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亮

    高翀嘴角噙笑晕了过去,再醒来时他已经躺在一张干燥温暖的床上了。

    说是床,其实不过是将一堆稻草堆在树枝上罢了,好在高翀也不是那等挑剔之人,更何况,对他来说,没死在暴雨侵袭的荒地里已是极大的幸事了。

    高翀轻轻动了动身体,刻骨铭心的疼痛立即从身体的每一个角落传来,他被迫停止动作,只用眼角打量着四周。

    还不等他看清帐内情形,一个小兵一边用脖子上挂着的擦脸布抹脸一边掀开帐帘走了进来。

    见到来人,高翀艰难地舔了舔皴裂的嘴唇,像是看见救命稻草似的哑着嗓子喃喃道:“水……”

    小兵这才发现高翀微微睁开的双眼,当即扯下擦脸巾三步并作两步冲到他床前惊叫道:“你竟然醒了,命可真硬!”

    话音刚落,小兵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转身就跑,全然没听见身后高翀迫切却微弱的叫声:“水!”

    看着小兵很快消失不见的背影,高翀绝望地闭上了眼睛,他缓了缓神随即又睁开双眼,强忍着浑身的酸痛用手支起身体,眼神不住在屋内四处搜寻,只可惜目光所及之处没有一滴水的影子。

    他四肢并用挣扎着从床上爬了下来,每一个轻微的动作都会引起一阵锥心刺骨的疼痛,可他显然顾不了那么多了。

    他需要水,迫切地需要水。

    对水的渴望让高翀终于挣扎着挪到了门口,谁知屋漏偏逢连阴雨,眼角余光里一个飞快的黑影由远及近。

    高翀暗道一声不好,可支离破碎的身体让他失去了躲避的能力,高翀只能认命地闭上双眼准备迎接这“致命的一击”。

    撕心裂肺的疼痛再次席卷全身,但却比想象中的要好很多。

    高翀迅速睁眼,入目的是程缨那张清峻消瘦的侧脸。

    “小心点”,程缨眉头轻皱,小兵连忙惶恐地跪了下去:“小的鲁莽,还望将军恕罪!”

    程缨淡淡“嗯”了一声,然后松开揽着高翀的手,淡淡道:“怎么不在床上躺着?”

    高翀龇牙咧嘴动了动酸痛的身体,喘着粗气痛苦地重复道:“水……我想喝水……”

    “将军稍等,小的这就去打水!”小兵对着程缨飞快地磕了个响头,然后迅速起身跑了出去。

    长时间的缺水以及周身的疼痛让高翀难以忍耐,他想在周边找个东西稍微支撑一下疲惫的身体,可营帐内除了几张稻草床以外再无他物。

    那只温热有力的手又伸了过来,扶着他坐到床上,又从腰间解下水囊递了过来。

    高翀接过水囊就往嘴里灌,只是一口还没喝完手中的水囊就被人夺走了。

    高翀不明所以,疑惑地看向程缨。

    程缨沉默着又把水囊递了过来。

    高翀再次将水囊送入口中。

    不到半口,水囊又被抢走了……

    如此几回,饶是脾气再好的人也忍不住生气,何论高翀。

    “你什么意思?”高翀咬牙切齿低吼道,他虽已在暴怒边缘,却还知道面对程缨要收敛自己的脾气。

    至于为什么,他并不想深究。

    “你缺水过久,喝太猛不好”,程缨面色不变,淡淡开口。

    对上程缨冷静的眉眼,高翀满腔怒火瞬间消逝的无影无踪。

    委屈巴巴的“哦”了一声,高翀再次接过程缨手中的水囊,小口小口地啜了起来。

    “水来了!”这时,跑出去打水的小兵捧着一个水囊跑了进来,他正准备将水囊递给高翀,恍然间却发现高翀手中已经有了一个和他手中一模一样的、却明显更锃光瓦亮的水囊。

    小兵不知该作何反应,一时间愣在那里失了语。

    “好好照顾他,如若再有懈怠,军法伺候”,程缨冷着脸丢下这么一句,背着手离开了。

    至于他的水囊,他连看都没有多看一眼。

    程缨前脚刚离开,小兵后脚就满脸堆笑地凑了上来:“壮士,你是程将军什么人?”

    高翀身上的伤口已经被包扎好了,破烂泥泞的衣服也换成了干净的长衫,可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那人并没有清掉他脸上的污垢,如此一来,蓬头垢脸的高翀倒也的确当得起小兵口中的一声“壮士”。

    高翀愣愣地盯着手里的水囊,摇了摇头:“什么人都不是。”

    “哦~”小兵做恍然大悟状,随即拍着胸脯挤眉弄眼地对高翀保证:“壮士放心,我会保密的,我嘴巴最紧了!”

    高翀不知那小兵到底误会了什么,可他也并不想多作解释,索性随他去了。

    “你放心,这种事很常见的”,小兵就是嘴碎了些,人倒不坏,他一边收拾着账内杂七杂八的东西一边絮絮叨叨地给高翀说这说那:“现在很多高门子弟都想挣一份军功,又不想被人说是靠家里关系,所以干脆假装互相不认识,待挣到军功了再说全是靠自己努力,大家伙儿都见怪不怪了。”

    小兵满不在乎地摆摆手:“要我说啊,又有什么意思?靠家里关系就靠家里关系呗,运气好、会投胎也是一种本事,没什么见不得人的。真正见不得人的是那些仗着家里有权有势就胡作非为、鱼肉乡里的,那才丢人呢!”

