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的日头明晃晃的，若放在旁人身上不晕倒也得脱层皮，可我是玉阳关外的煞血阎罗，是于千万人之中取敌将首级的少年将军，是从尸山血海里涅槃而生的定北侯世子，这些日头对我来说根本算不得什么。

    只是不知为何那日我的心中总有一股莫名的烦闷挥散不去，是以没过多久就有汗水自我的额上冒出，顺着脸颊流向下颌。

    负责看着我“罚站”的小太监架不住毒辣的日头，不知从哪里搬来一把椅子并一个茶壶躲在树荫下乘凉。

    皇上很快得了消息，特意命自己身边的福公公亲自来请我，待到了御书房他还十分抱歉地替她向我赔不是：“长宁性子顽劣，本性却不坏，冲撞了司徒小将军，还望小将军莫要跟她计较。”

    她是君我是臣，我本就没什么与她计较的资格，可皇上无心的一句“司徒小将军”却让我有些恍惚。

    曾几何时，我大哥还是众人艳羡的定北侯世子，二哥也有自己封号，唯有我，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我日日在侯府里没日没夜地读书、练武……因此我虽不曾亲自领兵打仗，却也为自己赢得了一个“司徒小将军”的称呼。

    一晃两年多过去了，定北侯府两位少爷相继殉国，只剩下我一个十七岁的少年带着镇北将军和定北侯世子这两个封号孤独地穿梭在大大小小的战役里。我用实力和军功成功让众人忘记了我仅仅只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而今日，今日皇上的一句“司徒小将军”却将我的回忆扯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

    那时母亲还在，两位兄长也在，我们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在侯府里嬉笑玩闹，而今这一切皆成了过眼云烟，而我的兄长用生命守护的大凌皇家的公主却因我救了她罚我在御花园的烈日下站上半个时辰！

    我攥紧手心将滔天的怨气拼命咽下，一直到离开皇宫都没什么好脸色。

    我原以为我和长宁公主的渊源到御花园一事也便终止了，谁料接下来一连好几日我总是能在各种各样的地方碰上她，不是耳坠子丢了让我帮忙找就是风筝挂树上了让我帮忙摘……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随便哪个太监宫女，再不济顺手拉个宫中侍卫就能做，可她偏偏不厌其烦地寻我，丝毫不顾及我是否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果真是高高在上的长宁公主，作践起人来满肚子的坏主意。

    我不胜其烦，想尽了法子躲她，可每每总能被她找到，实在是令人头疼！

    直到有一日她打着给皇上送葡萄的幌子说想去千机宫，爱女如命的皇上自然是允了，还命我陪她一起去。

    千机宫是陛下专门设立的研制兵器的地方，守备森严，哪怕皇子要去也得经过好几层关卡，更何论我。听说最近林世子送进来了一张改良过后的连弩车的图纸，我一直想看却未能有幸得见，今日若不是她一时兴起，只怕我只能错过这难得的机会了。

    思及至此，我虽私心里不想跟她有任何牵扯但到底还是答应了，连带着这些日子对她的不满和无奈也消散了些，心中甚至还暗暗猜测她是不是知道我想去千机宫才来求皇上的？

    千机宫守备森严，即使有皇上特赐的令牌一路上我们也免不了要接受盘查，刚开始的时候还好，可越往后长宁公主的脸色就越难看，直至最后，她脸上的不耐简直是完全不加掩饰。

    见此情形，我不由得暗笑自己异想天开，这样目中无人、自私自利的长宁公主哪里会屈尊降贵为了我才来千机宫？

    我按下自己不着调的想法，尽力在长宁公主和千机宫守卫之间斡旋，好在是长宁公主虽面色不虞但到底没有责罚其他人。

    一番折腾之下我们好不容易进了千机宫，管事的韩大人连忙笑着迎上前来。我与韩大人都是和兵器打交道的，他自然最先注意到了我，然后才是长宁公主。

    放在旁人身上这等无心之失根本算不得什么，可放在长宁公主身上她却是生了大气，好在韩大人告罪及时这才将将逃脱责罚，一个在朝堂之上一口吐沫一个钉的千机宫主管在骄横跋扈的长宁公主面前却只能伏低做小、低声下气，当真是令人唏嘘！

