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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珑麒局指迷津(下)

    翌日清晨,她揉着倦意不减的眼睛急忙坐起,抓过手机赶紧处理未读信息。

    昨晚身心的放空让自己暂时忘记了前线的紧张,可是一翻堆积成山的险情,该面对的现实终究逃不掉。

    相比休憩前刀割一样的剧痛,重新绷紧搭弓备战的神经感觉好受多了。

    悄悄掀开身边卷起的被窝一角,缩在枕头里熟睡的他依旧满脸疲惫。

    她没敢惊醒他,小心把被子盖好后轻轻下了床。

    洗漱台牙刷上蜿蜒不变的一抹彩虹,餐厅微波炉和锅中分别保温的餐品,正在无言地等候继续出征的将领随时享用。

    保姆收拾着厨房,还是忍不住问了埋头炫饭的她一句:

    “太太,大概什么时候能忙完啊?一天天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先生每次天不亮就起来做饭,他身体也坚持不了太久啊……”

    “快了吧,应该用不了两天了……”

    “有空帮我和他说一声,不要太累了,我吃什么都行的……”

    “我劝过很多次了,可是他说自己年轻能扛,除了交代我出去代买菜回来,洗切炒煮都不让我碰。只说你这段时间要打大仗,必须得吃好休息好,别的他来负责……”

    “今早我看他腰都直不起来,歇了好几次,他会不会是老毛病犯了?”

    她嚼着煎蛋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一周多来,光是把熬夜睡着的自己抱回卧室,几乎每天都在进行。

    连俯卧撑都很难做到标准要求的他,却能在不吵醒自己的前提下,毅然承担起了护睡员的职责。

    这么多天花样百出又口感适宜的饭菜,他受伤的舌头是怎么撑下来的?

    她很想停下来去看看这个为自己忙前忙后的小东西,可又被一通急电立马召唤回了火药味十足的战场。

    快中午了,捂着腰才慢吞吞从卧室踱出来的孔令麒,将自己无力地塞进了沙发里。

    保姆端着刚刚煮好的蒸蛋和黑咖啡过来,看到他难看的脸色不知所措。

    “先生,是不是腰病犯了?还是去医院看一下吧……”

    “没事,我有数。记住别和太太还有豆豆说就好……”

    “我觉得太太应该已经知道了……”

    “你和她说了?我不是再三叮嘱不能影响她工作吗?”

    “没有没有,只是问了一句她什么时候忙完……你们俩这段时间都太累了,搁谁看了都不好受……”

    想起昨晚她濒临崩溃的哭闹,他也很绝望地叹了口气。

    慢慢吃完桌上的早点,他勉强支撑着回到里屋换了身衣服,叫司机开车送自己出了门。

    这也是程蔓全身心扑在反攻战第九天以来,他第一次离开家呼吸外面的新鲜空气。

    久违的复式楼房间里,趴在按摩台上接受推拿的孔令麒面露痛苦,不停地喊着下手轻点。

    技师犹犹豫豫地回应:“老板,再轻就是抹油了啊……”

    东叔在旁边实在看不下去了,挥手示意技师先行退下。

    扯过一条毛巾扔到他手里,瞅着背后淡淡的阴影唉声叹气。

    “你啊,还是去复查一下吧。别回头真起不来了,觉得这样程蔓就会感激你吗?”

    胡乱擦去脑袋脖子上布满的冷汗,蒙住眼睛的他不知道该怎么说。

    “叔,程蔓对我可是有救命之恩的。没有她我早死在路边的雪地里了,还能有多比今天的成绩吗?现在我也帮不上她什么,只能做点后勤保障了……”

    “她这事确实很棘手,主要是涉嫌非法融资和偷换概念暗箱交易。当然这些都是明面上的假象,本质还是对方设计的圈套。但是要想解开这层层环扣,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达到的。”

    “据说那些人的队伍里,数学家工程师一抓一大把。高智商人士要想犯罪,哪是他们这群听风就是雨的小鱼小虾招架得了的……”

    “不是,到底为什么啊?程蔓又不是傻子,能看不出来其中的问题吗?”

    “有那么简单吗?别忘了当初她是怎么成为你爸用来控制你的刀客,想牵着你鼻子走,没点本事都不会玩这种赌局。”

    “那现在该怎么办?她也没有可以辅助的帮手,再这样下去,我怕是要去牢里给她送饭了……”

    “还没到山穷水尽的那一步,她也掌握了大部分可以用来抵御的材料,只是现在,缺一份能自我撇清的关键证据。”

    “什么样的证据?”

