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体被困在别人的身体里是一种很新奇的体验，林芷活了三十几年了，这还是头一次经历。

    她现在就被困在这个小男孩的身体里，或者叫幻觉的身体里，她能感受到这个小男孩的所有感觉，能翻看他的一切记忆，几乎可以说她就是他，但是她无法干涉这个小男孩的行为，他所做的一切事情、所说的所有话，都是他的自主意识决定的。

    此刻这个小男孩正跟在那个被他叫做“爸爸”的人身后，但这个“爸爸”并不是他真正的爸爸，所有人都叫他南哥，真实身份是一个人贩子，让被拐卖的小孩子管自己叫“爸爸”只是这一行的惯常操作。

    除了小男孩和南哥，同行的还有一个人。

    林芷不动声色看向走在南哥另一侧的小女孩，那个女孩穿一条脏兮兮的粉色裙子，紧紧拉着南哥的手贴在他身边，脸上露出讨好的甜笑。没错，是彤彤。

    她记得彤彤是叫这个小男孩哥哥没错吧，但是为什么当看向彤彤时，这个小男孩脑袋里出现了强烈的厌恶情绪呢？

    难道他很讨厌自己的妹妹？林芷精神体摸着下巴，可以理解，如果她有个像彤彤这样每天甜腻腻笑着装可爱的妹妹，她也会很讨厌。

    就坐这儿想也不是回事儿，林芷想翻阅一下这个小男孩的记忆，看看到底是发生了什么让他出现在糖水巷，但那个叫南哥的男人此刻又大力推了她一把。

    林芷想杀人，这男的怎么老是这么大力气推人，懂不懂礼貌的呀？

    南哥低声吼道：“愣着干什么，赶紧进去！”

    林芷这才看到他们已经走到了那栋三层小矮楼前，大门开了一个缝，小男孩顺从地走上台阶把门拉开走了进去，南哥领着彤彤跟在了后面。

    进了小楼，几个看守的男人正围着一张木桌子抽烟聊天，整个一楼大厅里一片烟雾缭绕，一个男人眼尖，瞥见他们进来，赶紧把手里的烟头丢在地上两脚踩灭了，热情迎过来：“南哥您来啦！”

    “嗯。”到了自己老巢，南哥看上去终于放松了下来，伸了个懒腰，把钥匙丢给那个男人，“来了新货，把他们锁二楼去吧。”

    那个男人麻利地接过钥匙，看见他旁边的彤彤，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试探地转过头问：“南哥，新来这小姑娘挺可爱呀？”

    “嗯。”南哥点点头，像是回味起什么，对他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算是一种默许，“滋味是挺好的。”

    其他几个看守的男人对那个男人露出嫉妒的眼神来，那个男人乐坏了，赶紧一手牵一个把他们牵到二楼去。

    二楼进去能看到两个相对的房间门，那个男人把左侧房间门用钥匙打开，把小男孩一脚踢进去：“安分点，好好呆着！”

    说完就把门砰地一声关上，又用钥匙把门反锁了起来。

    房间里非常臭，五个小孩各自占据一块地方，吃喝拉撒都在这个房间里进行。

    小男孩似乎对这种环境已经很熟悉了，娴熟地找了一块没人的地方盘腿坐下，幽幽地看着窗外的天空。

    窗户外面很嘈杂，本就不够隔音的房间里时不时能听到楼下走过的游客的交谈，他们在谈论手里的东西好吃不好吃、抱怨自己的论文写不完、骂自己的上司没能力，没有人会想到，在人来人往的糖水巷，居然隐藏着一处人口贩卖交易的秘密基地。

    小男孩就一直静静看着窗外，没有什么别的动作，林芷抓住机会，翻看起他的记忆来。

    原来他的名字叫王波，平平无奇的名字，出生在平平无奇的偏远农村。

    他父亲是个好吃懒做的懒汉，打了很多年的光棍，从不下地种庄稼，外出打工两年后嫌累，又回了老家，靠老父老母种地接济活着。

    快四十岁的时候，他父亲跟村西的三十岁疯女人结婚了，他父亲心里是嫌弃的，但是没得选，也就接受了，有个女人总比没有好。

    在这种情况下，王波很快就出生了。

    王波出生的时候，听说是个儿子，他父亲乐了好几天，难得找自己老母亲要钱，去镇上买了只鸡给他母亲吃。

    从王波记事开始，就有很多人告诉他，他母亲是个疯子，王波也知道，他母亲什么都不懂，她有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

    王波还记得自己六岁时候一个夜晚，睡在他旁边的母亲突然拍醒他：“儿子，儿子。”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打了个哈欠：“妈，怎么了？”

    “妈马上要骑龙飞升成仙了，”她看上去乐滋滋的，“天上什么都好，什么都有，可惜妈不能带你一起上去，你有什么想要的吗？妈给你带来。”

