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回到府里我的心情还是有些憋闷,倾颜适时递过来一盏清心的热茶,这些日子我一直在外为了宗灵的事情奔忙,府里府外的担子全都压在达叔一人身上,达叔分身乏术,倾颜帮了他不少忙。

    “多谢”,接过茶盏,我温声向倾颜道了句谢,倾颜微微屈膝回我一礼,侍立一旁不再言语。

    达叔跟我说过倾颜的身世,倾颜家中世代行医,祖辈都是赫赫有名的神医,只可惜到了倾颜父亲这辈只有倾颜一个女儿,而倾颜天资实在有限,纵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只将父亲的医术学了个皮毛。

    后来倾颜父亲意外离世,家道中落又遇恶仆,最终吃尽苦头兜兜转转才来到了莫府。

    “多好的一个姑娘,可惜就是命途多舛”,达叔跟我提及倾颜时如是说道。

    后来我染上时疫,宗恒想借机置我于死地,我知道宗恒此举不仅是想要了我的命,更是想打公主和宗屿一个措手不及,让他们忙中生乱,因此我严令莫府众人,不许将我患病的消息传给公主。

    可我到底是病得重了些,先前几天还能勉强支撑,后面直接就昏睡不起不省人事了。

    当我再次睁开眼睛时达叔和倾颜都守在我床前,衣带宽松面容憔悴,见我醒来,达叔连忙上前扶起我,紧张问道:“世子终于醒了,感觉怎么样?好点了吗?”

    一连昏睡了好几日,我身上十分乏力,有气无力回了句:“好多了,你们不必担心。”

    闻言达叔终于松了口气,一转头,我忽然发现倾颜跪在地上,低着头沉默不语。

    “这是怎么回事?”我不解地看了一眼达叔,达叔没有说话,只摆摆手示意屋内的其他人退下去。

    待屋内只剩下我和达叔还有倾颜三人的时候,倾颜终于伏在地上开口了:“倾颜有错,还望世子重罚。”

    我再次看向达叔,这次达叔没有沉默,而是回身和倾颜一起跪在地上向我告罪:“属下也有错,还请世子重重责罚。”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愈发不解,怎么我刚一睁眼,一个两个的都说自己有错让我重罚呢?

    很快,倾颜就解开了我的疑惑:“世子晕倒前明令莫府众人不得将您生病的消息告知二皇妃,可是四皇子带人围住了府门,不准任何人出入,倾颜无能,不能巧施医术救治世子,又不能眼睁睁看着世子被困府中不治身亡,因此……”

    说到这里,倾颜忽然顿住了。

    听到这里我已经明白定是倾颜去找公主求助了,而只要倾颜去了,公主一定不会坐视不理,但看倾颜吞吞吐吐的态度,再加上她和达叔两人的反应,我心知这件事绝对没有那么顺利。

    思及至此,我冷了声音严肃道:“二皇妃怎么了?”

    “说实话。”

    闻言倾颜的身子伏得更低了,达叔适时出声接过话头:“世子放心,二皇妃已经无恙了。”

    听到公主是以命相搏才将御医送进莫府,我怒不可遏,在心底暗暗发誓一定不会放过宗恒!至于倾颜……

    我抬头看了一眼依然跪在地上的倾颜,平静道:“你先下去吧。”

    倾颜自作主张违逆我的命令,这是大忌,可她又是为了救我才铤而走险,还有达叔,没有达叔的帮助倾颜是走不出莫府的,所以如果处置倾颜也就得处置达叔……我一时犯了难,只好暂时按下不提。

    宗恒治疫不力被北齐王撤掉换成宗屿,虽说是他罪有应得,但其中也少不了我的助力。

    在此之前为了稳妥起见,无论是宗屿等人还是我,都选择徐徐谋之,可宗恒逼得公主以命相搏,等于同时触了我和宗屿的逆鳞,可以说我们两拨人之间的争斗已经到了非你死我活不可的白热化阶段。