    “他们一开始的融资并没有什么问题,这也是吸引那些小股东上当的烟雾弹。后来是被偷梁换柱转移了目标,说白了就是对方借手洗钱,但是所有资金在私底下实际流入的是隐藏项目。”

    “公开的后续项目曝出来定义是非法的,由他们一手供建起来,肯定要追究责任。关键在对方的境内属于灰色领域,所以当务之急就是得把这张面具撕碎,相当于破解密码了。”

    “要怎么破啊?”

    “这个就要问参与的人了,把所有的合同一一罗列,期间隐藏的逻辑就得靠自己去假设推理。”

    “对我们这样观望的局外人来说,这是一场胜负已定的败仗。就算是冤,也是他们考虑不周全在先。但是话说回来,风投赌局哪天没有,能把程蔓这个级别的拉下水,目的怕是没有图财那么简单……”

    “她不会有生命危险吧?”

    “比起命,弄这种局的人想摧毁的东西要多得多。虽然现在确实也有心理素质不行的过早成了炮灰,看程蔓这么多天的孤军奋战,形势也不容乐观……”

    “叔,你能想想办法帮帮她吗?昨晚她哭成那样我真的特别担心,这些东西我又不懂……”

    “她这事已经由证监会接管了,我们无权干涉的。”

    “本来她还指望我能给点经验信心,结果我半点作用都没有实现……”

    东叔起身取过外套替他盖上了光秃秃的后背,颇为无奈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想想你当初那么多次失败,根本原因都出在哪里,再去陪陪她吧,或许你能找到共同话题开导得了她也说不定……”

    心情沉重的他蹭了一顿午饭,稍作歇息之后,在几个助理的帮助下小心坐上了车。

    东叔望着车子远去的背影,同样忧心忡忡。

    “程蔓啊,这一关务必要闯过去……不是我袖手旁观,实在是形势所逼,爱莫能助……”

    “你们两个都要注意身体,这种时候谁都千万不能倒下……小孔也快熬不住了,希望老天开个眼吧……”

    下午返回家中以后的孔令麒,把自己藏在书房里很久没有出来。

    再打开门时,他提着一个小包,扶着墙壁慢慢朝外挪去。

    买菜回来的保姆见到厨房灶台边上粘了一张字条,上面居然是给自己的留言。

    “阿姨:

    我今晚有点事出去一趟,晚上就不在家睡了。

    等太太下班回来,就按照我发给你的菜谱做好让她按时吃饭。如果她要问原因,你叫她去书房就明白了。不用担心,我明天会回来的,不要一直挂念。

    一定替我照顾好她,督促她好好睡觉,身体第一。”

    这没头没尾的一番话看得保姆内心不安,但她也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了。

    以前田爽还小的时候,程蔓忙到通宵达旦的日子数都数不过来,现在只能说是历史重演了。

    例行加班到筋疲力尽的程蔓回到了家,看到迎上来的不是孔令麒,顿时满腹疑惑。

    看完了那张留言,她也没搞明白缘由,微信上发过来没多久的内容相差无几的文字,使她不禁直奔书房。

    然而门上居然还有一张纸条。

    “就知道你会先跑过来看书房,吃完饭才允许进去,我改密码了。”

    这句话让累得发晕的她气笑了一下,但还是没有过多停留地转身回了餐厅。

    待到去卧室换衣服时,床头柜上贴了另一张便签,上面写了新的密码,还补充了一句。

    “姐,今晚我确实有事不能回来陪你,但是答应我,一定要早睡,不要再喝酒了……”

    他连续停工在家照顾自己那么多天,绝对不止苦劳方面的付出,也不知道已经耽误了多少事,没有特殊情况他不会在这紧要关头离开,还是少让他操点心吧。

    洗完澡后,她终于推开了那扇神秘的门,小心翼翼地探头侦查着周围的情况。

    桌椅还是那套桌椅,角落里的定时咖啡机显示保温已久。

    唯独旁边的空地前,小圆凳上摆着一张围棋的棋盘。

    黑白环绕的棋子遍布大部分交点,乌龙穿梭纠缠在白云之间,几乎冲散了原本祥和的意境,密密麻麻的视觉冲击几乎令埋头白纸黑字一天的她窒息了。

    努力说服自己再定睛一看,这好像是《天龙八部》描述的那场珍珑棋局啊……

    乍一看白子数量不算少,但都被黑子卡得不远不近,表面还有挣扎的余地,实则举步维艰。

    她不是没研究过这个领域,也约摸看出其中一二。

    可是孔令麒留这么个生死注定的场面,应该不是用来内涵自己不久的将来,那他到底想说什么呢?

