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觉得现在实在不是个好时候:“到底要不要。”
照片收回的瞬间,池凡抬眼,看向照片中时岸的侧脸。
时岸抿唇,看向他:“喂,池凡——”
他迅速抽回视线:“不要。”
池凡说着手往兜里一放,就出了门。
时岸出了门,手又在口袋里伸了伸,没找到草莓糖,她看起来有点焦躁。
池凡这才发现她吃糖似乎都快上瘾了。
暮色四沉,夕阳垂落,远山轮廓吞掉太阳一角,最为艳丽的一抹霞光下坠,连绵的夜幕便慢慢升起。
天色暗了,街道上都是归家的行人,自行车和小电炉风驰电掣。
两人慢慢地走在街边步道上,路过熟悉的店铺和建筑,时岸抬头,池凡似乎有点儿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眯着眼睛。
他头发有点碎,穿着一件有点宽大的T恤,人看起来高瘦又锋利。
“等会。”
他撂下一句。
半晌,时岸见面前的两罐草莓气泡水,这人塞给她一罐,在路边坐下:“我们谈谈?”
时岸单手开罐,喝了一口:“不谈恋爱。”
池凡似是有点无语:“你说什么瞎话。”
时岸挑眉:“你少管我。”
池凡语气松了松,抬手将易拉罐开口转了个方向,对着街道右边,喉咙里滚出一句话:“我们比一局?时岸。”
时岸愣了一下,她顺着池凡的视线望去,面前是个破旧无人的篮球场,下半部分已攀附着植株的拦网竖起,隔着网格向内看,地面滚落着没人要的篮球:“比什么?”
池凡手指拨弄着易拉罐拉环:“投篮。”
时岸沉默了一秒。
池凡,篮球,技术差。
这三个词就是他初中生涯的标签。
时岸觉得他想不开,把最后一点草莓气泡水喝干净,眯眼,单手投掷进垃圾桶里,正中:“行。”
时岸熟练翻过拦网,回头看跟在她后边的偷渡客,偷渡客二号池凡没往她这块来,走向保安室外。
保安正闭目休息,睡得很沉。
于是,这人果断地抬手把电闸关了。
整个球场陷入一片黑暗,篮球场上只剩下隐约的轮廓,夜色和物体的边界消融,变得暧昧又模糊。
池凡在微光中,抄起一个篮球,走向时岸。
时岸坐在一边的台阶上,仰头看他,见一个弯下身的影子,惊觉这人长高了。
池凡认真的时候语调会有点哑,像是刻意压低了似的,听起来像是淡银色的金属片。
池凡半弯下腰对她说话:“时岸。”
那话落在耳边边上,像是被冰冷的金属片拍了一下。
“盲投,每人各十个球,两次一换。”
“谁投的多谁赢,你要是赢了,我就再也不问。”
“但谁哪次没投中,谁就说一句真话。”
时岸在那模糊的阴影中吸了口气:“你确定吗?”
时岸认真劝了劝:“你知道你投篮很垃圾吧,我可不负责。”
时岸走下台阶,站在篮筐前,她眯着眼睛看了一会,最后一点微光中,抬手,两个球精准地命中篮筐。
时岸满意一笑,抬手把球抛给池凡。
池凡站在刚刚她站过的位置,几秒后,球擦过篮筐,咚得一声落地。
时岸啧了一声,这什么垃圾技术。
这不是自找失败吗。
时岸得意一笑:“说吧,真心话。”
半晌,时岸见池凡抱着球,没回头,语气淡淡:“我不是因为你和沈潜玩得好,才说可以一直陪你玩的。”
时岸愣了一秒,感觉和自己想的不大一样。
第二球,池凡依旧没中。
池凡的声音混在越来越沉的夜色中:“我是因为是你,才这样说的。”
话语尾音落地,球滚碌碌停住了,像是一个象形的句号。
池凡捞起球,递给时岸。
时岸抬头看向这人。
夜色昏暗,看不清一点表情。
时岸站在篮筐下,轻而易举地抬手投中两次。
池凡继续。
球依旧从篮筐边缘掠过。
“虽然我也有事情瞒着你,但我希望你在遇到事情的时候告诉我,就算这听起来不公平。”
球重重落地。
“我担心你遇见不好的事情,我没有办法陪你难过。”
越来越重的夜色吞下了篮球场上设备,和人的轮廓。
只有篮球划过空气的风声,落地的撞击声,和时不时响起的人声。
时岸努力聚精会神,抬手瞄准篮筐的位置,两球准确落入中心。
轮到池凡,姿势标准,球和篮筐外侧连连相撞。
他垂眸:“不管发生什么,时岸在我这里,一直是第一名。”
时岸怔怔地望向他。
池凡的影子转过身。
她垂落的睫毛动了动,明知对方看不见,她还是偏过了视线。
半晌,她接过球。
池凡的声音划过耳朵,离她很近,人应该也是:“不论之后再怎么投,你都赢了,时岸。”
“你可以随时都不说。”
时岸抱着球,手臂被夏天的风吹得发烫,那点热意被堵在篮球和掌心的狭窄空间中,她手中的球动了动。
时岸鬼使神差地想起见到池凡的第一天。
那天是爸妈说要回家的日子,因此放学后她没有留在学校做作业,一放学就跑了回来。
她搬了个小马扎,坐在门口的台阶上,等了很久,太阳从金色变成橙色,又变成红色。
星星从零星几颗变成漫天都是。
她终于等到了爸爸妈妈的车,她从小马扎上站起来,期待地看向闪光灯亮起的地方。
那是她第一次听见父母如此剧烈的争吵。
她听见了自己的名字。
听见拖累,牺牲,错误,离婚的字眼。
“我怎么就这么倒霉,怀了个孩子,你知道我的事业被你和她毁成什么样了吗?”
