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林里静悄悄的，只有未眠的虫蛇发出沙沙的响声。

    谢柯于一手执着匕首，一手牵着崔姝，快速的行走着。

    远处空中的火金姑点点闪动，方才他们经过那处地方，成片的栖息在那里，美的不像话，金灿灿的向金秋枯黄的落叶，在幽黑的夜色中，更像一盏盏灯笼。

    身后的崔姝停下了脚步，谢柯于拽着她的手也停了下来，向着她目光所及的方向看去，只瞧见零星的光影。

    谢柯于温声道:“四娘，怎么了？”

    崔姝却拽着他飞快的跑起来，再也不管会不会遇到蛇虫。

    火金姑分雌雄，雌虫无翅，不能飞翔，但是荧光比雄虫亮。

    雄虫大多有翅，但不喜高飞，除非受了惊动。

    她二人离那处已有许久，虫子早就应当平息下来，高处的光影，证明此刻有人追来。

    她来不及向谢柯于解释，只能抓着他狂奔向前。

    低处的藤蔓拦住他们的腿脚，树丫划伤了崔姝的面颊，她顾不得喊痛，也顾不得回头提醒谢柯于，只能听到耳边呼呼的风声和谢柯于压抑在嗓子中的闷哼声。

    大约过了一刻钟，崔姝眉间紧皱，拉着谢柯于走进了一处草丛。

    二人都是一身的狼狈，喘着粗气的蹲在草丛中，尽力的在调整自己的呼吸。

    谢柯于唇间泛白，眉间的汗珠一滴一滴的落下来，打在草叶上，像露珠。

    突然，脚下有窸窣的爬动声，谢柯于定眼看去，竟然是蜷缩着的细小的花斑蛇，四周有还有蛋壳，像是刚刚破壳不久，此刻被他们打扫，慢慢的蠕动着身体，像周围探去。

    密密麻麻的小蛇看的谢柯于头皮发麻，不敢再动，

    而和崔姝交握的手已经探知到了她愈发冰凉的体温。

    谢柯于有一些好奇，崔姝爱养蛇，为何又惧怕。

    可眼下的情况不容他细想，将她的手掌握住，他已然猜测到了身后赵书承派了追兵来。只是不知道崔姝是如何探知的。

    当下之急是躲起来。

    崔姝却突然小声道:“这些蛇无毒，那些士兵多是江州府本地府兵，生长于这多山之地，应当知道野蒺藜最招蛇。他们不会夜里冒险来这片草丛，今晚你我运气好，不是其他剧毒蛇种，忍一忍就好了。”

    谢柯于无声，有些好奇起她在永宁十三年的遭遇起来。

    她曾在给自己的信中说过，当时突逢大难，曾落入敌寇之手，想必这些躲藏的功夫，都是当时学得。

    听罢她的话，谢柯于看向她惨白的面颊，更用力的握住她的手，惹来她奇怪的一眼，他不肯放手，沉声道:“好，你别怕。”

    崔姝冷汗从额角落下，听了他的话有些想笑，却又笑不出来。

    她想反驳他，自己能有什么可怕的，蛇虫鼠蚁，不过走兽。

    可她实在忍耐的够痛苦。

    白日里和夜中是不一样的。

    畏惧什么就要客服什么，她一直都明白。

    她害怕蛇，更害怕的是人，蛇虫能操纵，能控制，人心却不可以。

    所以她喜欢养地厌和蛇虫，努力让这些东西再也无法伤害到自己，就连阿父也没有办法控制自己。

    却又总是陷入那些无尽痛苦的梦境里。

    远处的脚步声逐渐靠近，透过斑驳的树枝和藤蔓，崔姝看到是六名府军，都是身带佩刀，刀刃在清晖的月色下闪动着冷冷的银光。

    其中一个面色黝黑的，嘴里还在嘟囔着:“跟着大人出这趟外差，可是够辛苦的。奔波些不说，还要做这杀人放火的活计。”

    离他不远的另一个府兵也是很无奈，他像领头模样，突然提高了一些声音对其他几人道:“慎言，快些完事要紧，崔大人有令，若是捉住女郎，务必安全带回。至于其他人，一并处理了。”

    众人抱拳领命，开始搜索起来。

    崔姝屏气凝神，早就注意到了府兵手中牵着一只通体乌黑的猎犬，正在四周嗅着。

    这便是他们能够一直紧追不舍的原因了。

    赵家村猎户多，所以多养地厌用以追捕猎物，黄奴的鼻子灵敏，只要嗅到过她和谢柯于用过的物品，便会寻着气味一直追赶。

    心道不好，崔姝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地厌离自己越来越近。

    正是千钧一发之际，从草丛中钻出一条枯黄色身带花纹的长虫，正吐着蛇信向那地厌爬去。

    举着火把的府兵极为眼角，忙扯着手中的绳索拉着地厌后退，口中直呼不得了。

    几个府兵听到他的呼声都慌忙赶过来，还是当头者倒吸了一口凉气，不顾狂吠的黄奴，忙招呼几人向前方追去。

    待几人走后，崔姝去拉谢柯于起身，才发现他口齿紧咬，面色煞白，她扯开他的袖子，果然看到了手腕上的两个清晰可见的血点。

    周围皮肤已经到发乌，可见是蛇毒在作怪。

    而他的掌心，早就已经是鲜血汩汩了。

    崔姝皱眉，先拉着他走出那一片蒺藜丛，让他坐在一旁平坦处的的石块上，扯了衣脚的布料先是给他包扎，防止血液一直流出。

    安置好他后，又折身走回那片蒺藜丛。

    谢柯于此刻还能说话，却声音微弱的问道:“四娘，你去干什么？”