    百思不得其解的她凑近琢磨,整个棋局边角战况皆纠缠不清,内部互相左冲右撞,实力分散,最后各自为营,活脱脱就是现实中这场恶战的还原写照。

    当初攻破僵局的虚竹,是由于完全不懂下棋采取“闭目落子”,自绝了一部分己方棋子,才使局面豁然开朗。

    那么此次的形势,会不会也藏了这方面不为人知的转折?

    重新梳理了一遍众股东的资料,她的注意力渐渐集中在了那个死去的友军身上。

    这个人和其余股东不同,没有组建团队,也不以所在公司的名义入股,仅是个人投资,和程蔓的做法如出一辙。

    项目的走向由正常过渡到变质后的第三天,他就寻了短见。

    账上的所有资产流动显示是都投进了这个项目,如果是纯粹被骗想不开,倒也在情理之中。

    问题在于,项目的变化究竟和这个人走上绝路的原因有没有直接关系?

    又一次在海量信息中完成远航的程蔓,终于捕捞到了漏网之鱼。

    此人持股比例不低,仅次于自己,但只是一个跟风者,好以冲动出击。

    项目在充足资金的酝酿中,框架上已经培育出了丰满的血肉,相当于小木偶匹诺曹差最后一步就可以变成人了。

    但是这个时候,他与项目方偷偷达成了一份秘密协议。

    项目后期可以分化成更多子项,但是他要用全部身家提前预定那些获利效率高的大股东地位,即使到时程蔓继续融资,他也要抢占大头,毕竟是下血本了。

    于是也没多谈发展的边界限制,忘了留给投资方必要的决定权,就贸然同意了。

    量变产生质变的悲剧终究还是上演了,拿到雄厚资金的对方利用合同中没有明确定义的子项内容,把钱转移到了国外的灰色行业进行地下活动,带偏了总项目的原始性质。

    然而这个人是暗地操作的,不幸沦为助纣为虐的工具人之后,根本没胆和股东们公开,只能怪自己操之过急,让对方钻了漏洞,还让所有人莫名其妙掉进了另外一个违规的时空。

    砸出去的一切是没指望要回了,只好羞愧自尽谢罪。

    同时带走的,还有那份让他瞬间坠入深渊的卖身契。

    尽管有做过实体和数据的销毁,但是在社交平台上打卡的一条已删除生活动态成功还原,由此追踪到了现场签署的地点,查了监控并放大细节,在纸张上发现了一些关键字词。

    这段堪称一夜之间毁天灭地的疏忽操作,真的快让全体合伙人在物质和精神上团灭了。

    他们原本都以为只是敌人见钱眼开私下调整项目暴露了野心,根本没想过是自己内部出了蛀虫,未与大伙商量就擅自签下权责不明的合同,而是自始至终把注意力放在了研究敌人上,白白浪费了无数时间和精力。

    既然找到了问题所在,应该高兴才对,可是她内心仍然五味杂陈。

    当你排除了一切不可能,剩下的即使再不可能,那也是真相。

    多比起初是因为她的报告泄露引发了危机,但中途出现的拆分易主风波,可都是赤裸裸的内部思想权益分歧的倾轧产物!

    懵懵懂懂被忽悠签了以自控担保的负面不平等协议,险遭偷家的父子旧战,都是发生在他和她身边的真实事件。

    只是现在换了一种形式在提醒自己,时刻提防只有利益关系的人。

    怪不得他会选择用珍珑棋局来暗示,那是曾经淋过雨还惦记着替她撑起一片晴空的御敌伞。

    强打精神整理备份好今晚的战果,累到大脑发麻的她独自躺在床上,静悄悄的咫尺令她难得还清醒着的心底空落落的。

    平时眼睛一闭一睁的功夫,那股忠诚守护在身边的气息总能嗅探得到。

    到了这个不眠之夜,却再无迹可寻。

    当终极战鸣金收兵后昂首走出会议室的那一刻,精神高度紧张的她差点晕倒,多亏周围的人眼疾手快,把她扶回了办公室。

    歇了半晌,她才从获胜的恍惚中回过神来。

    自己能坚持到今天,孔令麒绝对功不可没。

    没有他多日的悉心照顾和这次的指点迷津,她恐怕不是早已猝死在办公桌前,就是和那些心理素质不够强大的合伙人一样自闭成疾了。

    现在的他,会不会又在家里演奏锅碗瓢盆交响曲,静候她凯旋而归的佳音呢?