    他知道自己母亲这是又犯病了，但她问的这么认真，他也认真的思考了一下，回答她说：“妈，小虎的爸打工回来新给他带了个超新人基地，基地上有个太阳，每次太阳一发光，超新人就会从下面升上来，小虎天天给我炫耀，我也想整个一样的。”

    最后当然是不了了之，他母亲没给他把这个基地弄来，小虎超新人基地玩具的太阳，照常会每天炫耀性地在他面前发一次光。

    王波七岁的时候，他母亲又怀了，村里的医生说母亲这次怀了双胞胎。

    弟弟妹妹很快出生了，他趴在床边，好奇地看着床上两个并排放着的小小的婴儿。

    小婴儿真可爱呀，小手软绵绵的，王波一伸手，那个小女婴就抓住了他的大拇指，放进嘴里吸起来，一双大眼睛无辜地望着她。

    “妹妹…？”他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戳了戳她鼓鼓的脸颊，她开心地笑起来。

    妹妹，这是他的妹妹。他也开心地笑起来，两个孩子的笑声缠绕在了一起。

    如果妹妹一直在自己身边，他就可以一辈子保护她。

    王波这么想，也就这么做了。

    他把两只手放在了小女婴的脖子两侧，她不知道正在发生什么，还咯咯地冲他笑，他脸上也带着笑容，掐紧了她的脖子。

    妹妹的两只小手开始在空气中胡乱地挣扎抓起来，碰醒了旁边睡着的弟弟，弟弟发出了嘹亮的哭声。

    听到哭声跑进来的父亲吓了一大跳，冲过来把他拉开，狠狠打了他一个大耳光。

    从那天起，王波的世界就变了，好像他母亲的世界在他五岁的那个夜晚埋下了自己的种子，又从那天起开始生根发芽。

    林芷惊讶，没想到这个叫王波的小孩竟然还是个精神病，那她这次岂不是能近距离感受一下精神病人眼中的世界？好耶。

    王波犯病的症状与太阳有关，他能看到太阳突然闪一下，紧接着地上破开一个大洞，超新人从洞里飞了出来，说要带他去天上。

    他乐得直拍掌，开心地举起双手：“我要去天上喽！”

    他母亲傻痴痴端个小木板凳坐他旁边，听到这话，也乐滋滋拍起掌：“儿子！你终于要来天上找妈了吗？”

    旁边路过的村民看他家坝子里两个正发病的疯子，摇着头走过去：“两个癫子，造孽哦。”

    王波父亲带着他去医院看过医生，他只模糊记得医生当时似乎说了什么“可能是遗传的精神病”、“治不好”、“要花很多钱”之类的话。

    从医院回家之后，他父亲把母亲狠狠打了一顿，打得头破血流，一边打一边骂她“丧门星”、“瘟神”、“祸害他儿子”。

    后来的日子过的混混沌沌，王波依然会经常发病，那天他正在跟超新人一起大战豌豆怪兽，突然超新人和豌豆怪兽都不见了，眼前出现的父亲满脸厌弃地看着他，刚才他拳打脚踢的对象原来不是豌豆怪兽，而是自己的父亲。

    他父亲转过头，和另外一个不认识的男人讲话，旁边他爷爷奶奶正伤心地抹眼泪。

    那个男人上下打量了王波一眼，说：“你这娃疯的这么厉害，你还要这么高价钱？”

    他父亲狠狠瞪着男人：“疯是疯了点，但他身体健康着呢，我看外面不是到处要什么眼角膜之类的，我这个价格要的算便宜的了。”

    “三千，不卖算了。”

    父亲咬了咬牙，又看了王波一眼：“算了算了，你牵走吧。”

    牵走，就像牵走一头牛、一头牲口一样，他父亲以三千块的价格把八岁的王波卖给了人贩子。

    他在疯癫和清醒间被转手倒卖了不知道多少次，已经放弃了挣扎或者逃跑的想法，最后的记忆画面就是林芷刚才亲身经历的，他被南哥领着，站在了糖水巷门口。

    就在林芷精神体蹲着吭哧吭哧偷看王波记忆的时候，门被打开了，彤彤走了进来。

    她手里抱着一个先前没有的小熊玩偶，或许是刚才那个男人奖励她的。

    她穿的粉裙子没扣好，漏出脖子以下的部分皮肤，那皮肤不是属于小女孩的白嫩肌肤，而是一片黑色如鸡皮一样的皮肤，覆盖了一层黑毛。

    林芷从王波记忆里发现，那个南哥跟别人聊过，说彤彤被卖的原因就是因为她除了脸，身上全是这种黑色的胎记，她父母有了弟弟，立刻就把她卖了，换点钱养弟弟，还免得以后嫁不出去在家里赖着不走。

    环视这个房间里的小孩，四个都是女孩，贫困家庭里一有人口发卖，总是女孩先被卖，人贩子诱拐，也总是先盯着女孩拐，因为女孩最能卖出好价钱。唯一一个跟王波一样的小男孩，看上去缺了一条腿，这也许就是他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彤彤走过来在王波身边坐下，王波立刻嫌弃地坐远了一点。

