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司徒焉,是定北侯府的第三位少爷。

    世人常说定北侯夫妇有天大的福分,生得三个儿子个个是人中龙凤天生将才,殊不知这天大的福分对于定北侯府来说无异于是被诅咒的宿命。如若可以,他们宁肯不要。

    大哥死的时候我马上就要过十四岁生辰了,领兵出征之前他笑着从马背上弯下腰来揉了揉我的脑袋,朗声跟我说要给我带玉阳关外最烈的骏马当做生辰礼物。

    我站在大哥面前仰头看他比烈日还要耀眼的灿烂笑容,怎么也想不到仅仅只是月余之后我那如山一般英勇伟岸的大哥连同父亲为他精挑细选出来的一百亲兵尽数折损在了玉阳关。

    雪白的骏马浑身上下没有一根杂毛,高亢嘹亮的嘶吼以及四五个家丁都拉扯不下来的高高扬起的头颅足见其烈性,然则那浑身的雪白之上却覆着厚厚一层血痂。

    那是我大哥的血。

    那是定北军将士们的血。

    定京离洛城的路程快马加鞭也要走好几个月的时间,父亲只用了三个月就赶回来了。许是近乡情怯,一路上片刻不歇跑死好几匹马的父亲踌躇在府门口竟不敢进来。

    我知道他是怕,怕看见大哥的尸首,怕经不住血淋淋近在眼前的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哀恸。

    可府中停着的只是大哥的灵位,他的尸首早已混在万千将士之中化成血泥,我找了整整七日都没找到一丝痕迹。

    两个月后二哥也风尘仆仆地回来了,带着面色苍白、虚弱不已,脸上却一直挂着柔柔笑意的二嫂。

    二哥回府没喘几口气就带着一纸诏书奔赴玉阳关,去顶替大哥的位置,府里便只剩下我和二嫂。

    二嫂生在定京长在定京,是国公府捧在手心里养大的娇娇女儿。我原想着二嫂见惯了定京城的繁华定不喜洛城的粗犷荒凉,谁知她完全没有我想象中的娇气,反而挺着肚子以自己柔弱的身躯挑起了偌大一个侯府。

    母亲早逝,父亲不近女色,定北侯府多年不见女主人的身影,二嫂完美地接管了这个位置。

    时隔很多年之后我还能记得二嫂嘴角含笑在侯府抚琴的模样,她眼睛弯弯的,笑眯眯地跟我说若我生在定京城一定会有很多高门大户的小姐心悦于我,说不定当今圣上最最宠爱的长宁公主也不例外。

    闻言我只是笑了笑。我生在偏僻荒凉的北境,长在只有铁血并无粉黛的定北侯府,儿女情长这等风月雅事于我来说只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听过见过却从未真正体会过,不过我也并不神往罢了。

    二哥的孩子出生的时候定北侯府难得的热闹了起来,就连一向总是皱着眉头的父亲都罕见地展露出笑颜。

    “三弟,你这小侄儿的名字就由你来取吧”,二哥大笑着用手臂勾住我的肩膀将我揽了过去。

    我看着襁褓里小婴儿安详熟睡的脸,淡淡开口:“就叫……司徒安吧。”

    平平安安的安。

    大凌百姓之间有一条不成文的共识:给孩子起名的时候要起个贱名,好养活。彼时的我不过十四岁,哪里懂这些道理,后来发生的事情你们也都知道了。

    北齐三皇子和城野大将军劫持了二嫂和刚满三个月的司徒安,将其置于两军阵前要挟我二哥开城门投降,二哥不从,亲口下令万箭齐发,我那还未成人的小侄儿和总是温柔笑着的二嫂用鲜血和生命染红了天边那抹泣血的夕阳。

    二哥经受不住打击,在亲自拿下北齐三皇子和城野大将军的头颅之后自刎于娇妻幼子的棺椁侧畔。他这一生无愧于君、无愧于国、无愧于百姓、无愧于定北侯府百年祖训……但他却永远愧对自己的妻儿。

    ……

    大哥、二哥相继殁了,父亲决计不肯让我上战场,他说“司徒家不能后继无人!”

    可是没过多久北齐再次举兵来犯,强敌来势汹汹,内里却只有父亲一人应对,应接不暇之下一连打了好几场败仗,看着手下拼死传回来染血的战报,父亲犯了难。

    千军易得良将难求,父亲知道我自幼熟读兵书,排兵布阵之术甚至在两位兄长之上,可是……

    短短一夕之间鬓间就华发丛生的父亲以手扶额,双眼紧闭沉思了许久许久。

    那是一个温暖的冬日午后,父亲命人将我叫到书房,阳光透过窗户洒在陈旧古朴的书桌上,明亮的光线下空气里细碎的粉尘清晰可见,许久都不曾修缮的木质家具懒洋洋地散发着一股腐朽的味道。

    父亲面前赫然摆着一个大红描金托盘,托盘里放着一身干净的银甲,书桌旁还立着一杆长枪。

    “这是定北侯府的传家之宝,从今日起,你就是陛下钦定的镇北大将军,也是定北侯府的世子爷。”

    父亲话中的排序已然点明了这样一个事实:大凌的镇北将军永远排在定北侯世子这个头衔之前。

    我沉默上前,先是摸了摸大哥穿过的铠甲,后又攥紧了二哥握过的长枪。我一把掀起长衫的下摆,跪在堂前分毫不差地向父亲行了个军礼:“司徒焉定不辱命!”