    点开手机上的监控,整个别墅里安安静静,每间屋子都没有人在。

    这个时候应该是保姆外出买菜的点,他还没有回来吗?

    闲着没事的她无意间戳到了前几天的录像,客厅里一段记录自己折腾他的画面突然跳了出来。

    她吓得立马暂停,赶紧环顾了一下四周,火速把办公室的门关好,又溜回桌前再次打开手机。

    屏幕上的她两眼通红,像被操纵了意识一样疯狂撕扯着身下的他,粗暴的动作直看得自己脸红心跳。

    那个完全处于猛兽扑食状态的她重重咬住他舌头的瞬间,捧着手机的她下意识也捂上了惊恐欲呼的嘴。

    一道猩红沿着他无法闭合的嘴角滑落脸颊,卡在她毫不留情的双手中艰难喘息的喉咙里哀鸣不断。

    失去求生力量的虚弱肢体,仍然在绝望之下还在维持阻挡她随时摔倒的本能。

    当困在持续激烈攻势里最终体力不支的他昏过去的时候,屏幕前噙着泪水的她忍不住喊了出来。

    “孔令麒!你醒醒……”

    全身上下几乎布满□□痕迹的他,如同弃在地狱门口接受鬼卒验货的亡灵。

    而尚未从酒精蛊惑中清醒过来的狮魔,胡乱蹭了几许他停止反抗的身子,也疲惫地趴下沉沉睡去。

    扔掉手机的她,伏在桌面痛哭了很久很久。

    酗酒害人不浅,断片更是雪上加霜。

    她也许是真的出现了幻觉,误把他当成套路自己的那波人前点头哈腰,人后翻脸插刀的两面派。

    又或者,是看到了智商掉线而不自知的自己悔恨交加,偏偏他也扮演过类似的一个恨铁不成钢的角色,悲催地成为了挨揍的替罪羊。

    无论一开始迷乱的执念意图如何,她都有愧于心。

    为了她能轻装上阵去专心备战,他究竟默默承受了多少本不属于自己的罪,编织了一个个善意的谎言,肩负起后方稳定军心的重大使命。

    沉迷于翻身仗的她,多长时间没有听见他活泼顺从的话语了?

    一直想用事业向全世界证明自己的小总裁,宁可中途休假转移阵地全方位去伺候她,并且始终毫无怨言。

    这个军功章,有她的一半,也有他的。

    此时此刻的无名英雄,究竟身处何方?

    证监会人员的一通电话,带来了关于今天谈判的最新审查结果。

    鉴于整场事件恶意发酵的缘由,是那个投资商的个人不当操作和项目方未经董事会商议擅自更改原始合同条款导致,并非来自所有投资人的意愿,责任就不用分摊到各人或者大股东主担。

    之前的资金可以暂停,待项目方底细彻底查清,证监会再公开报告结果,为他们澄清实情和圈里日后避雷,包括自主决定是否续资和追回之前谈妥的违约金。

    喜极而泣的她等不及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但又怕他正在谈事打扰到,只是把追踪定位先打开,想看看他到底在哪里。

    屏幕上显示的目的地,竟然是医院。

    她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

    当她风风火火地冲进病房,把正在量血压的医生都吓了一跳。

    匆匆向医生道了歉,她望着躺在病床上对她微笑的孔令麒不知所措。

    “行了,血压也正常。先休息一下,过一会开始。”

    她赶紧拦住医生询问:

    “医生,麻烦问一下,他这是怎么了?”

    “你是……病人家属吗?”

    “对,他是我丈夫。”

    “他以前是不是腰椎受过伤的?”

    “有出过一次车祸……”

    “目前的情况,是腰肌有了一定程度的劳损,造成腰椎间盘突出了一小部分。他最近有做什么重体力活吗?”

