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了营帐，玉珠已经同玉瑶一起替我铺好了床，见我进来，她言笑晏晏迎了上来，一边替我解下肩上的斗篷一边说道：“公主回来了，那奴婢伺候公主洗漱吧。”
玉珠的话听起来虽是在询问，可她的语气却没有丝毫问询的意思，也是，自我记事起一直就是玉珠伺候我洗漱的，从无例外。
不过，今日就是那个例外。
“你忙了一天了，让玉瑶来吧”，我淡淡吩咐了一句，也不看玉珠的反应便径直绕过她，自顾自坐在妆台前等着玉瑶。
玉珠原本正打算将手里的斗篷递给玉瑶，闻言，她刚伸出去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玉瑶也愣住了，不知所措的目光不住在我和玉珠之间游走，不知如何是好。
半晌，玉珠终于回过神来，她强撑着笑意收回手，催促玉瑶道：“快去吧，别让公主等急了。”
玉瑶担忧地看了玉珠一眼，快步跑到我身边，小心翼翼地将我头上的珠翠悉数取下。
玉瑶年纪小，又是临时赶鸭子上架，紧张之下难免有差错。
眼看着自己已经拽了好几下我的头发，玉瑶撤回手，满脸愧疚地跪在地上向我求情：“公主，奴婢做不好，还是让玉珠姐姐来吧。”
我不为所动：“你起来，不必紧张，日后这就是你的差事了，多做做就熟练了。”
玉瑶张张嘴，似是还想再说些什么，不过在看到我面无表情的脸时她还是识趣地闭了嘴。
我板着脸不说话，玉珠也不开腔，玉瑶只顾埋头替我梳洗，一时间，帐内的气氛突然微妙起来。
我透过铜镜偷偷看了玉珠一眼，只见她耷拉着头立在不远处，时不时用手抹抹眼睛，我心下不忍，恨不得马上冲过去抱着她，用脑袋蹭蹭她的下巴，然后再向她赔一千个一万个不是。
可我不能。
我咬了咬唇，狠下心将眼神挪开。
是夜，我拒绝了玉珠守夜的请求，又一次将原属于玉珠的差事交给了玉瑶，并且在接下来一连数十日的时间里我都是这么做的。
如此一来，不仅知书姑姑察觉到了我的异样，就连司徒焉也旁敲侧击地问了我好几次为何对玉珠这么冷淡。
我看着偷偷哭红了眼睛的玉珠，并没有回答。
又过了几日，送亲队伍终于到达了大凌和北齐的交界处，阳州。
方一踏上阳州的土地，知书姑姑就迫不及待地去了玉阳关，那是她的心上人为国捐躯的地方。
在阳州城的驿馆里，我也终于再次见到了离开已久的莫子陌。
“窈窈”，莫子陌站在不远处，冲着我扯了扯有些干裂的嘴角：“好久不见。”
我也跟着他弯弯嘴角，两行清泪从眼角悄然滑落。
莫子陌，你终于回来了！
许久不见，莫子陌原本光滑饱满的脸上布满了风霜，平日里梳得齐齐整整的头发现下也有些凌乱，然而他还来不及捯饬捯饬自己就被我拉至一旁，着急问道：“都安排好了么？”
莫子陌点点头，思索半晌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窈窈，你确定要这么做么？”
我点了点头，无比肯定道：“也就是这几天的事情了，你提前准备好。”
见状，莫子陌轻叹一声，而后心疼地揉了揉我的脑袋，无奈道：“你想好了那便就这么做吧。”
“不过……”莫子陌犹豫片刻，又补充了一句：“你确定不用提前跟司徒焉打个招呼吗？”
我摇了摇头：“司徒焉最近心情不好，需要处理的事情又多，这件事就不让他操心了吧。”
莫子陌想了想，觉得有理，遂点头应下了。
又过了三五日，司徒焉和前来迎亲的北齐使臣终于商定好了入关事宜，明日，就是我彻底离开大凌踏入北齐的日子了。
当天夜里，一个一袭黑衣裹得严严实实的男子在莫子陌的带领下来到了驿站。
“微臣见过公主，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来人甫一进门就连忙将头上的兜帽摘下，毕恭毕敬地向我行了个大礼。
兜帽下男子的面容清瘦白净，一袭黑衣也难掩身上的书卷气，那一双眼睛尤其出彩，无比清亮。
想来有一双这样清亮的眼睛的人一定会善待玉珠的吧，我稍稍放下心来，起身带着两人进了内室。
不错，来人正是言禛。
“这……”进了内室，看到和衣躺在床上不省人事的玉珠，言禛大惊失色，当下也顾不得礼数便大步上前，将手搭在玉珠的手腕上，片刻之后，言禛撤回手，面露不解：“公主这是？”
没错，我给玉珠的饭菜里下了药，最起码会让她昏睡个一两天才醒，届时，我已经离开大凌去北齐了，就算玉珠想赶上来，没有通关文书，她是过不去的。