    韩大人先是带着我们在千机宫里转了一圈，然后又要带我们去看连弩车的雏形，长宁公主对这些不感兴趣，摆摆手出了门坐在院子里的桂花树下。

    在和韩大人一起探讨的过程中我不经意抬眼往院子里瞥了一眼，和熙暖热的南风轻轻巧巧从树梢划过，枝繁叶茂的桂树上满枝的花苞还未绽放，俏丽可人的小姑娘闭着眼睛倚在宽大的红木椅中，嘴角含着笑意仰起头张开双臂，似是在沐浴阳光又似是在拥抱清风。

    好似感受到了我炙热的目光，她忽而睁开眼向我看来，我猛地一惊，像是做坏事被抓包了一样慌忙移开目光，如鼓的心跳声掩盖了周遭的一切，耳边韩大人絮絮叨叨的话语我竟是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

    过了一会儿脸上的臊热终于逐渐褪去，我又偷偷往外面看了一眼。看着长宁公主一如往常的平静眉眼，我如释重负松了一口气，心底却是存了一个疑惑：我这是怎么了？怎么跟登徒子似的偷看人家小姑娘？

    还不等我对自己这异于平日的举动作出解释，长宁公主忽然起身从殿外缓步踱了进来。

    “这是什么？”她捡起一把十字弓拿在手中好奇地问道。

    “那是十字弓”，我迅速回道，说完也不敢再看她的眼睛，低头假装和韩大人正聊得起兴。

    长宁公主哦了一声，也不知道是听懂没听懂。她将十字弓拿到殿外，和她的贴身宫女凑在一起嘀嘀咕咕，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我收回目光，重新低头和韩大人认真探讨起眼前的连弩车来，突然一声尖利的惊叫声凭空而起：“小心！”

    我猛然抬头，只见长宁公主手中的十字弓高高举起，而一支离弦的利箭正向着一个浇花的小太监飞速射去。

    十字弓威力巨大，一着不慎不仅对敌人有致命的打击，对持弓之人也会造成不小的伤害。

    我下意识冲过去拽住长宁公主的胳膊上上下下将她打量了一遍，见她只是一张俏脸吓得雪白，其余并无任何不妥这才暗松一口气放开她的手臂去查看小太监的伤势。

    倒在血泊里的小太监看起来不过十二三岁的模样，稚嫩的脸庞由于痛苦皱巴巴地扭曲在一起。

    太医院的太医很快赶了过来，一见小太监的伤势满脸凝重。其实方才我已经查看过了，小太监的这条腿只怕是……

    看着紧闭的房门和从门缝里拼命往外挤的哀嚎，我面如凝冰语若冷箭毫不留情向长宁公主袭去：“公主不便在这里呆着，还是早些回宫为好！”

    我没有说错，她再继续待下去我也不知道自己会说出什么话来或者会做出什么事情。

    长宁公主眼眶一红，委委屈屈解释道：“我不是故意的。”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听着长宁公主的哭腔，看着她事到如今还不知悔改、全然不顾旁人死活的模样，我满腔的怒火彻底被点燃了。

    我猛地转身，厉声喝道：“你觉得那个小太监信吗？”

    我又抬起手环指着周遭噤若寒蝉的众人：“你觉得他们信吗？”

    我再次向前逼近一步，冷冷瞪着她道：“你觉得我信么？”

    或许小太监的一条腿乃至一条命在她们这种高高在上不知人间疾苦的金枝玉叶眼里算不得什么，可我见了太多的尸横遍野、残肢枯骨，对于这种草菅人命的做法我实在无法以平常心对待！

    而我，而我！我竟然对这样的女子生了那样不该生的心思！我竟然会喜欢这样的人！

    我为自己年少的心动感到耻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