    她还在犹豫如何答复,一旁的孔令麒抢过了话题。

    “我去搬了几天重要物资。”

    “既然有过旧伤,应该注意休息才是。看你拍的片子,周围的筋骨一直都是紧张状态,这是什么物资值得连续搬成这样了?”

    他没再吱声了,默默把自己藏进被窝里。

    她忍住心里涌起的酸楚,强作镇定地问道:

    “那接下来要怎么治疗呢?”

    “现在先打一针封闭止痛,观察一段时间的后续。如果保守治疗效果不佳,必要时再考虑手术。”

    “先帮病人调整好情绪,五分钟后开始。”

    医生走后,满怀愧疚的她拉着他的手坐下来,刚要开口,他先抛出了惦记多时的问题。

    “姐,是不是仗打赢了?”

    “不敢说全盘赢,但也是取得了阶段性胜利,真正扭转了局面。而且不是烟雾弹了,是确确实实找到了破绽……”

    “太感谢你摆的珍珑棋局了,关键时刻一语惊醒梦中人,你是这场大战我方逆袭的功臣军师啊!”

    “别逗了,我哪有那么神……”

    “我是说真的。”

    见她一本正经地看着自己,他也不再推辞了,不由得握住了那双略显颤抖的手。

    “归根结底还是你自己悟出来和算对了,巧妙走出对方混淆视听的迷宫。什么局能难得倒你这样的密室逃脱大神呢?”

    想起当初像个无头苍蝇在坍塌的密室里慌得一批的他,如今化身指引自己破解死局的灯塔,百感交集的她禁不住潸然泪下。

    他只是笑笑,轻轻活动着她书写僵痛的手指。

    “有希望就好,只要最难的一步迈对了,后面就不怕了。”

    “对不起,这些天让你受苦受累了……”

    “不,我应该谢谢你。”

    “为啥?”

    “姐,我以前轰轰烈烈创业那么多次,哪次失败都是自尝苦果,没人觉得我会成功,也不会陪我走到最后。这次能帮上你,就像看到曾经的自己渡劫上岸,这是我想都不敢想的结局……”

    “或许就像你原来说的,置之死地而后生,把自己贯穿到整个局里去充当那块跳板,没准真能收到出奇制胜的效果……”

    连连点头的她,将这个大智若愚的小军师慢慢拥入了怀里。

    “这次多亏你了……腰还疼吗?”

    “有点。”

    “以前打过封闭吗?”

    “没有……”

    再次出现的医生,和她一起扶着他转移到了担架床上,共同前往注射室。

    路上她一直牵着他出汗的手心,目送到那间隔断消毒水味道的小门缓缓合上。

    仍然不放心的她,透过玻璃旁一条没有遮严的小缝偷偷瞄去。

    这个角度刚好只能看见他的背,垫着枕头的腹部抬高了脊柱,医生在一点点触诊确定具体患病的区域。

    “这里一片都疼对吗?”

    “对……”

    “炎症不轻,以后该进一步检查还是得来。你这是去搬了多重的东西啊?”

    他又没动静了。

    门外的她暗下决心,等熬过这段,就重新回归健身房。

    发了一会呆的她反应过来,医生已经完成骶骨附近的消毒了。

    混合了麻药与止疼剂的液体在半透明的筒内逐渐升起,比平时长许多的针头看得她心跳加速。

    当寒星没入皮下的一瞬间,他还是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小伙子,放松点,你太紧张了……”

    “很疼,慢点……”

    “药扩散到神经就不疼了,别担心……”

    “不是说有麻药吗,怎么没有感觉……”

    “吸收要时间的,主要是你这个地方神经压迫挺长时间了,所以相对敏感……”

    “我帮你把药上下左右打全面一点,坚持一会就好了……”

    急促的呼吸声听得她提心吊胆,感觉那支药水迟迟输出不尽。

    特别是针头拔出来的那一刻,他倒吸一口凉气的低吟清晰可闻。

    她恨不得进去替他分担一部分痛苦,毕竟从自己战斗到现在,貌似真枪实弹全部攻打在了他的身上。

    舌尖的碾磨、腰上的负重、睡眠的欠缺、内心的担忧,再加上治疗的阵痛,一系列如同受刑的经历下来,她真的害怕他看似结实的身体承受不住。

    几分钟后,医生通知护士将担架床送了出来。

    她赶紧过去一看,趴在床里的他,估计是麻药抑制的后知后觉,居然已经打上了瞌睡。

    轻轻盖好他背后的毯子,她小心推着车上的护栏,慢慢回到了原来的病房。

    被腰痛折磨了接近两天的他,终于获得了短暂的喘息时间,一觉睡到了天黑才揉着打架的眼皮醒来。

    他吃力地转过脸,看到不再是忙碌皱眉神情的她,又是发自内心地欣慰一笑。

    “醒了?还疼吗?”