而我一早就让莫子陌和相关人等打过招呼，玉珠是拿不到通关文书的。
“言禛”，我转向言禛，摆出十足的架势，命令道：“跪下。”
言禛立即听命，伏下身去。
“我要你以你的性命起誓，以你言家满门的荣耀起誓，今生今世绝不辜负玉珠，不让她受一丁点委屈”，我居高临下俯视着言禛，眼中含泪。
言禛抬头，直视着我一字一句认真道：“微臣以自己的性命起誓、以言家的满门荣耀起誓，今生今世定不辜负玉珠，不让她受一丁点委屈。”
我弯了弯嘴角，欣喜的泪水夺眶而出。
玉珠被内务府指来瑶华宫时不过四五岁的年纪，穿着一身喜庆的桃红对襟短袄，领子上缀着软乎乎的绒毛，衬得小脸蛋圆圆的，红扑扑的，十分可爱。
彼时的我也不过是个娇小玲珑的团子，脸上挂着泪珠坐在母后怀里，一边抽泣一边好奇地打量着来人。
景仁宫豪华气派，小小的玉珠站在偌大的大殿正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娘娘，这是内务府给公主新挑的宫女，年纪小，正好给公主作个玩伴儿，您瞧瞧成不成？”内务府总管脸上挂着笑意，不动声色推了一把玉珠，将她推至人前。
玉珠小小的身子歪歪扭扭地伏了下去，奶声奶气地向母后和我请安：“奴婢玉珠，参加皇后娘娘、参见长宁公主，祝娘娘和公主……”玉珠突然卡壳了。
在她背后，内务府总管的笑脸登时耷拉了下来，上前一步推搡着她厉声叱道：“上不得台面的东西，连个吉祥话都说不好，看咱家下去怎么收拾你！还不快滚下去！”
内务府总管对着一旁使了个眼色，立时就有一个年纪稍长的太监迈着小碎步跑上前来，毫不手软地将玉珠拖了下去。
玉珠小小的身体就那样被毫不留情地拉扯着，发髻上不合尺寸的珠花不经意从头顶滑落，母后不忍，出声制止道：“年纪太小不懂规矩也是情理之中，公公不必介怀，本宫不会因此苛责与你。”
内务府总管连忙跪下身去，高声向母后谢恩。
母后摆摆手，将眼神转向我，放轻了语气温柔道：“我们让玉珠来陪长宁玩儿，好不好呀？”
此时的我已经忘记了哭泣，只睁大眼睛好奇地看着殿下的闹剧，冷不丁母后问我话，我也不知该说什么，只眨巴着眼没有说话。
母后无奈失笑，指尖轻轻在我鼻头点了点，满脸怜爱。
突然，我挣扎着从母后膝头跳下，摇摇晃晃向玉珠走去。
身后，知书姑姑连同一众宫女嬷嬷都呼拉一下拥上前将我护在中间，生怕我被台阶绊倒了。
而台下，玉珠就那样半躺在地上，静静看着眼前的一切。
“喏，给你”，我从地上捡起玉珠落下的珠花，递给了她。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谢恩！”玉珠半晌没有反应，一旁跪着的太监终是按捺不住，出声提醒她道。
“谢谢”，玉珠终于开了口，并且伸手接过了那支珠花。
玉珠言简意赅的“谢恩”险些将一旁的太监吓出毛病，他正想开口找补几句，就见我满脸兴趣地蹲下身去，一屁股坐在玉珠对面，指着玉珠手里的珠花同样奶声奶气道：“这是什么呀？”
“这是珠花”，玉珠微微抬手，又将那珠花递还给我：“是汤嬷嬷给我的。”
我伸手接过，将那珠花凑近了仔细打量着，爱不释手。
其实那不过是宫中年长的嬷嬷们亲手做的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珠花，手艺粗糙到同我妆匣里的珠钗步摇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可不知为何，我一见那珠花就喜欢得紧。
可不管我再喜欢，那也是玉珠的东西，而且看玉珠通身上下的打扮，可以说那是她身上唯一一个可以称之为首饰的东西。
“还给你”，我伸长胳膊，再次将珠花递了回去。
玉珠沉默着接过，低头看着手里的珠花不发一语，半晌，她终是下定了决心，抬头又将那个珠花推回给我：“送你吧。”
玉珠清亮的眼睛里坦荡无尘，不掺杂一丝杂念。
我欢天喜地地接过珠花，献宝似的举起手朝着母后的方向摇了摇：“母后，玉珠送我礼物啦！”
母后脸上温婉的笑意更甚，还不等她开口说些什么，我又兴高采烈地转过头，从头上拔下一根纯金步摇塞到玉珠怀里：“这是我的回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