    崔姝没有理会他，在那片藤蔓中翻找一番，果然找到了一小片半边莲。

    这种草药耐寒，喜阴喜潮，和很多毒蛇喜爱的生存环境很相似，所以很多蛇群聚集的地方，都有它的生长。

    它清热解毒，治疗蛇毒咬伤很有效。

    崔姝快速的采摘一把，走到谢柯于身侧，用碎石击打碎，然后又取出火折子点火烧了刀刃。

    谢柯于垂眸，见她点火，欲要阻拦，怕引来那群追兵，崔姝却淡淡道:“要先用明火消毒，划开皮肤，放出蛇毒淤血，再上药才有效，救命要紧。”

    她眉眼清耷，说罢便垂首清理刀刃，谢柯于浑身已是瘫软，却仍旧力竭的卷起袖口。

    小小的一堆柴火，微弱的火光映射在她二人的脸上，将他们的面庞照映的通红，热度在这冷厉的天气中也逐渐回温，崔姝捉着他的手，放在自己膝盖上，手起刀落，将谢柯于手腕上的皮肤划开一大块，黑色的血液流淌出来，滴在黄绿的草地上。

    崔姝放下刀，两手用力去挤压他的手腕两侧，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后，乌黑的血液终于流尽，鲜血开始涌出。

    将他的手放平，崔姝拿起准备好的草药涂抹在伤口上，又用布料缠紧后才松了一口气。

    在这么长的时间里，谢柯于的手一直很平稳，没有撤退，也没有抖动，仿佛像是一个没有痛感的假人。

    崔姝抬眼看他，只能见到他微微颤抖的眼睫和发白的唇面。

    用土将火堆埋上，就连一丝烟也没有，崔姝静静的收拾着行李，放任谢柯于坐在那边缓着身子。

    等一切收拾好，崔姝便坐在离他较远的一处闭目假寐休息，实则是等他好一些。

    大概有半个时辰，谢柯于便摇摇晃晃起身，声音依旧很是虚弱，他道:“四娘，我们出发吧。”

    崔姝当然知道他是不想耽搁行程，也知道他之前划伤手掌只是想把毒蛇引出恐吓住地厌和那群府兵，只是她仍旧觉得畏惧。

    他太过狠心，伤害自己尚且不眨眼。

    崔姝从草地上起身，对他道:“郡王，人命最为可贵，方才那是一条恶乌子，有剧毒，若不是处置及时，或者那群府兵不是被立即吓走，你会有性命之攸，何况你是皇亲，身体发肤，如何轻易伤害？。”

    谢柯于头重脚轻，听罢只是含笑，他道:“不过皮肉之苦，我信你，不会让我死了。”

    听罢，崔姝扯了扯嘴角，嘲讽道:“郡王高看我了。”

    她说着，却仍旧去取了诸多半边莲，以备给谢柯于换药时找不到，又去树下拿了一根两指粗的木棍，折断后递给谢柯于，让他充当拐杖。

    蛇毒易清，只是仍旧会对身体有影响，头重脚轻的感觉一时之间并不会消失。

    若是平日里，中了蛇毒应该卧床休息为佳，剧烈的运动反而会让身体更难恢复，只是眼下的条件境况都不允许，只能走慢一些了。

    谢柯于默默的接过那木棍，拄着跟在崔姝身后，向那群府兵相反的方向又去。

    说实话，除了被崔姝困在别院时，这是他最狼狈的时刻了。

    仿佛他每次最不堪的时候，都是与崔姝在一起时。

    他看着她单薄却坚毅的身影，散乱在肩膀上乌黑的发丝，温温的笑开。

    尽管身体不舒服，可和她在一起，他仿佛就能舒服一些。

    崔姝手中亦是拿了一根木棍，只不过长了一些，她随手敲击前方的草丛，从而驱赶那些虫蛇，身后无人追赶，二人也轻松一些。

    循着淙淙的流水声，他们终于走出山窝，向着山下进发。

    远处天空泛白，金黄似乎要腾跃而出，这是日出前的景象。

    天光一线之间，是最美的时候。

    崔姝想，等到了山下，若是能够遇到村子，买一匹牛车也好，总不至于一直步行前进。

    阿兄和奚朝姐姐还在定州等着她呢。

    身上的包袱轻盈，像是一朵云彩，人有了希望以后，便觉得浑身都是力气，一身的轻松。

    像是想到什么，崔姝一下子顿住，身后的谢柯于正垂着眉走路，不期然撞到了她单薄的背脊，他也顿住，温声问:“四娘，怎么了？”

    崔姝折身，定定的看着他，问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谢柯于，你……带银两了没有？”

    他僵住，脸上显露出无措来，平生从未这么难堪过，他诺诺无言，最终只能干干的回道:“四娘，对不起，我忘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