    “好像还没有感觉,那些药的后劲够大的……”

    “我已经叫阿姨准备营养餐了,现在也该轮到你好好补一下了。”

    “我有什么可补的,又没烧脑,也没少块肉,睡一觉就好了……”

    “你还要陪我走一辈子,记住,是走。我不允许你对自己的身体不当回事。”

    他有些意外,但还是点点头。

    改成侧卧体位的他,一口口极其缓慢地接受她耐心的投喂。

    伤痕累累的舌头总算快好了,但是细嚼慢咽的习惯也留下了。

    她踌躇了半天,才问出了心里话。

    “为什么不告诉我,你舌头的伤是我造成的?”

    “谁让我说错话了,挨点罚是应该的。”

    “这还叫挨罚?好歹做点正当防卫啊。要是你真的有个三长两短,我这后半辈子都没法安心了……”

    望着她欲哭无泪的眼神,他满不在乎的目光逐渐暗淡了下来。

    “姐,我错了……”

    她还是心软了,放下碗拭去沾在他仓鼠般鼓起腮帮上的残沫。

    “这次错在我,不该把对敌人的怨恨发泄在你身上;也不该一直忙于打仗,忽略了你的感受。”

    “尽快把腰养好,我还等着你一起去见证彻底反败为胜的纪念时刻呢。”

    他咽下嘴里的食物,向她伸出了一只小指头。

    “一言为定。拉个钩?”

    她笑着卷住他肉乎乎的手指,拇指盖章的同时,也轻轻在他额头上印下了一个温柔的吻。

    夜深了,卸下多日压力的程蔓,在陪护床上睡得格外沉。

    然而主位的孔令麒,又开始忍受卷土重来的煎熬。

    褪去麻药防护的内部组织,尚未完成激素渗透的修复,一阵阵丧失抑制的熟悉闷痛蔓延开来。

    起初还想稍微换个姿势转移一下注意力,但架不住放射到整个腹部的侵蚀,他还是按下了床头的呼叫铃。

    响起的警报惊醒了睡梦中的她,赶紧凑过来摸着他的后肩询问。

    “怎么了?不舒服吗?”

    “姐,我疼……”

    背对蜷缩的他看不见表情,病号服上隐约透着的汗湿已经告诉她情况不太乐观。

    “我去帮你叫医生过来……”

    “我刚刚按铃了……”

    护士端着托盘进来了,给他放上了体温计,小心掀开衣服检查白天进针的地方。

    无菌纱布下微微泛青的针眼没有什么异常,倒是腰椎附近挥之不去的阴影引人注目。

    “打完封闭后没有大幅度活动吧?”

    “没有,他连床都没下,除了吃饭时翻过身,一直保持到现在……”

    “没有发烧,那就应该是原有的炎症引起的局部反应。一般在打完后的几个小时内会慢慢消失,不用担心。”

    “可以先吃点止疼药缓解一下,配合热敷做到位保暖,让那些积液散开就行了。”

    冲好的温开水递到了面前,咬着被子瑟瑟发抖的他却没有力气张口。

    刚想替他揉一下腰,护士赶紧制止。

    “针眼三天之内要保持清洁,不能碰水感染和挤压到……”

    无奈的她只好改一遍遍抚着耳畔柔声细语。

    “孔令麒,听话,先把药吃了,一会就不疼了好吗?”

    他费劲把被子从齿间拽出,勉强吞下挟着药片的水,呛得不停咳嗽,震落了挂在头上的几滴汗珠。

    护士递过来一个热水袋,嘱咐好注意事项,重新换完腰间的纱布后离开了。

    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他脸色有点苍白,仍然紧闭双眼抱着被子沉浸在时断时续的抽痛里。

    毛巾裹着的热水袋谨慎地贴在了雷区,垫起枕头固定好以后,把大半个身子罩入了被里。

    重新面对面坐下来的她,掏出湿巾给他擦着头颈未干的冷汗。

    “感觉好点没?”

