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中，周衍正在向越帝告别，“儿臣许久没去云留山看望师父了，这次恐怕去要耽误些时日。”
越帝点头，“你可去看过你母妃？”
“去过，母妃只见了我一面，便催促我早些回来陪您。”
说到这儿，周衍眼底有些失落，每当他向母妃请安时，母妃只拿他当小孩子似的给点时令的瓜果点心，也不和他聊些什么，只自顾自地在那儿埋头作画写诗，还没等他坐过一个时辰呢，便嫌他在眼前烦，找个由头撵他出去了。
从小对他便是如此，长大了就更懒得作母亲的姿态，他有时甚至在想，母妃是不是真的不爱自己？
为何其他妃嫔视自己的儿女为珍宝，他却没有得到像其他母亲一样的呵护？
他毕竟可是母妃唯一的孩子啊。
越帝自然看到了周衍眼中的伤感，无奈叹了口气。
德妃这么多年的心性一直没变，自她选秀入宫后，虽然两人间也没有半点情意，但也是相敬如宾。
起初他以为她会跟宫中其他女子一样永远端庄恭顺，无条件的支持自己，直到那天他再次脚踏鲜血尸骨清剿他皇兄留下的余孽时，她在众人前指着自己厉声责骂，细数他冤杀忠臣，对前朝遗骨赶尽杀绝的罪状。
所有人都以为他会降下雷霆之怒，废了德妃，株其九族。
可那时即使他那样生气，却也知道她说的都是事实，天下谁人不知他的“残暴”？
即便以正义为名，历史会书写他的这政治权谋有多么高明，可他终究也洗刷不尽身上的罪孽深重。
他是残忍的君王，可他也不是听不得真话的人。
那是他第一次正视自己宫中的这个女子，她面若冷月，眉眼间正直清明，没有对他的威严有丝毫恐惧。
明明这个女人触碰了皇家的逆鳞，他却因此而心动。
她只是把众人不敢开口的事实说了出来，又有什么罪呢？
于是他撤去了追杀余孽的旨意，为前朝死去的功臣刻下碑文纪念，又给予亲属抚恤，此举谁不称赞他的仁慈？
可只有她，似乎看透了自己的虚伪，从那之后再也没有承过他的恩宠。
即使他怜爱她，给予她地位和赏赐，她也只是淡淡接受，既不感恩戴德，也没有因此而爱他一点。
最理解他的人，却不爱他。
越帝第一次知道权力之下的孤独，好在他们之间有一个孩子弥补了他的这份空虚。
衍儿心性随他母亲正直赤诚，他的气质和智谋随他。
也许德妃是不在意她家族的荣耀和她的地位，可她的孩子呢，如果他给予她的孩子最大的荣耀，她真的不会有一点心动吗？
越帝心中不知不觉做了一个将影响越国的重大决定，他看着周衍，耐心开解他：“衍儿，你母妃生性如此，可是她对你从小到大的关爱，朕是看在眼里的，不要怪你母妃。”
周衍见父皇眼中真心流露的慈爱，心中那一点空着的母爱也被慢慢填满。
世人都说慈母严父，可也许对母妃父皇而言是慈父严母呢？
周衍给自己找了一个合适的解释，不再介怀，更是充满感激的看着父皇。
越帝则对周衍越来越满意，他抬手放在周衍肩上，意味深长地说：“这次去就放开了玩儿吧。说不定等你回来，朕就舍不得再让你走了！”
周衍并没有领会到越帝的深意，只以为是父皇对他不舍，再一次郑重行礼后，便大步离开了宫殿。
云留山
尽管无情道长已经做好了准备，可当他看到卫凌翊旁边站着的那个少女时，还是忍不住大吃一惊，他颤巍巍的手指着姬绮年，口中喃喃说道：“妖孽……”
姬绮年冷眼看着无情道长，一眼不发。
卫凌翊看向姬绮年，见她只是面无表情，没有想动手的意思后，悄悄松了口气。
他有些责备地看向师父，“我把人带回来给您介绍，还没打招呼呢，您开口就说她是妖孽，这像话吗？”
在一旁也等候多时的卫姝见哥哥带了一位女子，以为是兄长情窦初开了，正欣喜着，就听到师父说的那句话，一时也愣在了原地。
无情道长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妥，但碍于外人面子不好直说，阴沉着个脸一言不发。
见哥哥满脸怒气，师父又沉默不语，卫姝忽然有种不详的预感。
可是眼下大家在这儿站着也不能解决什么问题，于是她灵机一动在中间打了圆场：“师父肯定是闭关修炼累迷怔了，哥你别在意。你们马不停蹄的回来肯定也累了吧，不如我先带姬姑娘去客房休息了。”
