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姬绮年从产房走出时，发现众人的眼神都盯着自己和德妃身上那一块白布窃窃私语，越帝的脸色更是精彩，碍着德妃的面子，忍着没把难听的话说出来。
可其他嫔妃却不会错过这个可以揪住德妃错误的好机会，有的按捺不住在越帝跟前吹起风来。
“身系白裙可不是好兆头，也不知这是诅咒庆嫔还是陛下。”
“是啊，更别说是染了血的，真是污了咱们的眼。”
“一个乡野来的丫头不懂规矩也就算了，怎么连德妃也跟着胡闹呢？”
越帝在德妃身上又打量了一番，见她依旧没有想解释的意思，沉着脸将此事作罢。
“庆嫔怎么样了？”
一个产婆上前报喜：“恭喜陛下，庆嫔平安，小皇子和小公主也一切安好。”
此言一出，所有的目光“唰唰”地看向产房，脸上毫不掩饰的羡慕和嫉妒像是要穿透殿外的房间，无人再追着二人“殿前失仪”说事了。
德妃无言叹息，即便是庆嫔踏过去了鬼门关，若以后再不警醒，恐怕还是躲不了祸事。
接产的婆子面带喜色，将两个正酣睡的婴孩送到越帝面前，他点头看了一眼。
“好。”
越帝对后妃诞下龙凤胎的祥瑞之兆并不显得惊喜，毕竟他的儿女不少，看上眼的却没几个。
“庆嫔生育有功，即日起册封为庆妃。十二皇子赐云字，十公主赐名为雪。”
“德妃护产有功，赏绫罗十匹。其余人各赏半年份例。”
他不咸不淡的口吻下了诏书，像是兑现随口一句的承诺，却让后宫中的女人争相恐后地闯一趟鬼门关。
姬绮年努力抑制想要翻白眼的冲动，毕竟她知道接下来，越帝一定会询问她救下庆妃的细节，她已经在明面上得罪过越帝太多次，她不想因此事节外生枝，牵连到林知章。
不曾想越帝还未开口，倒是一旁装作透明人的贤妃先发了话。
“恭喜陛下，喜迎小皇子小公主。庆妃妹妹真是好福气，眼下我们妃位也算是四角齐全了。”
只见她话音一转，继续说道：“而且，多亏了这位姑娘，庆妃妹妹才能这么及时的受德妃姐姐的帮助，真是巧啊。”
德妃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贤妃，贤妃装作喝茶无视了她。
贤妃是二皇子的母亲，平日里虽自诩不闻世事，不爱沾染热闹，可大家都清楚她背后依附着淑妃，显然是希望让自己的儿子沾沾大皇子的恩宠。
虽然其它妃嫔不满她们两个平日抱团排挤其他姐妹，可是眼下贤妃发难于德妃，不论谁落了下风，自己作壁上观，何乐不为？
越帝顺着她接过话，质问道：“你是怎么看到庆妃的？又是怎么把她带到德妃那儿的？”
姬绮年对这一唱一和的戏码再熟悉不过了，她沉静应答道：“我经过御花园的时候，看到她一个人在月下不知拜些什么，这时一个黑影冲过来想把她推进湖里，只是我更快些，拉了她一把。”
“慢着，你去御花园做什么？”越帝敏锐地抓住了关键点，丝毫没有在意是谁推了庆妃。
姬绮年眼睛看向他处，“散步。”
谁信啊？
越帝很想将话骂出来，但碍着后宫的女人都在场，怕她们多嘴扰乱自己的思绪，摆摆手说道：“德妃还有你留下，其他人都回去吧！”
嫔妃们不甘心错过这出好戏，但也只能无奈离开。
贤妃若有所思地看了姬绮年一眼，见德妃探究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回之一笑便转身而去。
“现在没有旁人，德妃，你之前所言可是句句属实？”
“臣妾没有必要撒谎。”
“那你呢，你今晚到底要去做什么？”
姬绮年不傻，自然不会把真实的目的和盘托出。
她淡淡一笑：“离开这里。”