    林芷记得王波的妹妹现在应该还很小吧，看来这个彤彤并不是王波的亲妹妹。

    彤彤对王波的嫌弃不以为意，从裙子口袋里掏出半块被包装纸包着，已经快融化了的巧克力递给他，咧嘴一笑，露出正在换牙期的参差不齐的牙齿：“林芷哥哥，这个你吃吗？刚才那个叔叔给我的，很甜的。”

    啥？林芷一怔，他不是叫王波吗？

    彤彤为什么要叫他林芷，林芷不是她的名字吗？

    王波恶狠狠地拍开那个彤彤的手：“拿开，我不要你的，脏死了，还有，不要叫我林芷，我不叫什么林芷。”

    “那你叫什么呢？”彤彤睁着大眼睛问他，“叔叔们都这么叫你呀。”

    他叫什么呢？王波的迷茫静静传达到林芷这里，林芷精神体也有些迷茫，她叫什么呢？她好像是叫林芷吧？

    马上林芷就惊醒过来，不对劲，这里不对劲！王波正在试图篡改她的自我认知！

    虽然林芷这边已经惊涛骇浪了，但那边王波还在为回答不上来自己的名字而尴尬，他气呼呼地扭过头，不再理会彤彤。

    林芷现在什么事儿都做不了，她只能不断在心里默念自己的名字，林芷，林芷，林芷，记住你的名字，你叫林芷。

    半夜天花板上吊灯的光晃得王波睡不着，他又爬起来，看向了窗外。

    林芷知道，王波是在等他的超新人太阳亮起来，但自从他来到这条巷子，一直都没有再见到那个太阳亮起来，不能逃进幻觉里躲起来，让他感觉很惶恐。

    同时他又想起来自己的母亲，有些不确定，他的病是不是好了？

    “妈妈，不要卖掉彤彤…”旁边熟睡的彤彤翻了个身，脸朝向了王波这边，灯光让她脸上的泪水反射出光，她在梦里无意识地在咬她自己的大拇指。

    她这个样子让王波想起了自己的妹妹，软绵绵的、一股奶香味儿的小妹妹，除了母亲，家里他最想她，难得清醒的时候他会去抱抱她，背着她去坝子里晒太阳。

    对妹妹的思念让彤彤看上去也没这么讨厌了，王波伸出手，用袖子轻轻给她把脸上的眼泪擦干。

    妹妹？

    擦干彤彤的眼泪后，他又抬头看着窗外，这个词在他心里已经成为一种意象，代表着温柔、干净、可爱，让他脑袋里模模糊糊浮现出一个好像很陌生又好像很熟悉的名字。

    唐时花…

    林芷精神体猛地抬起头，她发现前方有一丝亮光，她赶紧朝那亮光处飞奔而去，但还没等她跑到，那亮光又消失了。

    林芷慢慢停下了脚步，站定在了原地，无意识地啃起了手指，那丝亮光是什么，是王波的精神裂缝吗？如果她从那个裂缝里跑出去，是不是就可以挣脱出王波的身体了？

    唐时花，这是谁的名字？

    此刻王波的疑惑再次传导过来，林芷看到他皱起眉头，努力想从脑子里翻出一些关于这个名字的蛛丝马迹来。

    但是他注定会一无所获，因为有关于唐时花的记忆来自于他体内被困住的林芷，而不是他自己的记忆。

    王波陷入了迷茫，为什么他不记得了？他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也好像忘记了另外一些重要的记忆。

    但很快王波就放弃了思考，林芷看到不远处的天空中好像出现了一个太阳的轮廓。

    窗外夜色沉沉，而在漆黑如墨的天空中，竟然出现了耀眼的太阳轮廓，林芷不禁被眼前的场景震撼到了，王波的激动不断传导到她的意识里，令她也无意识间一起激动起来。

    来了，他的太阳来了。

    但那个太阳的轮廓刚刚浮现出来，马上又消散了，就像有什么力量阻止它成形。

    被迎头泼了一层冷水，王波的激动转瞬平息下来，他失望地叹了口气，在地上蜷缩躺下准备入睡。

    林芷此刻也感受到了深深的怅然。

    她马上意识到不对，狠狠打了自己一个耳光，清醒点！不要被这小屁孩的精神影响了！

    顶着头顶的灯光，林芷躺在地上开始昏昏欲睡，逐渐沉入乱梦之中。

    梦里，她似乎听到有人不断在大声质问她：“你是谁！”

    “我是林芷！”林芷下意识回答道。

    “你是谁！”

    “我是林芷！”

    “你是谁！”

    “我是……”林芷的话停顿了。

    她是谁来着？好像有点忘了。

    好像是叫林芷吧？

    吱嘎——

    门被人推开，发出的声响令她睁开眼，醒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