    与此同时,北齐周边诸国皆有异动,正可谓是内忧外患、燃眉之急,就在这时,又传来在外平乱的宗介失踪的消息,昭夫人等人立即乱成了一锅粥。

    宗介生死不明,战乱未平,宗屿临危受命领兵出征。

    公主给宗屿送行那日我也去了,远远地看着两人并肩而立,佳偶天成。

    王城内宗恒日渐式微,狗急跳墙竟联合淑夫人一起试图谋反,好在宗屿早有准备,一招障眼法打了宗恒个措手不及。

    宗屿大获全胜,可玉瑶没了,公主也在淑夫人的陷害下早产,九死一生生下了小阿离。

    倾颜的天山雪莲救了公主和阿离两条性命,功过相抵,她在莫府的地位又回到了从前。

    再往后局势愈发严峻,不仅北齐,大凌、西羌、西胡以及周遭大大小小的国家或多或少都卷入了这场战争,宗屿宗介领兵在外,王城则托付给了宗扶。

    这天倾颜端了一碗参汤来到书房,亲手捧与我:“世子,喝点参汤暖暖身子吧。”

    我头不抬伸手接过,一边翻阅案上的卷宗一边一饮而尽。

    “今天的参汤味道变了”,我将汤碗放回桌上的托盘,随口问了一句。

    倾颜略微默了一默,随后低眉颔首回道:“今天的汤里新加了一味药材,所以和平日的喝起来不一样。”

    我漫不经心点点头:“嗯,味道不错。”

    “世子喜欢就好”,倾颜一边收拾托盘一边继续说道:“方才煮汤的时候倾颜怕世子不喜欢,特意请达叔先尝了一尝,达叔也说好喝才拿来给世子的。”

    “劳你费心了,多谢”,我放下手里的卷宗,直视着倾颜的眼睛道了句谢。

    这些日子我和达叔忙得脚不沾地,多亏了倾颜府里才没乱成一锅粥。

    倾颜回看了我一眼,眼底似有不忍在暗暗涌动,我心下诧异,正待追问突闻书房外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我立即直起身来,可不知是起猛了还是怎么回事,忽然眼前一黑,再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后来我才知道倾颜哪里是什么略通医术,她简直就是神医再世,因此由她亲手调制出的蒙汗药只需一丁点就能将一匹马蒙个大跟头,更何论我,亦或是达叔。

    我和达叔对倾颜的信任使得莫府众人也对她言听计从,因此前来报信的小厮在听了倾颜这番“世子身体不适,方才躺下,有事等会儿再说”的托辞之后虽心下略有犹疑,但到底还是照办了。

    后来二皇子府的动静越闹越大,前来报信的人实在联系不上我,想去找达叔拿主意却发现达叔正昏睡在床上怎么摇都摇不醒,这才有人开始怀疑倾颜。

    面对来人的质问,倾颜并不答话,只转身回到书房关上了房门。

    来人迈腿想要跟上,忽然不知从哪里冒出两个黑衣人,手起刀落之间一条活生生的性命瞬间陨落。

    我不知道是什么改变了倾颜的想法,但当我被一根银针扎醒的时候倾颜已经换了身打扮。

    倾颜穿着一身我的衣服跪在我面前,在她身后躺着两个不省人事的黑衣人。

    “你是谁。”

    我方才醒来,身体还有些不灵活,头晕眼花,但纵使我再不清醒,我也知道眼前的倾颜绝非是我以为的倾颜。

    “奴婢是罗生门派来监视世子的”,倾颜倒也坦诚,直截了当言明了自己的身份。

    我还来不及反应,倾颜接下来的话更是让我魂惊魄惕:“北齐庆阳郡主买通了罗生门,此时正在二皇子府大肆屠戮,二皇子妃命在旦夕,世子……”

    倾颜接下来的话我没有听见,因为我在听见公主命在旦夕的那一刻已经飞身离开了。

    当我来到二皇子府门前时我才真切地体会到倾颜口中的大肆屠戮、命在旦夕是指什么。

    整个二皇子府已经烧成一个大火球,漫天火光甚至照亮了半边天空,宗扶带来的人拼命朝着火苗泼水,可就像在一锅沸腾的水里加了一滴凉水一样,收效几乎可以说是没有。

    漫天大火外围哀鸿遍野,漫天大火内里寂寥无声。

    我颤抖着从一个人手里抢下一桶水当头浇下,闪身冲进了火里。

    不管公主在哪里,不管她是死是活,我都要找到她。

    府内的火势倒比外围要小一点,想来罗生门是想让府内的人出不去,府外的人进不来,所以给外围布置了较多的可燃物和火油。

    “窈窈,你在哪里?”

