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

    我起身奋力拨开挡在我和他之间的所有人,摇摇晃晃地向他的方向走去,走了好久好久,终于走到了他面前。

    他长高了些,黑了,也瘦了。

    我的司徒小将军变成了名震四方的定北侯,我心悦至极的那个意气风发少年郎,也在一夜之间变成了大人。

    看着他消瘦的脸庞上青色的胡茬,我心疼极了。

    我想抱抱他,再摸摸他的头,告诉他有我在,不必怕。

    可我不能,且他不想要。

    我紧紧拽住他的衣襟,仰头凑近了仔细看他的脸,看他曾经掬了漫天星辰的眼里如今冷若寒冬

    我不禁打了个寒颤。

    我想靠他近一点,想要汲取一点他身上的温暖,可他却毫不犹豫地一把将我推开,抽出腰间软剑冷冰冰地指着我。

    我喝多了,原本就有些站不稳脚跟,冷不丁被他一推,整个人猝不及防地摔倒在地。

    手掌传来的清晰可见的刺痛提醒了我这一切并不是一场梦。

    我心心念念了许久许久的人终于出现在我面前,可他却用利剑指着我,一字一句诉说着他有多想杀了我。

    “慕容长宁,你贵为嫡公主,食民之俸却不行为民之事,疯疯癫癫荒淫无度,若不是你,北齐怎会举兵来犯?若不是你,北地百姓怎会颠沛流离?若不是你,万千将士何至于命丧黄泉?”

    “若不是你,我又怎会失去我的父亲?”

    一字一句,如泣如诉,听得我都觉得自己该死。

    莫子陌提剑迎了上去。

    可他本就有伤在身,又喝了许多酒,对上盛怒的司徒焉,自然不敌。

    眼看着司徒焉的剑朝着莫子陌去了,我不假思索地推开抱着我哭泣不止的玉珠扑了上去,挡在莫子陌身前。

    司徒焉的剑毫不犹豫地刺穿了我的左胸。

    世界好像又安静了下来,笑闹声、觥筹交错声、桌椅与地面的摩擦声,忽然全都不见了,传入我耳中的只有不远处梅花林里梅花落地的声音。

    扑扑簌簌,震耳欲聋。

    玉珠发疯了似的冲上来,紧紧用手捂着我的伤口,莫子陌则抱着我声嘶力竭地大喊着“大夫呢!快找大夫!!!”

    躺在莫子陌怀里,我清晰地感觉自己的鲜血在一点一滴流出身体,可我却感受不到一丝疼痛。

    “玉珠”,我拼命地喊着玉珠,可是后来玉珠告诉我,当时的我声若蚊蝇,她得凑的特别近才能听到我的声音:“如果我死了,告诉父皇不要责罚司徒焉,不然我会难过的。”

    “特别特别难过”,担心玉珠不知轻重,我又特意补充道。

    玉珠哭着拍了拍我的头:“说什么屁话呢,你可是长宁公主,你得平安喜乐康顺长宁才行,谁死了你都不会死。”

    玉珠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竟然敢拍我的头,还哭的那么丑。

    我有心想笑话她两句,可我没有一丝力气,只能闭着眼睛沉沉地睡了过去。

    待我再睁眼的时候已经躺在瑶华宫的雕花紫檀大床上了。

    一醒来,我就看到父皇穿着明黄的龙袍坐在书桌前,认真翻阅着手中的奏折。

    “父皇”,许久没有开口说话,我的嗓子十分沙哑,一说话就疼得要命。

    恍惚间听到我的声音,父皇似是不敢相信他的耳朵般,愣了半晌才激动起身。

    只是起得急了,一个没站稳险些摔倒,不过幸好他眼疾手快抓住了椅子的扶手,这才堪堪稳住身形。

    我还从未见过父皇这个样子,实在是有趣得紧,我不禁咧了咧嘴巴。

    父皇也跟着笑了,红着眼走过来轻轻抚了抚我的脸。

    我许久都没有凑这么近看过父皇了,父皇好像老了许多,曾经乌黑如墨的发间竟然生了许多白发。

    我难过地垂下眼眸,我知道,这里面有一大半的头发都是为我白的。

    “父皇,其他人呢?”父皇亲自将我扶起,小口小口喂我喝下一盏温水,我环顾四周,偌大的瑶华宫里竟只有父皇一人,就连福公公都没伺候在近前。

    父皇小心翼翼将我放下,又细心地替我掖了掖被角,这才直起身来轻松笑道:“父皇想单独跟长宁呆呆,所以将他们都打发出去了。”

