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姝执迷不悟，像锯了嘴的葫芦，不肯再吐一字。

    崔让败兴而归。只能去安抚村中人，再将里正喊来细细的问话。

    而赵书承则在一旁细听，思索着如何向上峰禀告。

    崔让眉头紧皱，心知依照崔姝的性子，是问不出话来。

    谢柯于不肯挪步至江州府，只谈笑间告知崔让自己被困时伤了身，不宜挪动。

    此后，关于那日晚间之事也是闭口不谈，更不提让崔让惩治赵家村一众。

    诸人在村中停滞下来，崔让扣着崔姝不让走，谢柯于又固留。

    于是只能遣府军多数回江州府，而只留几十人驻守村子，和看管谢柯于。

    眼看着一日日拖进，赵书承终于忍耐不住。

    他有任务在身，上面催的紧，让他尽快完事，否则别说身上官职，就连命也不保。

    正是十一月初三的晚间，入夜良久。

    门扉被轻轻扣动三声，崔姝掀起身上厚厚的被褥，随手披上屏风上挂着的披风，拖沓着鞋子去开门。

    她动作故意放轻，因而几乎没有发出什么声音来。

    门开后，凄冷的夜色下是孤身一人的谢柯于。

    他身上穿着暗色的厚衣衫，脚上踏着一双皮制的靴子。

    以往他最喜月白之色，这等灰黑显得脏乱的色调倒是极少见。

    见惯了他清冷如雪的模样，崔姝倒是有一些诧异，此刻却真正像一个少年一样。

    谢柯于没甚反应，他朝崔姝略点点头，便低声道:“四娘，夜中来访，无礼至极，我此番有急事与你说，可否请我进房一谈？”

    崔姝略皱眉，但也侧身让他进来。

    她环顾院中，见无人发现，无人跟随，这才关了房门问他话。

    “不是说事急敲门三声？发生了何事？”

    谢柯于环顾房中，一边将崔姝厚重的几件衣物收起，连同厚重的鞋袜，一边沉声道:“今夜恐生乱，崔让身边的书承是东宫耳目，眼下正四处寻我，欲要杀人灭口。”

    将衣物等放进包袱，又看到房中茶盘里放着的糕点，那是崔让让人给崔姝寻来的，此处荒山野岭，自然不甚美味，但崔姝却十分感念。

    自己这个大兄，只是一味的愚忠愚孝罢了，并没有多少坏心思。

    听了他的话，又见他的动作，崔姝按住他将糕点包拢的手腕，定定的看着他道:“我阿兄在这里，他不敢杀害皇亲。”

    谢柯于定然的看着她，温声道:“四娘，无人知道我的行踪，你带来的虎贲军，只有沈维之和沈归夷是我的人，我若葬身此地，东宫杀了他们易如反掌。崔让不过是博陵崔氏的一枚棋子，他不会因为一个郡王的死就违逆家族。眼下若是我活着，此间的事就一定会大白于天下，东宫岂肯放过我？”

    听罢他的话，崔姝的面颊慢慢变白，她唇齿轻颤，辩白道:“崔氏是做了很多的坏事，可并不是都是恶人，我几位兄长，并非冷漠自私之人，他们的秉性，你是知道的……”

    看着她惨白的脸色，谢柯于放下手中的包袱，走至她身侧，温声道:“四娘，为刀刃者哪有好坏之分？执刃者才能说得善恶。你的兄长都不是恶人，却都是逼不得已，身在泥沼之中而已，崔让名为府尹，其中的阴私之事却也必须听从赵书承，他是太子的耳目。”

    轻轻叹了一口气，谢柯于缓缓问她道:“四娘，我只问你一句，还想去往定州么？若是想去，今夜我们入山方有一息机会，若是你不愿，崔让会派人送你回长安，由崔氏看守直至你嫁入东宫。”

    他眼神诚挚，灼灼的看向她。

    崔姝眼睛泛红，血丝尽显，她看向了谢柯于，有些力竭起来，她问道:“你为什么要和我一起走？明明一个人更容易脱险。我是一个女郎，你是否为我考虑过？做这些事，到底是为什么？”

    窗外的寒风呼号，街道上已经能够听到嘈杂声，隐隐有人靠近。

    但由于崔姝和崔让住在一处，到底是忌惮府尹，所以他们并未敢像对待其他农户一般直接破门而入，而是踟蹰犹豫着要不要搜这处宅子。

    隐隐能够听到崔让带来的崔府数十名亲卫和府军争执的声音。

    谢柯于垂眸，沉声道:“四娘，时间紧迫，若是你还想去定州，就请相信我。”他目光沉沉，朝崔姝伸出了手。

    凄冷的月光下，伴随着吵嚷的声音，崔姝抱起那个灰黑色的行李，率先跑进了里正家的祠堂里。

    那是赵家村的祠堂，之前美娘就是关在了此处，被锁链绑缚住不能动弹，她听那些女郎说过，祠堂的地窖底下是有通向村外的密道，以前，她们就是从此处被带过来的。

    出口，应该就在一处山坳里。

    谢柯于有些失落的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收回目光，定定的看向崔姝，跟着她一起跑了出去。

