紧,把她吓了一跳。

    原来是他用牙齿咬住了外套上的魔术贴,猛地将头一扬。

    随着刺耳的一声脆响,密不透风的衣服上裂开了一条长缝。

    接着叼起拉扣,往下划出了一道更深的豁口,一股混合着淡淡花香的气味扑鼻而来。

    又是一番撕扯,面前的她只剩下一件打底衫了。

    循着愉悦的味道,他用鼻尖从脖子蹭到耳垂,伏在脸颊旁幽幽问道:

    “还冷吗?”

    她差点想揍他一顿,衣服都快脱完了,又是大半夜的初春郊外,不是明知故问?

    冻得开始打颤的牙关,在他重新贴入的舌尖包裹中放松了下来。

    身上浮起的鸡皮疙瘩,逐渐被热气四溢的身躯碾磨殆尽。

    探入后背将她稍微抱起,把附近的衣服捡回铺平到她的身下保温。

    她下意识将自己发凉的双手缩进他怀里,尽管也冻得他抖了一下,却没有躲开,而是连着衣服和她相拥在了一起,任凭她僵硬的手指在自己的胸腹上游走取暖。

    帐篷外起风了,篷身在微微摇动,带起支架上挂着的马灯也在晃荡着。

    夜色中趴在地上的狼,正埋头啃食着无处可逃的猎物。

    喉咙不断吞咽的努力,利爪钳制□□的用劲,腰腿持续迸发的输入,整个身体像一块燃烧的火炭,无情炙烤着挣扎无望的弱小羔羊。

    她从俩人间隙里抽出的手,没过多久又拼命塞了回去。

    里外冰火两重天的温差对比之下,与其晾着受冻,还不如捂住自护。

    好几次她感觉自己要喘不上气的时候,他会稍微慢下来,留出几秒钟给彼此缓一缓。待她状态略跟上后,又接着新一轮的进击。

    全身上下循环着不间断的暖流,五脏六腑像是被烈日暴晒一样,果然太阳还是比月亮的劲头更大。

    她有点害怕他体力透支,中途不止一次拍打着他汗水涔涔的后背,然而不知道是没收到信号还是故意装傻,他一直充耳不闻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大快朵颐。

    打底衫已经被俩人的汗轮番浸湿,垫在她身下的外套也被抓得几乎起球。

    头顶上的星星,像梵高的《星月夜》一样旋转不清,感觉大脑已经宕机了。

    她无力躺在地上听凭他折腾,甚至后悔自己为什么非要说“冷”,这家伙今晚是祝融附体了吗,怎么会有这么强势的攻力了?

    还陷在昏昏沉沉的走神中,体内释放的最后一道灼热将她的魂悠悠唤醒。

    发梢上的汗水滴在了她手上,也没有力气去擦。

    给她简单收拾完,他挪到一旁笨拙地穿着衣服。

    她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支撑着自己坐了起来。

    “孔令麒。”

    他原地停了下来,迷迷糊糊地转过脸。

    “你今天吃什么药了?”

    他涣散的眼神呆呆地盯着她,似乎没有听懂。

    “你今天真的只喝了牛奶吗?”

    他点点头。

    牛奶确实有补充肌体能量的作用,但是也有镇静安神的功效,难道是两种情况分开发生在他俩身上了?

    她还在琢磨着,脸上擦拭的感觉把她从思绪中拉回。

    孔令麒抬着僵直的胳膊在给她抹汗,瞌睡的眼皮依然在硬撑着,居然没发现自己把打底衫穿反了。

    “小东西,你衣服穿反了。”

    他低头看了看,却没有马上换回来,而是去扒拉角落里的背包,翻出了一件她的打底衫。

    “姐,你衣服湿了,赶紧换一下,会感冒的……”

    膝盖上隐隐的痛让她无法反驳,接过衣服转身去换。

    等她再转回来时,他已经在整理睡袋了。

    倒了一些锅里预烧的热水简单洗漱完毕,俩人重新钻进被窝躺下。

    “姐,今晚的小麒士表现得怎么样?”

    “出乎意料。”

    “那就好,骑士征战打江山就得是这个样子。”

    “看来回去以后你不能再喝酒了,就从这边订牛奶回去喝。”

    “那也不用完全戒酒啊。”

    “你喝酒就没好事。”

    “我不喝酒,你还听不到我表白呢。”

    “行了吧,转身就当了逃兵怎么说?”

    “那不是……情况特殊嘛,今天不就没逃……”

    “你这腰今晚睡地上行不行,护腰穿了没?”

    “好像忘了……”

    “起来,穿好再睡。”

    “姐,你轻点……”

    日历在风中吹得哗哗翻动,如同那年广场上手风琴的风箱推拉心房的旋律。

    她突然才发现,每一页上还有一个二维码,附在各张照片书写的拍摄时间主题旁。

    用手机一扫,里面居然是精编版的现场视频,每个场景的经典镜头对话都一一记录在里面,全都是多年来数台无人机和手机轮班拍摄的宝贵记忆!

    这哪是普通的日历,分明就是一部他们今生今世专属的回忆录电视剧!

    抱着这份无价之宝,程蔓忍不住拿起手机,抹了一把眼泪想拨通那个熟悉的号码。

    可是现在,上海是午夜,他需要休息……

    颤抖的手还是放弃了按下通话键,把日历郑重摆在了床头柜上。

    关上了灯后,她内心一直没有平静下来。

    要到什么时候他才能来到这里,和她一起履行更新日历的承诺呢?

    又是一天清晨的到来,她起床后照例给他发了一条日常问好的信息。

    下楼给郁金香浇水时,发现一个角落里似乎长了几支玫瑰。

    她疑惑地端着水壶走过去一看,一束扎得整整齐齐的玫瑰安静地立在栅栏边上。

    里面有一张小卡片,上面还是那个有点调皮的字迹:

    “姐,那年我送你一屋玫瑰花时,你说下次送郁金香。如今我已经送过你一花园的郁金香了,可以改送玫瑰了吗?”

    她似乎明白了什么,立刻转过身去。

    门口的阶梯上,搁了一个盛满热气腾腾早餐的提篮。

    头戴帽子穿着熊猫针织衫的孔令麒,斜靠在一旁的柱子上,举起手里的杯子歪着脑袋冲她笑笑。

    “姐,我来找你一起喝牛奶了。”

    他晃晃藏在身后的遥控器,一台崭新的无人机探头探脑地溜了出来,下面悬着一个小吊篮,里面装的是当年收到过的那款巧克力,还扎上了礼物的丝带。

    这一刻,让她直接梦回了2022年那个不打不相识的魔都寒冬……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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