越帝想过许多可能，刺杀他、谋害其他皇子，或是制造宫变，却唯独没想到是这个答案。
他捋着胡子，怀疑的目光上下打量着她，“先抛开你能不能从宫禁森严的城中逃出去，你难道就这么丢下你大师兄走了？还是你们谋划一起离开？”
“他不会走。”
“为何？”
“他要留下救苍生。”
“什么？”
越帝开始跟不上她这令人迷惑的脑回路了。他定定地看了她很久，想看她眼中是否有谋逆的野心，可他只看到一双眼睛坚定清明，像极了云留山的老友。
他闭上眼睛，沉声说道：“林卿的才华固然卓越，可天下苍生，还轮不到他来救。”
他鹰般的眼睛透出寒光，一身帝王威严直面扑来。
“他没有这个资格。”
婢女太监皆不敢出声，只有德妃和姬绮年二人面色依旧，不受半点影响。
姬绮年毫无惧色直言道：“林知章是苍生中的一个，他有资格。”
有些话，她没有说出来。
苍生其实不需要被拯救，如果他们的苦有根源，那就是你。没有你，便没有需要被救的苍生。
可惜，没有你，也会有其他人。
德妃转头看她，表情动容，仿佛从她的身上看到自己往日的影子。
这宫中改变了太多人，许多忠正之言在利弊权衡下中悄悄沉寂，只有那野草般的野心在晦暗的角落疯狂滋长。而她也没例外，当年敢直言直语的女子，如今在宫中只能无声无息。
越帝则恼羞成怒地站起，额头上的青筋暴露，指着姬绮年破口骂道：“你好大的胆子！朕从乱世中夺回了属于周家的江山，先皇器重朕，百姓敬畏朕，是朕让当今百姓脱离战争，享受安宁，所以没有人需要拯救，朕也不需要为此证明什么！”
姬绮年看着勃然大怒的越帝，却不为之所动。她虽未亲眼见证越朝的历史，却从卫凌翊口中得知越帝一些并不光明的过去。
平息乱军，把握兵权，逼父轼兄，发动政变，夺取皇位。
这些在历史上并不算什么污点，百姓们也并不在乎。
只是这些当权者打着为国为民的口号发动战争，结束战争，何尝真正在乎过百姓呢？
他们只是视这土地和百姓为自己的财产，只在乎拥有裁夺他们生死的权力，并不在意他们的想法。
原先她也会称那些愚昧无知的人为蝼蚁，可是她在乎的那些人也是蝼蚁的同类。
她这才意识到她原来和越帝有过一样的傲慢。
越帝见她仍无惧色，心中后怕：天下会不会有人和她一样在心中质疑朕，今日杀她一个，还会有千千万万个吗？
德妃见局势不对，心一横，向越帝低头跪下。
“越国子民受陛下恩泽远离战争之苦是真，陛下平定国内乱军是真，当年罪臣子女数十年受陛下庇护是真，陛下所行，臣民皆心中感念。”
“至于这位姬姑娘，虽狂妄不懂规矩，但其心至诚，亦是为民发声，还请陛下视其为直臣，饶恕她的冒失。”
“德妃，你……”越帝惊讶地看着她，心中失落。
多年好友信中恳求他对姬绮年多加照顾，林知章为她甘为下臣，衍儿倾心于她，就连德妃也肯放下身段，向他求情。
“算了吧。你为她求情，她却未必领情。”
越帝看姬绮年依旧淡漠的样子，冷笑道：“姬绮年，你是不怕死，还是自信有人为你兜底？”
“你难道就没有在乎的人吗？如果没有，你也就不会来这里。”
越帝看姬绮年脸上终于有了变化，微微得意。
她果然和林知章一样，有一样的弱点。
他开始步步逼问：“云留山的少年，越城林家的小女儿，还有一些人，我派人查查就知道了。这些人，你真的不在乎吗？”
姬绮年握紧了袖中的匕首，却被越帝的大笑声打断。
“宫中暗卫无数，你要做什么，有人看得一清二楚。动手的后果，你承担得起吗？”
这是威胁，是威胁！
她第一次深刻感受到智慧和武力不能施展的无力，这时她才算彻底明白了林知章那番话的深意。