    我不知道公主身在何处,只能像无头苍蝇一般到处乱蹿,可目光所及之处只有尸山血海和明晃晃的火苗,我找不到她。

    我害怕极了,不是怕死,是怕到死之前我都没有找到公主。

    “有人吗?救命啊!”

    忽然,不知道从哪里传出一个弱弱的求救的声音,我凝神一听,很快找到了发出声音的地方,是一个藏在角落里的空水缸,水缸里压着一块大石头,声音就是从这个缸里传出来的。

    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搬开石头,这才发现原来这石头底下还有一块木板,木板比缸口略小一些,架在水缸壁上恰好在底下形成一个小小的空间,我将木板挪开,发现了蜷缩在里面的宗燮。

    原来知书姑姑发觉事情不对时派人给宗燮的嬷嬷送了个消息,让她想办法赶紧把宗燮藏好。

    嬷嬷带着宗燮七藏八躲,眼看罗生门的杀手近在眼前,嬷嬷灵机一动,嘱咐宗燮千万不要说话,然后把他藏到了水缸里面,又往上面盖了个木板压了块石头,这样就算罗生门的人发现了水缸,打眼一看也发现不了里面有人。

    方才那石头又大又沉,我搬起来尚且费力,也不知那嬷嬷是怎么做到的,一个人竟也生生的搬起来了。

    “嬷嬷!”

    就在这时,宗燮发现了不远处嬷嬷的尸体,哭喊着跑过去趴在嬷嬷身边恸哭不已。

    火势越来越大,耽搁不得,我脱下尚且有水气的外衣裹在宗燮身上,将他一把抱起带到离我最近的一个围墙边,拼尽全力地扔了出去。

    炽热的火焰炙烤着我的皮肤,我的视线也慢慢模糊起来,我一边向前摸索,一边大声喊着公主的名字,被火气和浓烟呛到了也浑然不觉。

    “窈窈!”

    “窈窈你在哪里?”

    终于!我听到了公主的声音。

    “莫子陌?”

    还好,还好!

    我如释重负松了一口气,根据公主声音的方向找到了她,这一次我不再有任何负担,伸手将她紧紧揽入怀中。

    “莫子陌你快走!”

    “你疯了吗?!再不走你会没命的!”

    公主不断催促让我离开,可自我决定进来的时候就没想过要离开。

    “我走不了的”,我展颜一笑。

    闻言公主愣住了,随后立即反应过来,面露悲伤看着我泪如雨下。

    公主的这个眼神我很是熟悉,她又在觉得亏欠我了。

    我笑着上前拉住她的手一起席地而坐,跳动的火苗很快吞噬了整个大殿,我和公主同坐火海之中,仿佛置身阳春三月,冰雪消融,万物复苏。

    公主靠在我的肩上,气若游丝将她的头发和我的头发缠绕在一起,我知道她想做什么,她曾跟我说过,临死前将二人的头发缠绕在一起,来世就一定会再相遇。

    我淡笑着看着她的动作,没有阻止。

    哐当一声,头顶的房梁不堪重负坠落在地,猛地激起一大片火光,我微微侧头看向公主,她正静静地靠在我的肩膀上,睡容恬静。

    我轻轻在她额上印上一吻,抬手解开了缠绕的发丝。

    一如我一直强调的那样,她不必对我觉得亏欠。

    清脆悦耳的风铃声从廊下传来,皇陵行宫的重云殿中,公主捧着我的脸一字一句认真说道:“不过没关系,以后我会对你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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