    洛城的定北侯府之内,父亲对两位兄长寄予厚望,因此他们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泡在军营里,和定北军同吃同住。但我不一样。

    我是父亲为司徒家留的后,所以十四岁之前我一直在府里练武强身,从未上过战场,即使父亲和两位兄长都心知肚明我是整个司徒家有史以来最优秀的将才。

    我知晓父亲内心的惧,所以对于他的决定我从未有过任何异议,但我也清楚地明白父亲心底最深处的希望注定只是一场奢望罢了,我迟早都是要上战场的。

    我从父亲的书房离开之后他一个人在那里静坐了许久,没有人知道他都想了些什么。不过自那日之后父亲突然对我严格了许多,好在我一直严于克己不曾懈怠,因此他给我设置的那些考验终也平安无虞地过了。

    我是天生的将才,是定北侯府的荣耀。

    我一匹白马、一身银甲、一杆银枪于千军万马之中取敌将首级如入无人之境,再加上北齐之前从未与我交过手,摸不清我的路数,因此在我的带领下定北军势如破竹,打得北齐节节败退,很快就收复了之前被北齐侵占的三座城池不说,还一连拿下了他们两个边关要塞。

    短短两年时间我声名鹊起,所到之处确如二嫂昔日所说,有数不清的红粉佳人对我青眼有加,只可惜,并未有一人能入我的眼。

    十七岁那年父亲不慎受了重伤,恰逢到了去定京向皇上述职的日子,父亲重伤不起只能由我代为进京,也是在那次我第一次遇到了二嫂口中那个当今圣上最最宠爱的长宁公主。

    “别嚎了,不会有事的”,她一边冲着跪在树下的小太监喊到一边手脚并用地往一棵白杨树上爬,看起来像是想要爬上去看看外面的风景。

    进京之前父亲的副将祝将军的女儿祝锦蓉不知从哪里得了消息,眼巴巴地从将军府来侯府给我送甜汤,我本不喜甜,但她一片心意我还是礼节性地喝了几口。

    此次情况凶险,若不是祝将军舍命相救,父亲只怕也没命回来,祝家对定北侯府有天大的恩德,身为定北侯世子,我不得不报。

    “蓉儿听闻陛下的长宁公主生得貌美如花、姿容绝代,想来世子此行也会有缘一见。”

    祝锦蓉是祝将军收养的孤女,刚来将军府时怯怯懦懦上不得台面,可她肯学,也能吃苦,短短几年时间从她的一举一动中再也看不出原来那个孤女的影子,通身的举止做派十足十的像极了将军府的大小姐。

    只是无论她再怎么进退有度、知书达理,在我眼中却与旁人并无任何不同,更何况我总隐隐觉得她的身上好像蒙着一层迷雾,并不像二嫂那样的大家闺秀来的真实温暖。

    “或许吧”,我放下手中的甜汤,面无表情淡淡回道。

    祝锦蓉浑然不察我的冷淡,仍是笑着继续说道:“不过听说这长宁公主虽貌若天仙,但性子却是极差,动辄对宫人打骂羞辱不说,竟也常常视人命如蝼蚁,非要命七公主那不会凫水的嬷嬷替她摘御花园荷花池中心的荷花,真是……”后面的话碍于君臣之礼祝锦蓉没有继续说下去。

    我知道祝锦蓉一心想嫁给我,父亲也有意撮合,可我对她没那个心思,她特地来说这样一番话无外乎是提醒我长宁公主并非良人,我虽不知她对长宁公主的敌意从何而来,又如何确定我就能入那长宁公主的眼,但有一件事她却拿捏地很准,这样草菅人命的公主在我眼中的确连街边的贩夫走卒都不如!

    可现如今看着那个没有穿鞋、裙角胡乱扎在袜子里、手脚并用奋力向上攀爬的背影,我忽然觉得有些恍惚,这样一个灿烂明媚的女子真的会有一颗蛇蝎心肠吗?

    不等我回过神来,一声尖利的惊叫声骤然响起,眼角余光里那个艳丽的身影正快速落向地面,而在她上方不远处一条吐着红信子的大花蛇也扭着身子迅速下落。

    大脑还未做出反应,我的身体已经飞了出去。

    今日进宫我虽未带什么兵器,可对付一条蛇还是绰绰有余。

    我们两人已经平安落到地面,可怀中人还浑然不觉似的闭着眼睛不住尖叫,直到她的贴身宫女红着脸小声提醒了一句:“公主……”

    闻言怀中人终于安静了下来,她先是试探着将右眼打开一条缝,然后像被针扎到了一样猛地张开了双眼。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啊!

    长长的睫毛随着眼睛的眨动乎扇忽扇的,在眼睑处投下一片暗青色的阴影,清丽透亮的眼珠像晨间的露水一般晶莹剔透,里面除了一丝迷茫,还有数不尽的光亮。

    像夏日骄阳洒在微风轻拂的湖面上,星星点点全是耀眼的光彩。

    我冷不丁被她眼中的光芒刺了一下,随即很快想起君臣有别四字,连忙回过神来将怀中人轻轻放到地上,而后后退一步拱手告罪道:“事出从权,还望公主恕臣冒犯之罪。”

    借着俯身低头的功夫我急忙掩去了眼底的慌张和从双颊一直蔓延到耳根的红晕,以及胸中如鼓的心跳。

    对面默了一默,然后是一个动听却气急败坏的声音:“你冒犯了本公主,本公主罚你在这里站半个时辰!”

    说完她就拍拍屁股转身走了。在她身后,她的贴身宫女和小太监飞快地捡起早前被她踢掉的绣着金线的绣花鞋追了上去。在经过我身边时,那小太监还满是歉意地冲我笑了笑,一副对她的无理取闹习以为常的模样。

    静静站在那里看着那个大摇大摆离开的身影,我的一颗心坠入谷底。

    真是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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