    地窖里很是潮湿，昏暗无光，二人只能暗夜里摸着土壁向前。

    谢柯于在前，崔姝在后。

    极其黑暗的情况下，二人哪怕只隔着一臂的距离，也彼此看不见，谢柯于缓缓行进，一边对身后的崔姝道:“四娘，你将一只手臂放在我肩上，注意脚下，有碎石。”

    崔姝有一些抗拒，可此处里正他们也知道，很快便会猜测道他们是从这里出去，为了尽快脱身，她并不扭捏，将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并不想看到的那般，他肩上骨瘦嶙峋，比之在别院时，已经只剩下薄薄的一层皮盖着骨架了。

    而身后崔姝靠近，故意打在他的身侧，谢柯于安心下来，加快了脚步。

    但土道狭窄，偶尔会碰到凸起的石块，崔姝虽然遭过难，但尤其害怕未知之物，也惧黑夜，一时间仙都的回忆涌上心头，她身体微抖，有些抱不住怀中的包袱。

    谢柯于很快察觉到了她的异常，肩膀上抖动的手显示着她的情况不是很好。

    他只能放慢脚步，想要回头去看她，崔姝这时却发出了声音道:“走……走出去……不要回头。”

    谢柯于皱眉。一只手仍旧去触碰泥土壁，另一只手向后伸去，握住了她抖的，冰凉的一只手。

    她这次没有拒绝，也没有挣扎，谢柯于眉目间坚毅，牵着她一步一步坚定的向前走去。

    他温热的体温通过二人交握的双手传过来，让崔姝慢慢摆脱了蛇窟里滑腻的蛇血和腥臭的泥土沾满全身，周围一片灰暗的感觉。

    温度逐渐回到身体里，她一直手臂紧紧抱着包袱。另一只手却没有松开。只是静静地在沉思着什么。

    大概走了有一个时辰，前方终于有微微的亮光，是稀薄的月光，透过石板照射进这昏黑的密道中。

    谢柯于放开了崔姝的手，二人长时间双手交握，手心早就已经满是汗渍，长久的时间里，崔姝没有放手，谢柯于也没松。

    可于情于理，都已经是悖逆。

    她惊惧时的执手可以说是安抚，可事后的行径却是大逆不道。

    谢柯于敛眉双手推开了出口的石板，率先出去，崔姝自然的将怀中的包袱递给他，谢柯于将包袱放在地上，仍旧伸手要拉她。

    崔姝将手递给他，事已至此，再说什么礼法，反而显得矫情。

    二人出来后，合力将洞口的土推平，密道出口一节都被土覆盖，若是追兵赶来，也会花上好一会儿功夫清理才能出来，能够拖延一些时间。

    做完这些，谢柯于将包袱背在身后，顿了顿，转头对崔姝道:“我们向西走，过了灵州再去定州，定州在南边，他们会向南追。”

    崔姝点点头，主动牵了谢柯于的手掌，他手中都是泥，此时还是湿漉漉的，她并非没有发觉他的僵硬，而是谢柯于让她觉得奇怪，她急于验证一些什么。

    此处是群山中的山坳，本身就是夜间，野草杂生。山间猛兽居多，虎狼皆有，白日间猎户都是结伴而行，何况夜间，更是危险。

    可身后有追兵，二人也顾不得是否会有危险。

    谢柯于皱眉看着崔姝，她的发鬓间已经都是水雾，而衣脚的布料都被露水打湿，他矮下身，从包袱中取出棉质的头巾给她围上，防止她着凉，又将她的一双鹿皮靴子取出，催促她换上。

    崔姝没有拒绝，眼睁睁看着他那打开的包袱里有她不知什么时候放着的火折子，匕首，药瓶等物。

    待她换好，谢柯于取出一块手帕包裹住她冰凉的手，才重新握住她的指尖，一边走一边安慰她:“四娘，你别怕，等走远一些，我们便升火休息，山间野兽都畏惧火。我会带你去定州。”

    崔姝扯了扯嘴角，回到:“我之前问你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我。夜间无聊，你我二人，你能告诉我，为什么一定要带着我么？又为什么假惺惺的对我好？”

    指间能够感觉到他突然收紧的手掌，崔姝眉目平静，仍旧等着他的回复。

    “崔姝，是谢柯至引你我前来。”他声音清越。

    “可你不也顺水推舟了么。”崔姝定定的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