    “好像……还行……”

    像那晚他安抚自己一样,她柔和地摩挲着肩背,也不时顺过曲伏的双腿。

    “小东西,以后我再到书房加班,就不要抱我回去了。你这腰一次两次还行,长期这样怎么受得了?”

    “我不能丢下你一个人去战斗啊……”

    “我没那么金贵的……”

    “在我眼里,你比任何人都金贵。“

    “我曾经多少次摔倒在情场钱场上,等到醒来之后,一切依然停滞不前。没人给我递一张纸巾,也没人和我说一句加油。每一次意气风发的奋斗结束,想拒绝摆脱我的,脱离我的身边只是时间问题。”

    “当年除了我妈,在遇到你之前,我没有发现一个能在感情和事业上让我真正成长的意中人。”

    “东叔碍于我爸的交情,帮不了太多越界的事;黄毛涉世未深,尽管平时忠告不少,可也有自身把柄的局限性。”

    “只有你,能力过人,不畏强权,还是个外冷内热的铁血战士。在你身边,才有事事充满小宇宙的安全感。”

    “虽然这腰,是有点废……但我会尽力撑住给你一片天的。只要我还能站起来,你直接吩咐就行……”

    话音未落,她哽咽着将他的脑袋揽入了肩头。

    “不要这样贬低自己,这十天来你的腰杆,是支撑我走到胜利的最大依靠!”

    他抬头看着她心疼的眼神,嘴角坏坏地上扬了一下。

    “那我以后是不是……可以考虑躺平一段时间啊?”

    愣了好一会才明白过来的她,宠溺地刮了一下他微翘的鼻尖。

    “行,给你躺平就是。什么时候赛车手的实力恢复了,就什么时候返场。”

    他开心地蹭了蹭她垂在耳边的发梢。

    “好了,时间不早了,早点睡吧。”

    “姐,能再拜托你一件事吗?”

    “你说。”

    “我……我想上个厕所……”

    “需要我帮忙吗?”

    “这腰……还是挺难受的……”

    “要不我去找个轮椅?”

    “别,我想自己去……”

    “那我扶你起来吧。”

    僵硬了两天的腰,自我负重能力大打折扣。尤其是封闭针的麻药会让全部知觉消失得有些彻底,现在炎症未退也使受损的肌肉难以胜任。

    俩人努力了半天,只能勉强让他坐起。

    歇了一会,他搭着她的肩膀,颤抖着两腿慢慢离开了床沿。

    仅凭她目前的力气是做不到独立架着他的,又不能协助腰上使劲,基本上大半的分量还是他自己在承担。

    没事,就当是又成为了一次搬运工吧。

    只不过这次,搬的是自己了。

    灵活性下降的双脚笨拙地拖过地面,拼命控制空着的手远离撕扯的腰后。

    针眼甚至也加入了凑热闹的阵营,此起彼伏的内部肿痛考验着新一轮的意志力。

    “能坚持住吗?太疼的话就休息一下……”

    “……能!”

    咬牙撑到了马桶边上,转头看看旁边放心不下的她,故作镇定地示意她可以回避了。

    “如果不方便,我就在外面等你,招呼就行。”

    她掩上门出去了,再次瘫坐下来的他,感觉周身像是浸泡在刺痛的温泉里,心中却弥漫起了一股莫名其妙的快乐。

    这一关,终于算是闯过去了。

    她脱离了事业上魔爪的钳制,也在顶峰俯视深渊的同时,眺望到了穿越风雨而来的阳光。

    他虽然从头到尾只是一个勤务兵,可是能把完成任务的前线勇士照顾好,共同解除了战争的威胁,谁敢说这就不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投资成功呢?

    只不过对于他来说,项目是保证客户拥有足够的体力脑力,去赢得挽尊翻盘的维权战果。

    而面对的客户,就是那个可以开挂厮杀一切强敌,又会抑郁发疯六亲不认的她。

    所幸的是,这次的风投在状况不断地经营中,他仍然能把控住节奏,崩盘时有备案防守,没让这十天的临时入股亏成浆糊。

    起起落落的走势,终究跃上了燃烧赤焰的大好之巅。

    盯着天花板上闪过一幕幕记忆犹新的画面,他竟然如释重负地掉下了眼泪。

    等候多时的程蔓听到里面久久没有声音,敲了好几次门也未闻回应,担心不已的她顾不上太多,直接奔了进去。

    看见穿戴整齐的他仰靠在马桶上闭目落泪,满脸写着难以置信的她试探上前呼唤。

    “孔令麒?”