面对越帝深沉的心机和狠绝的阳谋，她束手无策。因为她和林知章一样，在这里有想要保护的东西。
而眼前的这个人，除了自己，没有任何害怕失去的。
她茫然地看向德妃，却被对方怜悯的目光刺痛。
越帝已经彻底扭转了局势，他再一次在这场博弈中获得了主动权。
“只要你肯为朕效力，便是造福越国百姓。”越帝顿了顿，“至于其他人，会因你而平安一世。”
“你就是这样统治天下的吗？”
姬绮年扬起头，“你就不怕有朝一日，反噬自身吗？”
越帝哈哈一笑，“天下如棋局，众人皆棋子。只要我是这个执子人，便无人能动我分毫。而你，还不是我的对手。”
见她沉默不语，越帝端起茶饮了一口。
“怎么样，考虑考虑吧。”
姬绮年见他仿佛胜券在握，自嘲笑了笑。
原来她是有情感的机器，他们却是无情的人。
可她为何要在有情和无情中做选择？那是棋子才会思考的事。
要选，也要选成为这盘棋局的执子人才行。
“我可以帮你，这也是为了他们……”
越帝开口打断她，“行了，不用说其他的了。”
败者的说辞不过是给自己的台阶，他现在对她已经失去了耐心。
“我只帮你做三件事。”
“什么？”
“还有三个条件。”
越帝摆摆手，“你没有资格向我谈条件。”
姬绮年微微一笑，“那可不一定。”
她将藏于袖中的匕首亮了出来，指了指隐藏于越帝身边暗卫们的位置。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匹夫一怒，血溅三尺。”
越帝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睛，感到脖子后一凉。
“把我逼急了，我完全可以不考虑任何后果。就算我再后悔此时的决定，但也只会比你晚后悔一步。”
德妃大惊：“姬姑娘，你这是……”
暗卫纷纷从暗处出动，却无人敢近越帝身前。越帝亦是没有料到姬绮年的功夫了得，声音中多了一丝恐惧。
“你，你不要命了？！”
“他们伤不了我，谈何不要命？”
姬绮年睥睨道：“这还是你教会我的，如果一个人没有在乎的，自然也不会怕任何威胁，对吧？”
越帝满脸震惊，他算到了一切，却唯独对她的实力一无所知。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权谋不过如此。
“好，有胆量。朕就跟你做这个交易。”
见越帝转变了态度，姬绮年这才将匕首收回，再一次站回他的对面，一字一句说道。
“三个条件。一，我非臣非民，绝不下跪。二，我在乎的人不可动也不可报复。三，事成后不再干涉我的自由。”
越帝从复杂的情绪中缓过来，终于意识到眼前的女子真的不为自己所控，决定就先借她的手替自己解决几桩心事。
“我的要求一，揪出所有企图对越国不利之人。二，不得辅佐除我外的任何人。三，事成后不得干涉朝政。”
“后面两件，没什么问题。第一件事的期限呢，总不能是一辈子吧？”
越帝心中腹诽：她学得还挺快。
“期限为三十年。”
“三年。”
“……”
“就这样。”
越帝可惜姬绮年这把刀只能用三年，不过一想到刚才姬绮年的举动，想想还是算了。
好在还有林知章这把刀可以用很久，他也就释然了。
“今晚的事，记得不要跟别人提起。”越帝尴尬一咳。
“臣妾不知，只知道陛下问了庆妃遇险一事。”德妃也给了个台阶。
越帝这才想起庆妃难产是一个意外，一副无事发生的样子问道：“庆妃今晚到底怎么了？”
姬绮年无语他的转变之快，娓娓道出她的新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