说完，卫姝便拉起姬绮年的手就往客房走，“我师父整日疯癫，有时说话不动脑子，姑娘你可别多想。”
姬绮年见眼前的少女行事坦荡大方，并不畏惧那人说她是妖孽的言论，回之一笑。
卫姝见她笑得甜美，心中不由得吐槽师父：“师父真是的，看着这么好的姑娘，怎么会是妖孽呢？”
于是卫姝更加放心地将绮年带到离自己更近的房间，晚上也好趁机摸清她和哥哥间的关系。
待卫姝和姬绮年二人走后，留下卫凌翊和无情道长在原地大眼瞪小眼。
“你瞪我干什么？”无情道长冷哼一声，“出去一趟，没大没小了。”
“师父为老不尊，我说不得还不能蹬两眼？”卫凌翊也毫不客气地驳回去。
“你……”无情道长哑口无言，想要甩袖离开。
卫凌翊却紧紧跟在他追问：“师父，当初是您要我去北荒山寻宝，可没告诉我异宝是一个人啊。现在我好不容易把人给你带过来，你又反口说是妖孽，您这每天占卜问道，却连吉凶、宝物和奇人也算不清楚，还要嫌弟子说话不客气？”
无情道长被话堵得气不打一处来，这个小子本以为他只会唠唠叨叨，却不想跟他妹妹也学会了阴阳怪气，这对兄妹真是要把他气死了！
可是他说的倒也是真的，他是没算清楚那异宝是人是物，可他有一点却十分确信，那少女罪孽深重。
无情道长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定心，看着卫凌翊认真道歉：“是师父错了。”
卫凌翊本因为师父开口说绮年是妖孽的事很是生气，原想多跟师父吵两句，却不想师父这么快就道歉了。
“那你不该跟我说，你应该跟绮年说。”卫凌翊把头一撇，似是不满意师父的道歉。
听到卫凌翊对那女子如此亲密的称呼，无情道长皱眉摇头。
才这么几个月，他们的关系就这么好了吗？
“凌翊，如果师父说的是错的，那我愿意向她道歉。可是，师父没错，你，明白师父的意思吗？”
无情道长说得委婉，卫凌翊却明白了。师父不忍直说是怕伤他的心。
这一次，卫凌翊没有开口反驳什么，只是低头看着手中揪下的竹叶。
无情道长望天长叹一声，原以为卫凌翊这孩子要过的劫难是生死之劫，不曾想竟是情关啊。
少年少女情窦初开，情有可原，可是那少女浑身的戾气，身上指不定背负着多少的罪孽。而卫凌翊自小在云留山修炼，气质纯净清明，难免会受那少女的影响，时间久了，轻则丧命，重则影响心智入魔啊……
卫凌翊看着师父，见师父满脸的忧愁，露出前所未有的认真。
“师父，她因为我失去了很多记忆，尽管她内心受着煎熬，在路上却从不向我提起。我只是想帮她找回记忆，不管想起一切的她会变成什么人，只要她愿意，我就会和她一直在一起。”
无情道长见他执迷不悟，痛心质问道：“你要和她在一起？可你如何承受得起她的罪孽深重？”
卫凌翊苦笑，“师父，我曾想成为大侠，我想去很多地方救很多人。可唯独她，让我心甘情愿地跟她走。”
他握紧了手中的拳头，犹豫之下还是开口说道：“若是她罪孽深重，从今以后，她杀一人，我便为她救一人。直到她的罪孽抵消，直到我将她彻底救赎为止。”
无情道长见他下定决心，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我本想将掌门之位传给你的。毕竟你是我从小带大的，是我最得意的弟子啊……”
他闭上眼睛，扶额将眼角的泪轻轻拭去，他原想就算卫凌翊不肯接他的掌门之位，去做行侠仗义的大侠也未尝不可，可他一心一意培养的弟子，如今却为了一个魔女一错再错，要跟她远走高飞！
这让他如何承受得了，他这么多年的苦心经营，又算什么呢？
卫凌翊见师父如此，亦是于心不忍，正要开口，被无情道长挥手打断：“不用再说了。”
“祸兮福兮？福兮祸兮？人各有命，生死难料。求仙问道，占卜求卦，不如今日，一梦黄粱。只求日日夜夜酒中眠，再不管人间世事无常！”
无情道长似是嗔怒责骂，又像是开怀大笑，一步颠一步唱着，摇摇晃晃地拐进了自己的居室，再不肯出来。
卫凌翊知道师父这是伤心了，他很想解释，他从没有忘记自己的初心和理想，他很想告诉他，他们一路走来，他亲眼见证绮年的变化。
可是，这些却再难说出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