    他慢慢睁开了眼睛。

    “怎么了,是不是又疼了?”

    “不是,只是突然想起点心事……”

    “啥心事?”

    “这次陪你打仗,算不算是一种投资呢?我负责出资保护你这位完成战斗项目的潜力股客户,现在天使轮已经融资结束了,接下来要不要我继续第一轮的续资啊?”

    她深受触动,没想到这小东西还可以这么理解此次后方守备,快赶上当初规劝自己如何正确对待女儿的心理策略了。

    “算,肯定算。有你这么一心为客户着想的好资方,我一定可以成为你最青睐的独角兽!”

    他欣慰地露出了微笑,向她伸过来一只手。

    握住他有些冰凉的指头,他在她小心翼翼的搀扶下缓缓立起。

    尽管腰上痛感回荡,他依然挺直上半身,一如数天来安静陪伴那样,把扎实的臂膀留给了热泪盈眶的她。

    她也突然觉得,这副臂膀比以前更可靠了。

    上承阅遍哲理的头脑,中载满腔柔情的初心,下筑挑难担责的脊梁。

    他终于也成长到能让自己拼搏无忧的年纪了,昔日缩在身后的小家伙,开始有了攻防兼修的侍卫气概。

    她正沉浸在养成不易的感慨中,耳边传来的一句话瞬间破坏了气氛。

    “姐,还得麻烦你再回避一下。”

    “干嘛?”

    “我快憋不住了……”

    “合着你刚才啥都没干?!”

    她嗔怪地打了他一下,下意识躲开的他差点闪到腰,幸好俩人都及时稳住了阵脚。

    “抱歉,忘了你是伤病员……赶紧解决了回去睡觉,我困了……”

    “遵命!”

    重新在她的护送下躺回床上,换了新流的热水袋,静静地为淤积的残血释放着温和的催化。

    改到侧对她而卧姿势的他,裹着被子目不转睛地盯着不远处的她。

    “还不睡,瞅我干啥?”

    “姐,还记得咱俩第一次这样睡,是什么时候的事吗?”

    “记得,黄家屯的炕上嘛。”

    “那时带你去了解滑雪场环境,在热炕头流了鼻血;这次和你一起并肩作战,有点费腰……”

    “老话说得没错,投资确实有风险……”

    尽管他是在含笑调侃,可是生性柔弱的确在这个竞争残酷的社会里,更容易受到不同程度的折磨伤害。

    “不过没关系啦,只要项目本身有好的回报,冒险也值得……”

    “村长他们的生态农场已经在参照你写的宝典试营业了,现在证监会也根据你提供的材料排查出了内鬼,为你们大部分股东洗清了嫌疑。”

    “于公于私,你一直都是最优质的那支潜力股。在外人看来,我选择你是无法理解的自虐,但是只有我知道,遇到你是我一生中最幸运的事……”

    “所以对这份时隔多年的爱情投资,我不后悔做你的天使轮。虽然我只是企业家,风投还是第一次尝试。”

    “不过问题不大啊,我孔令麒只有内部后期管理还在学习当中,对科技上的隐形财富向来嗅觉敏锐,要不然怎么能挖掘到你的这样一位志同道合的小伙伴呢?”

    他探出被子悬在过道的胳膊,握上了另一只纤细而温暖的手。

    “结实了很多,这些天辛苦了……”

    把他胳膊收进被窝蹲在床边的她,摸着他略显缩水的下颌,心里还是过意不去。

    “感觉真的很久没有坐下来听你说话了……”

    “明天回家,想听什么,我就说什么给你听。”

    “好。”

    替他整理好腰上暖烘烘的热水袋,留下了一支鼻尖贴在额头上依依不舍的安魂剂。

    待到目光再落回脸上,他已经步入了安稳的梦乡。

    静卧旁边的她,望着晚风吹拂起一角窗帘外的点点繁星,眼前又浮现出了那盘黑白交织的珍珑棋局。

    人在局中亦是棋,

    身陷围城举步迷。

    麒魂发令释蔓结,

    看破宿命并肩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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