    后来我才知道当日事发突然根本来不及将我送回行宫,只能先送到何府进行安置,何致远找遍了嵩阳所有能找到的大夫,却也只能堪堪为我止住血而已。

    情急之下莫子陌亲自驾马将随行的太医从行宫拖到了何府,可太医看过之后只沉重地摇了摇头,说伤口离心脉太近只怕是不好。

    莫子陌气怒至极,一脚将太医踹出去好远,还好他腿上有伤,才没伤及太医性命。

    只有封嬷嬷尚且沉得住气,命人飞鸽传书给父皇和母后递了个消息。

    父皇得到消息本要亲自来接我,可被文武百官们死死拦住,一番引经据典说的他是无言以对。

    父皇愤怒地掀翻了御案上所有的东西,就连他平日里最爱不释手的那块羊脂玉镇纸都摔了个粉碎。

    最后是三皇兄来接我回的定京。

    太医院里的太医们和行宫里的太医是一样的说法,父皇不信,扬言他们都是庸医,要砍了他们所有人的头。

    好在母后劝住了父皇,却亲自下了懿旨将他们都赶了出去。

    一连数日,只有父皇和母后在我近前,亲自给我喂药、擦洗,日日一碗千年老参汤吊着我的命。

    数十日过去了,我还没有丝毫要醒的迹象,母后再也支撑不住病倒在床,于是照顾我的人只剩下了父皇。

    父皇将所有心思都放在我身上,文武百官自然又坐不住了。

    一国之君不能不理国事啊!

    所以他们又一起跪在了父皇面前,老泪纵横地规劝父皇,甚至还有言官要拼命死谏,不过好在武安侯眼疾手快将那人拉住了,才不至于血溅当场。

    武安侯自己也有个女儿,所以他最能明白父皇的心情,但他也得跟着劝父皇。

    因为父皇是一国之君,而一国之君不能不理国事。

    “陛下,要臣说您就每日照常上朝,然后命人将奏折那些都搬到公主宫里去,这样您既能照顾公主也能处理国事,两不耽搁,也省得朝堂上那些人整日吵吵,吵得您不安生不说,对公主也不好。”

    武安侯言之有理,所以父皇只听了他的。

    “好好躺着啊”,父皇柔声细语地哄我,就像我还是个小孩子一样:“朕叫太医进来给你把把脉。”

    我红着眼睛点了点头。

    父皇又伸手抚了抚我的头发,强忍着泪水的眼里满是笑意:“父皇知道,我们长宁是个好孩子,舍不得让父皇伤心。”

    我胸口有伤,不能起身抱抱父皇,只能躺在那里任由两行清泪自眼角源源不断地涌出。

    我的父皇,是这天底下最好的父皇。

    太医很快在玉珠的带领下跑了进来,一搭脉,连连称奇:“公主当真是福泽深厚,这么重的伤都能撑过来,实在是闻所未闻!”

    闻言,父皇喜不自胜,一连下了好几道惠及万民的旨意为我积福,母后闻讯也很快赶了过来,拉着我的手哭了好久好久。

    我心知她是吓坏了,害怕一个不小心就白发人送黑发人。

    父皇搂着母后哄了很久,母后才堪堪止住了哭泣,却还是一直拉着我的手不住盯着我看,像是永远也看不够似的。

    母后身子还没好全,略坐了一会儿父皇就命知书姑姑扶她回宫休息,母后原本不肯,父皇佯装恼怒这才终于将人劝了回去。

    “你看你母后,这么大人了还像个孩子似的,要朕发脾气才肯听话”,父皇“不满地”向我“埋怨”母后道。

    我听了只是咧嘴笑,父皇说了一会儿,自己也笑了。

    “父皇”,过了一会儿,我虽有些迟疑却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司徒焉他……”

    我知道我这样很没出息,可我还是想知道,他到底有没有事?

    听到司徒焉的名字,父皇面上的笑意淡了些。

    见状,我有些着急,连忙为他辩解:“他不是故意的,父皇你相信我,他真的不是故意的。”

    父皇长长叹了一口气,终是开口道:“朕没把他怎么样。”

    闻言,我总算了松了一口气。

    “不过……”父皇继续道。

    我的心瞬时又提到了嗓子眼儿里。

    父皇怜爱地看了我一眼,无比宠溺地笑道:“朕把他留在定京了。”

    那一刻,我好像听到了烟花在暗夜里绽放的声音。

    看着我眼底掩饰不住的喜意,父皇无奈叹息一声:“傻丫头。”

    当时的我只顾着高兴了,哪里会注意到父皇眼底那一抹深深的愁色。

    父皇是过来人,自然知道爱上一个不爱自己的人,乃是这世间最锥心刺骨之痛。

    可我是他最疼爱的女儿,他虽舍不得我难过,却也不想我有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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