    小兵一边感叹着一边摇头,全然不在乎高翀搭不搭话。

    从他絮絮叨叨的叙述中高翀知道了程家祖辈原是雍城的一个教书先生,家境清贫却为人刚正。

    雍城地处洛城西面,虽有洛城守军抵挡,却也常常被偷偷摸过来的北齐人骚扰、苦不堪言。

    在北齐人又一次开始抢占百姓财物的时候,手无缚鸡之力的程家先祖站了出来,以三寸不烂之舌痛斥北齐种种惨无人道的掠夺行为,一时间,民声鼎沸,渐有星火燎原之势。

    北齐人慌了。

    他们迫不及待地将长矛插*入程家先祖的血肉之躯,甚至故意命人将他的尸身拴在马后,百般凌*辱,妄图以此杀鸡儆猴、彻底绝了雍城百姓的反抗之心。

    可他们没料到,雍城百姓的满腔怒火在这一瞬间被点燃至最高。

    一时间,雍城所有百姓无论男女老少,皆不要命地开始反抗,前仆后继、无所畏惧,直至身强体壮、武器精良的北齐军队狼狈而退。

    自那以后,程家所有的子弟皆弃文从武,立志誓死抵抗北齐,直至今日,很多人甚至都已经忘了,程家原是书香门第。

    他们在雍城一带得到了极大的拥护,渐渐组建起了一支不逊于朝廷官兵的私家军队——程家军,在程家人的带领下,北齐人再不敢踏足雍城半步。

    程缨是这一辈程家的长子,自幼在武学上有极高的天赋,自然被众人寄予厚望,只是他待人接物虽彬彬有礼,却能明显地让人感受到那隐藏在彬彬有礼下的疏离与淡漠,从而畏于接近。

    若是旁人,亦或是曾经的高翀,定会对程缨这样的人敬而远之,可已经失去了一切又在烂泥堆里滚了一遭的高翀显然不这么想,他觉得程缨既然救了他,就得对他负责到底。

    所以不管程缨的脸多么臭、语气多么生冷,他都这么死乞白赖的留下来了。

    反正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去处,高翀这样想着。

    好在高翀表面上看起来吊儿郎当、言语轻浮,打起仗来却是个不要命的主儿,甚至经常不按常理出牌,打得敌人措手不及。

    渐渐的,原本对他这个半路冒出来的毛小子不甚满意的老兵们也都被他收服了,打了胜仗之后常常和他勾肩搭背地聚在一起喝酒吃肉,好不痛快!

    要爱才若渴才是,看着举坛畅饮、显然十分高兴的高翀,程缨如是想。

    高翀原以为自己的人生终于迎来了转机,他也终于有了重新做人的机会,可终究是天不遂人愿。

    “我这一生终归是缺了点运气”,在拿着高翀画像的官兵找到程缨,向他打听一个叫“徐冲”的人的时候高翀忍不住在心中叹道。

    原来一个人在阳光下活久了真的会忘记在烂泥打滚里的日子。

    可自己忘了并不代表这个世界也一起忘了。

    高翀掀开程缨的帐帘大跨步走了进去,昂首挺胸去迎接原本就属于他的结局。

    高翀被带走的时候平日里跟他来往亲密的几个老兵齐齐聚在程缨帐前,可除了一句“将军”外他们一个求情的字也说不出口,毕竟死在高翀刀下的除了数十个地痞流氓还有一个无辜的良家女子。

    而他们都是有母亲、妻子、姐妹、女儿的人,他们开不了口去替一个伤害了别人女儿的人求情,即使这个人是自己出生入死的兄弟。

    倚坐在昏暗潮湿的牢房深处,高翀终于有了大把大把的时间用来回忆自己的一生,以至于原本藏匿在脑海最深处的、最不经意的记忆也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在这一片清晰明朗之中,他惊奇地发现最频繁出现在自己脑海中的竟是相识不过短短几个月的程缨。

    程缨撑着伞出现在他头顶、程缨皱着眉将他扛到马上带回营地、程缨不耐烦却又轻柔地替他擦去脸上的污垢、程缨微愣片刻后又重新将他的脸抹黑、程缨不经意挑起帘角查看他的伤势、程缨解下腰间的水囊递给他、程缨皱眉看着面前的行军图细细思索、程缨在一众将领中意气风发、程缨玄衣怒马于万千敌军中取敌将首级……

    程缨……

    程缨……

    程缨……

    全都是程缨。

    高翀的身体不自觉地开始战栗,他被自己这荒谬绝伦的猜想吓坏了。

    “吃饭了!”狱卒不耐烦地将一个黑硬的馒头扔了进来,馒头落在地上的轻响唤回了高翀一丝清明。

    他很快冷静下来,起身捡起地上的馒头拍了拍上面的灰,重新缩回墙角一边啃一边想着:反正没几天好活了,爱咋咋地吧!

    这么一想,手里的馒头好像变香了些。

    只是一个馒头没吃几口狱卒又折返回来了。

    这很反常。

    事出反常即为妖,高翀警惕抬头,一双鹰隼一样的目光直愣愣盯着狱卒的一举一动。

    只见狱卒满脸堆笑、手忙脚乱地从腰间摸出钥匙将牢门打开,而后弓腰退至一旁。

    高翀疑惑皱眉,双眼微微眯起。

    自狱卒身后传来了很轻的脚步声,高翀顺着那脚步声向后望去。

    牢房四周是冰冷潮湿的石壁,只在最顶部有一个小小的窗户,牢内的人只能从那小小的窗户透进来的光亮来判断此时是白天还是黑夜。

    此刻,外面是一个温暖的艳阳天。

    而程缨,就那样背着手、一步一步从容淡定地穿过那束光朝高翀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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