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7 章

    府中新派来的侍女将府医留下的药膏取出,拿了竹骨玉勺匀了玉白的药膏在手心。

    伏跪在榻旁的床阶一侧,另有打扇的侍女将床榻的帷帐拢开,用了玉钩挂起。

    莺哥儿低着头,眼角注意到两个身穿灰衣的嬷嬷将榻上的娘子扶起。

    又撩开了娘子素净的里衣,嬷嬷才唤她起身给娘子涂抹药膏。

    她得了命令,这才起身,看到四娘子斑驳的后背上,长长的鞭伤已经结痂,裂痕一般的横呈在玉白瘦弱的背脊上。条条痕迹交错,深的地方血肉已经被翻起,因为流血,每次涂完药后血迹黏在里衣上,待血渍干涸,便会与皮肉粘黏。

    所以前几日每次上药,莺哥儿都得用剪刀冲破衣物,才能尽量让已经结痂的伤口不至于再一次皮破血流。

    她一边想一边为娘子上好了药,嬷嬷也将衣物放下。

    这还不算结束,她又从房中随侍的侍人手中接过另一瓶药。

    是用一只小巧的白瓷玉净瓶装着,她倒出一些在玉盏中,是淡绿色的液体,她取了棉球吸湿后,将之按在四娘子下颌侧颊处。

    那里有一处深可见骨的伤口,骇人极了。留下了蜈蚣似的疤痕。

    莺哥儿发现,四娘子这痕迹这几日明显的消渐下去了。

    可能过几日便能恢复如初。

    这些药确有奇效,对于皮肉而言,但是内里的创伤却无用了。

    四娘子已经高烧几日不醒,她们这些新换来服侍的仆众每日是惴惴不安。

    既为了之前仆众的不得善终而忧心自己的前程,也因为担忧娘子。

    这些一直跟着的嬷嬷,每隔几日便会将一身伤的娘子送回来治伤,等娘子稍稍好一些,又会被带走,虽则每次都是皮外伤,到底是过于残忍。

    不过这些话仆妇长随却不敢说,族老家主有令,无人敢违逆。

    莺哥儿有些奇怪,这几日府中热闹的紧,下月初九便是娘子及笄礼,族中已然在筹办。

    听外院做工的长随说,四娘子和琅琊郡王的好事将近,东宫已经派了宫人取了娘子生辰八字,二人已经合过八字,只待重阳一过,便会纳吉和下聘书。

    可是四娘子现下这模样,短短数十日,根本恢复不了,支撑着过及笄礼都是勉强,更何况这么着急的嫁人呢。

    这些日子以来,满长安未娶亲的儿郎都是唉声叹气,崔氏女嫁人,他们心有不忿,但知是与皇室结亲,便更是自怨自艾起来。

    更多未嫁女郎则是拍手称好,叹郡王好品貌,崔女有好声名,郎才女貌,相配的紧。

    不过此番种种,崔姝却不知晓了。

    绑了谢柯于,冒犯皇族,这在崔氏眼中不算什么,只是,为了遮掩这事,崔氏损失了幽州的利益,若是东宫发觉崔府让利于汉王府,不免要引起误会,可是又不能去解释,东宫若是知道她冒天下之大不韪,做了这样出格的事,二族联姻就此破灭,崔氏不肯放手这桩婚事,便只能撒下这个弥天大谎,为崔姝圆谎。

    不得不冒着太子质疑,以及与赵郡李氏姻亲破裂的风险。

    崔姝知道自己被责罚,阿父迟迟不喊停,多半是为了她拒婚之事。

    她不要嫁给谢柯至。

    她没有与谢柯于说明白,问清楚,谢柯至也是心有良人,且自己本就无意于他,何必害了另一个无辜女子。

    天下女子,哪一个不是盼着嫁给心爱之人为妻的呢?

    哪怕自己与谢柯于决裂,也不能因此害了另一个女郎。这是崔姝的坚持。

    可是对于刚闯了大祸,又违逆族中安排的崔姝来说,拒婚这无疑是忤逆之举。

    她知道,家中有数不尽的手段让她屈从,可她不想,也不愿。

    崔姝挣扎着醒过来,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帷帐顶端,淡青色的帷帐,如同雨后的天晴,迷蒙中泛着丝丝醉意。

    手背上有温热覆盖,她转头去看,果不其然是不修边幅,满脸憔悴的阿兄。

    他额头抵着床沿,乌黑的眼眶此时微微的闭着,握着她手的温热掌心依旧坚持不肯松开。

    崔姝无奈的弯唇,轻动了一下手指,手臂上的痛感让她不自觉皱了一下眉。

    后背上的伤口正在结痂,未消的红肿处有些麻木的胀痛,皮肉的生长又让她有些痒,她想用手指去触碰,却立即被握住手腕。

    崔姝抬眉,阿兄正定定的看着她,两只眼睛通红,见她还在笑,一贯挂着笑的嘴脸却怎么也弯不了,只剩下了僵硬与心痛。

    他温声道:“不要碰,后背会留痕迹。”

