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8 章

    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

    赵家村土地贫瘠,冬日而临时,便会少食,村中人惯于在家中置地窖,用以储存冬食,或以萝卜,或以芋头。

    更甚者储以山中猎物。

    至于黍粟和稻米,因年年收成少的可怜,所以村中少以陶罐,多以窖藏。

    冬日时,窖中较为温暖,芋头等物不至于被寒冷冻坏。

    村中户户人口颇多,为了过冬,猎户便尽力收集能食之物,储食便很多,挖的地窖也就越来越大。

    崔姝跟在沈维之身后,由他护送而至此地。

    为了避人耳目,不招致村中人注重,因而只有沈维之和崔姝结伴而行。

    入口处堪堪只容一人而进,越向下空间越大,待至底部,已经如同半间房屋之大。

    窖壁光滑,虽是泥制,却细心的被人用楸铲拍平,地窖深度五米有余,只靠人力,根本无法攀爬,也更无法自救。

    窖口处以木板遮盖。不见一丝日光,木板下也无声音穿传出,不像有人模样。

    这种地方,村中人都很少过来,更遑论她们这种外乡人。

    崔姝在这间落满灰尘的房间里走了一圈,在门后找到了一绳梯,与脏乱的房舍格格不入,梯上的木撑被摩挲使用的已经起了包浆。

    将绳梯钩绳至于门梁,再把窖口木板推开,崔姝就要下去。

    裙琚繁复,行走尚可,但下梯颇为麻烦。

    她敛眉一瞬,随手将外裙提高,塞在腰封间。双手攀附梯绳。

    沈维之欲要阻拦,崔姝却正色道:“沈大人信我,待我至底,大人再跟上。若是梯绳不至,还得仰仗大人将我救出。”

    她说罢便埋头攀上绳,缓缓下窖去了。

    攀绳足够,崔姝稳稳落地,拉了一下绳梯示意沈维之自己安全下地,这才举目向周围看去。

    入目的竟然是被人绑缚住手脚的谢柯于。

    他白衣依旧,此刻正坐在窖侧一处柴草堆上,发丝凌乱,眼角眉梢肉眼可见的疲惫,额角的灰渍让他颇为狼狈。

    一旁的麦草旁,俨然搁置着碗筷,还有一半坚硬的麦饼放在水瓮上,这种食物,崔姝还有印象,极为干涩,很难入口,回味是苦味,若是不细细嚼了,容易卡主嗓子。

    而他身侧,还赫然坐着另一个黑衣郎君。他比谢柯于脏乱不少,口中也塞着布帛,显然是为了防止他大吵大闹。

    崔姝细细看去,觉得此人有些熟悉,隐隐想到,他应该是谢柯于贴身随侍,沈归夷。

    崔姝想,谢柯于此番出门,倒是涨了一些心思,带了会武的侍从,却还是被捉住。

    此人曾在金吾卫中任职,皇权特许,崔姝在大内遇到过他。

    没想到当下竟然在谢珂于身边服侍。

    见她下来,谢柯于只缓缓一笑,轻声道:“你来了。”

    崔姝颇为诧异,听罢嘲讽一笑,但却未止步,上前准备为他二人解绳索。

    她与谢柯于虽情绝,到底没什么恩仇,不过自己一厢情愿。既然无仇,也不会枉顾他的生死。

    她直言道:“郡王仿佛一早就知道我会来。”

    听闻她的称呼,谢柯于微楞,他记忆中,崔姝还未唤过他“郡王”,当初在别院,关系最差时,也只唤“七郎”而已。

    不过数月,二人竟然生疏至此,却也是意料之中。

    手指翻飞,灵活的在绳索中穿插,不过片刻,绳索皆落于地面。

    不是没有看到他肿胀的绳痕,不过此刻她已然能够心如止水,与她无关了。

    崔姝转手想要去帮沈归夷解绳索,却被谢柯于猛然捉住手腕,他道:“我来。”

    她自觉可有可无,极力挣脱他的手,立在一侧,任由谢柯于去动作。

    他垂头动作,掩下心中失落,然后回答崔姝的问题:“赵紫燕自会引人来。定州之行,唯你会行此小道。”

    “你因救她被困,她引我救你,是应当。”

    她歪了歪脑袋,淡声道。

    谢柯于闻言,活动了自己因绳索长期绑缚导致的红印,继续为沈维之解绳索,抬眼看了一眼崔姝,才温声道:“她是这般说的?”