“管我什么事,孩子当时也是你想要的,现在你不想要就丢了啊。”
“你是人吗?”
她听见不体面的争吵和厮打。
那天是她的生日。
她低下头,眼睛涨涨地,像是被灯光晃了眼睛,之后眼泪流下来,从小到大,时岸的眼泪是没有声音的,她睁着眼睛,就连哭都不给人添麻烦似的。
半晌,她听见有脚步声向她跑过来,还有什么打翻在地的声音。
然后两只手捂住了她的耳朵。
她愣愣地看向面前的不速之客,那个下午才被小狗堵在路上的哭包,那个明明长得很有气势却软趴趴的小孩。
耳边是柔软有安定的触感,那些话语被隔得很远很远,只有耳边重新蒙上的一层嗡嗡声。
她看向那双有点凶的眼睛,那一瞬间,她觉得那是世界上最好看的眼睛了。
她隐约闻到那双手上,草莓的香气。
“我没有哭。”
她带着哭腔维护自己的自尊心。
她看见面前的小孩似乎愣了一下,之后肯定地点了点头。
她说着不着调的解释:“我是因为怕狗,白天的狗。”
那个小孩依旧肯定地点了点头,一句话都没有多问。
那块被打翻的草莓蛋糕是她那天收到的唯一的蛋糕。
池凡是她那一天得到的唯一的生日礼物。
池凡是在所有时刻都会维护她自尊心的人。
即使她的自尊心有时显得疏远又尖锐。
时岸垂眸,球从篮筐之外落地。
下一秒。
远处传来一声大吼——
“谁!谁在那里!”
保安室大爷被篮球落地声惊醒,看向一片黑的窗外,愣了,举着手电筒出门。
追光扫过。
时岸抬头,见这人一动不动,只是看向她。
显然分不清轻急缓重。
时岸拉住他的袖子,脚下生风:“快逃。”
电闸被拉开,整个篮球场亮起来。
“给我站住!”
大爷虽上了年纪,却身手敏捷,一路尾随。
池凡低头,看向那双紧紧拉着自己的手。
他愣了神,就听见时岸喊他。
“快翻。”
两人已经到了围栏下。
两人身手敏捷地重新翻过围栏,一跃而下。
他们蹲在外边的草坪上,手指间隔着浅浅的植株,松了口气,几道追光从植物交错的缝隙地晃过,总算甩开了。
两人相视一笑。
他的手还依旧有温热的体温。
半晌,时岸松了口气,眯眼看他,看起来很是清醒。
时岸果然没说话,从兜里掏出手机,插上耳机,熟悉的鼓点撞入耳朵。
半晌,池凡听见熟悉的声线响起。
他瞬间转过头,只见时岸的下巴微微收着,嘴唇轻动。
声音有点不自然。
“我没难过,只是有点害怕。”
她从小就意识到,自己所能拥有的不过是一个摇摇欲坠的家,这个家会在某一天突然倒塌。
她的人生没有以家庭为后盾的容错率,她不会在暑假有家可回,不会在成年后走上社会跌倒还有暂歇的避风港,她伸手不会有父母来回握。
她只能是第一名,她要什么时候都做到最好,她像是一只囤积技能的仓鼠,随时准备应对着生活的不时之需。
这和离婚没有关系,只是父母都没有那么爱她而已。
她从很早之前就明白,父母可能没有那么爱她。
他们的爱意稀薄,需要细心收集,仔细寻找,再零星地储存,放进一个没能填满的箱子里。
但真正当他们明明不爱,却在大家面前表演得假装爱她,她比想象地更难过,也更愤怒。
他们不爱到会将自己人生的失败归结到她的出现上。
这不公平。
像是祈愿似的,时岸小声说道:“要第一名,我要遥遥领先才行……我又没有回头路可以走。”
只要努力做到最好,她一定可以给自己创造出自己想要的新生活。
这世界没有那么不公平。
但她还是羡慕别人的家庭,羡慕别人的父母,她羡慕那些人有家可回。
“我特别羡慕你。”
“羡慕和你爸爸妈妈的关系。”
她羡慕池凡。
有时候甚至会羡慕拥有那种讨人厌父母的小孩。
即使那些父母控制欲很强,即使会牺牲自己来付出,即使所做的一切都会给孩子无数的道德压力,但就连这样的父母她都羡慕。
明知是错的,起码,他们得到的爱比她得到的多多了。
时岸听见植物晃动的声音。
她转过头。
池凡下一秒撞上一双琥珀色的眼睛:“所以我爸妈离婚的事情,你早知道了?”
池凡点头。
“你怎么知道的。”
“就是知道了。”
时岸低声哦了一句:“你哭什么?”
她还没哭呢。
这人岔开话题:“你为什么不和我说。”
时岸愣了一下,没说话,垂眸继续坐着。
时岸挑眉:“丢人。”
最近池凡在面对她的时候忽然退让,还总是时不时地避免和她正面接触,症结找到了,但时岸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池凡抬头,见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在夜色中安静又温柔:“池凡,你别同情我。”
时岸的语气异常认真,显得有些沉甸甸的委屈。
时岸垂眸:“别人同情我也就算了,你别这样。”
下一秒,时岸听见一声果断的:“不是。”
“不是这个原因。”
时岸看向他。
在黄色灯光的琥珀色眸子像是亮晶晶的宝石,池凡对上那双有点期待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