    崔姝点点头,想要开口说话,可是此时嗓子像灌了泥浆一般,干涩暗哑。

    崔珣取了清水喂她,崔姝看着他行走间左腿有些跛,料想他也受了阿父的惩戒。

    多半是因为他为自己求情。又在阿父书房前的青石板上跪了许久。

    崔姝叹一口气,他太不爱惜他自己了,马上就要去定州,拖着这身体,岂不是危险又多一层。

    崔姝就这他的手喝了一杯水,崔珣本想给她拍背的手僵在空中,他扭过头去,不愿意让四娘看到他这番模样。

    崔姝喝了水,嗓子被水液滋润,这时才开口说出话来,她道:“阿兄,你不必理会我的事,府中指望我联姻,不会怎么样我的。不是说八月底就要启程,奚朝姐姐还在那里等你,千万要以自己的身体为重。”

    猛然说了这么多,她喉咙又有些痛起来。腹中也火烧火燎的痛,她仍旧笑着安慰道:“阿兄知晓的,四娘不怕这些惩戒,等阿父气消了,也就罢了。”

    崔珣听罢,只盯着她的眼睛,抖着嗓子道:“四娘最怕痛,这次痛极了吧。这次族中下定了决心,东宫的婚事不得不应。四娘,谢珂至这次与我一道去定州,但前几日宫中传旨,启程之日已经推到了你及笄礼后,只待纳吉之后,定了婚期,才会前往定州。阿兄无能,护不住你。”

    他扭过头去,晶莹的水珠从眼中滑落,崔珣擦的极快,但崔姝还是看到了,她瘦的只有一层薄薄的皮覆盖的手指紧紧拽住兄长的衣袖,认真道:“阿兄别说胡话,我本也不是阿兄的责任。但这婚事,四娘无论如何应不了。阿兄,我掳走了谢七,坏了声名。阿兄可曾怪我?”

    崔珣扶着她的肩膀,让她趴在被褥上,尽量不触碰伤口,这才摇头道:“心有恋慕,求而不得,阿兄懂你,但四娘行为过于莽撞。”

    他拧眉,有些愁染道:“四娘不应婚事,是因为谢七?”

    崔姝呼出一口郁气,抬了眉角淡淡道:“是,但不全然是。谢柯至心有所属,且生性狡狯,行事不磊落,与我不是良人。”

    崔珣拾起她饮水的杯盏,随手置放在床头的小几上,反驳道:“四娘,阿兄并不是说强迫你一定嫁于谁,但谢七生性凉薄,心思深沉,所求所谋者甚多,你又何必非他不可呢?”

    崔姝垂头,指骨交叠摩挲,半响回道:“是……,他也不是良配。只是……”

    她看着崔珣,终于将钟情于谢柯于的原因说出来:“只是,阿兄,幼年时,他是唯一一个告诉我要活出自我,不被家族所困的人。”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崔珣露出了然的神色来,他记得,那是在宫学之时。

    四娘和他从定州回到长安不过半年时日,在府中过了许久暗无天日的时光。

    每日里既要学习礼法书画,琴棋技艺。还要被迫忘记那些在乱军营中生活的记忆。

    他还好,知道去应付那些嬷嬷和大儒,可四娘才七岁模样,鲜于修礼的营中的生存之道已经刻在她脑中。

    再加上阿母的抛弃,阿父一味的斥责打骂,让她一身的骨头无法折下。

    只是仆妇嬷嬷们的招数太多了,他,奚朝,都曾是他们威胁她的工具和手段。

    终于她屈服了,可看人的眼神里还是有一股野劲。

    宫学里的师傅每日里都在礼法尊卑,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惟子惟臣,惟忠惟孝。讲礼义廉耻,贵贱有别,长幼有序。讲准五服以定罪 。

    四娘耳朵里听着,脑中却全然是不忿。

    凭什么氏族就有特权?

    为什么女子就低人一等?

    为什么说着礼法孝义,却就连圣人也是杀兄弑弟逼父才登的至尊之位。

    难道不是虚伪么?只是当权者粉饰太平的一众手段。

    也是上位者控制百姓的特权。

    难道不是天教的:“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更真诚么?

    凭什么要她为了抛弃她的崔氏而奉献一切?

    为什么她要活在一具死了的躯壳里而不能做自己。

    崔姝不懂,分明她喜爱桂花糕和炙猪肉,为什么阿父和嬷嬷总是让她吃菜蔬而不沾荤腥。

    又为何诛杀了她驯服的海东青,又杀了她的爱犬和小蛇。

    丢了她怎么又要带回她?

    她不解,却如同异类一般,每每只能偷偷问阿兄。

    可是时间久了,阿兄也不许她再问了。

    那时谢柯于正醉心枰道。

    静王府的小郡王亦是擅棋,二人幼年对棋,谢珂于不过十步便赢,惹怒了小郡王,他年纪颇大一些,恼怒道:“七王弟只会赢棋,却不懂人情礼法,将来能执手王府家业么?”

    谢柯于是嫡子,小郡王也是,又是兄长,按礼法而言,谢柯于应当让子。

    可他偏不,只道:“王府诸多杂事,与我何干,楸枰之事为我所钟爱,所以全然以对。顾不得尊卑礼法,所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兄长勿怪。”

    小郡王恼怒的走了。

    崔姝弯了眉眼,觉得自己找对了人。

    这是她踏错路的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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