    沈归夷很快立身而起,弓腰立在谢柯于身后。

    而沈维之也很快顺着绳梯下来,猛然看到被困者竟然是临安郡王。他立即伏跪行礼。

    谢柯于抬首免礼,起身而立,走至崔姝身边,温声道:“先离开此地为妙。”

    几人怕村中人发现,想着及时离开,便都顺着索绳而上。

    沈维之在上,崔姝次之,而后跟着谢柯于主仆二人。

    直到回至住处,里正暂时而居的住所仍旧人声鼎沸,有不少猎户骂骂咧咧的出门。

    借着月光,依稀能看到诸人脸上带着不忿,怨怼之言溢于言表。

    诸人都忘记了崔姝承诺因由了,无人想起去帮助她寻找夫郎。

    崔姝吩咐沈维之安置谢柯于,便想回去休整,她并不想与谢柯于再共处,等到她弄清楚村中异象,便和他分道而离。

    或者等定州府尹带兵来,送谢柯于离开。

    虽然二人都去往定州,自己也不愿意于他一道。

    牧声替她将裙琚放下,崔姝转身就要离开。

    谢柯于却从身后唤住她:“四娘不想知道此村古怪之处么?”

    崔姝顿住,却并未返还,只淡声道:“郡王想说,自会告知,当然,诡谲之处我自会查。”

    她眉眼淡淡,朱唇轻掩,谢柯于闻言却只是淡笑道:“张先生之事,四娘也不想知道?”

    她这才顿住,终于肯侧目看他,出声道:“郡王上座。”

    谢柯于未顾及身上脏污,坐在藤椅上,崔姝也坐在下首,又吩咐虎贲军将房间守住,谢柯于才缓缓而来。

    “一切皆从十日前我到此地开始说起。”

    他敛眉,轻拢衣袖,执起茶盏饮水,一侧的沈归夷眉头紧皱,欲要阻拦。

    他抬手阻止,悠悠饮茶尽,接着道:“那日大雨临盆,我所乘马车陷于泥中,无奈下榻此地。入村即发现村中诡异之处,此村猎户并不迎我外乡之人,敌意满满,可其所铸弓箭,皆是铜铁之物,此村破落,又无铁矿,何来此物?”

    将茶盏放于桌几上,他接着道:“索性我借住一猎户家。晚间又察觉村中妇人神智不清,幼儿颇多,甚至沈归夷在人群中发现了几年前长安沈府的庶出女郎,我才惊觉此时之奇。”

    他抬眼,看向了崔姝,笑道:“正是那赵紫燕。她倒是未曾全然行骗于你。她本名赵妮,是家中幼女,那日确实是被其父行卖,不过当日我被困此处,将其救出,为其改名为紫燕。”

    崔姝眉眼微动,手指握紧衣袖,心中已然猜测出他的目的,因而出言讽道:“就为了引我来?郡王自视十分了解我。”

    谢柯于叹了口气,解释道:“是,却也不是,我是信你,不会袖手旁观。”

    她敛下眉眼中的落寞,讥道:“所以,此间根本就没有所谓的张先生,这杜撰的人,幕后之人却是郡王了。郡王好谋力,算准了我被引来。此刻又笃定我会插手这事。”

    他眼睛中闪过无奈,垂眸继续道:“四娘不妨听我说。”

    他眸光熠熠,缓慢道:“村中女子,皆是容貌姣丽者,家氏虽不至望族,却也是清流人家的女儿。她们落魄至此,并非自身不好,而因他力。”

    赵家村深居山中,本无人而来,隐蔽性极好,又位于崔氏所掌权的江州府,背后靠着的亦有东宫势力。

    自永宁十年始,太子便广布爪牙,深埋各州府。而勾连之人,有喜权者,有爱财者,更有者深溺颜色。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更有者搜集瘦马,小族庶女,用以奉上,历年而来,被弃者不胜枚举,皆被掳至此村。

    不曾直接打杀,倒不是心存善念,而是此处僻壤,但村中年轻力壮者男儿甚多,却多无妻者,他们招兵铸器,猎户拒以金银报酬,愿州中配适龄女郎,延绵后代。

    崔姝听的眉头皱起,她神情微冷,出言打断道:“郡王一己之言,我如何信?既然是太子德不配位,谁堪为君?依照郡王所言,莫不是汉王当承大位?”

    见她神情,谢柯于并未生气,只淡淡道:“四娘,我所言到底是虚是实,你心中早有判断。若是我没有猜错,你已派人去了江州府,崔让接到你的信笺,只会劝你离开。你不信,过几日便会见分晓。只是请你抱有怀疑,对此地真实勘察。”

    崔姝闻言冷笑,讥讽道:“谢柯于,你此番利用我,我已不与你计较,此地是江州,就算藏有污私,我也是包藏者,再说,你难道就没有任何目的,你的品性,若无索取,哪里会管这事?”

    她声音灵越,平平淡淡:“人言见微知著,虽不知你所求是何,但为此将我拉去泥沼之中,全然只顾自己,我难道看错你了么?”

    她说完,不再也不肯与他再说,甩袖而去,因而没有看到身后谢柯于眼中的落寞。

    是,他是利用了她,可也是因为信任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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