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郭嫔是乾泰殿众人最视而不见的人，那么礼部的宋老尚书就是众人最不想见却又不得不见的人。

    宋老尚书年逾耄耋，虽已致仕，但他深受三代帝王的信重，曾经担任了十届会试的主考官，名义上是现在朝中八成以上官员的座师。

    有句话说，这天下人纵然能瞒得过暗卫布满天下，耳聪目明的元祐帝，却骗不了历经三朝屹立不倒的元祐帝和护国公的老师、大楚原礼部尚书。

    这位可是北边城里打过仗；南边随船出过海；西面经略西域出使各国；东面用嘴说死过岛国将军。

    虽然笔杆子出身，年轻时的武力值却是可以吊打一波大楚武将，毕竟宋老尚书除了腿上功夫还有嘴上功夫呢，两者结合，加倍输出。

    宋老尚书年纪大了，但除了牙口不太好，耳朵不太灵之外，从其他地方倒也令人看不出他的真实年纪，还曾经有过新进官场的小年轻把他当做护国公同辈呢！

    这还要多谢他那双深邃的眼眸。

    不似寻常老人家那般浑浊，虽不如年轻人那般炯炯有神，但也丝毫不失精气神儿，尤其是当他看向你的时候，你能感觉到那目光能穿透你身体的每一寸表皮，每一截骨头，每一滴血液，直戳内心，你的一切都能被他的眼眸一层一层剖开，那些隐秘的、黑暗的、龌龊的想法似乎都在他的眼眸中无所遁形。

    这也就是为什么朝中官员们都不大想见到宋老尚书的原因，尤其是与他同处一室。

    只见宋老尚书一边慢悠悠地喝茶，一边不紧不慢地扫视着，目光所到之处，众人皆低头耷脑、缄默不言。全场之中除了刚刚被榆妃那尖利的说话声吵醒的缺心眼儿郭嫔敢与这老头对视，甚至还打了个招呼以外，竟然就没有人敢瞧上这老头儿一眼。

    宋老尚书今日并不是单独来的，还带来一个公然趴在他腿上打瞌睡，将口水蔓延到他整个官服下摆的胖娃娃。

    那个小胖崽像是两三岁的样子，才刚刚蓄发，整个人像小猪崽一样窝在宋老尚书腿上，胸脯一鼓一鼓的，老稀罕了。

    宋老尚书扫视众人时的目光总是骇人的，可每当低头看着小猪崽，那目光却是宠溺疼惜的。

    这个小猪崽是宋老尚书的曾孙，按理说，怎么也不该把这么大点儿的孩子抱来参加寿宴，可实在是事情紧急，情非得已。

    宋老尚书的老妻早已消散在黄泉碧落，他的独子乃是郭家军宋齐梁陈四大将中的宋大将，常年驻守北域，娶了江南书院山长家的女儿许氏，夫妻感情倒不坏，只是常年分居。

    儿媳在将独孙养大成人，看着他娶妻生子之后，便毅然和离回了江南书院做教书先生。

    孙子小宋将军继承了父亲的衣钵，决心要把北戎赶到末河以北，也是从小便驻扎在北域。

    孙媳是小宋将军青梅竹马志同道合的梁大将的女儿，也是郭家军未来的一员猛将。

    小宋将军夫妻俩早早生下了孩子，名为宋彘。听这名字就知道好养活。

    可这夫妻俩也着实不靠谱了些，小猪崽还不满一岁，夫妻俩就草草赶回了北域，把这相差八十多岁的一老一少独留府中。

    想宋老尚书都八十多了，还要忙里忙外照看着尚在襁褓中的小曾孙。刚刚和离归家的儿媳实在是看不过去，便把小猪崽接来江南代为照看。

    这一照看便是两年，这两年间除了宋老尚书每年长途跋涉，千里迢迢往返京城与扬州陪伴小猪崽外，那小夫妻俩竟是一次也没来瞧过，稍微尽心地也只是托人送来牛肉干，酸奶疙瘩之类的吃食，可小猪崽那个时候连牙都还没长齐。

    看着小猪崽泪眼婆娑地舔着牛肉干，念着爹娘，许氏真是越想越气，越想越火大，于是某一日将小猪崽打包，邮驿去了北域。

    可令许氏万万没想到的是，小猪崽也就在北域爹娘身边待了几天，就被他爹抱回了京城。

    几个月前，郭世子接到元祐帝御令，要其妥当之时返回京城参加寿宴。小宋将军同小梁将军本不打算回京的，可这时正好接到他娘许氏从扬州发过来的特快大礼包，于是决定趁着宋大将和梁大将没发觉，小宋将军跟着回京将小猪崽送回京城宋府。

    可怜的小猪崽才见到只能在梦里看见的爹娘没几天，就眼泪汪汪地被小宋将军提上了马车。

    其实，并不是小宋将军、小梁将军不爱小猪崽，只是父母爱子必为之计深远。

    对于如今的大楚，北戎仍是心腹大患。小宋将军夫妻俩只是希望能加紧练兵，一举歼灭北戎，等小猪崽长大了再来北域的时候，他就不用整日吃着风沙就米，时不时还要打仗流血了。

    原本小宋将军打算陪着宋老尚书参加完寿宴后，再返回北域。可谁知郭世子言道，北戎有异。无奈之下，小宋将军再一次抛下小猪崽返回北域。

    临走时，小猪崽迈着小短腿奋力追着小宋将军的马儿跑，边跑还边哭着喊道：“爹爹！爹爹！你别不要猪崽，猪崽听话！”

    小宋将军头也不回地走了，带着小猪崽的哭喊。偌大的府邸又只剩下了一大一小的背影。

    不过，小猪崽放心安睡吧，很快很快就会有一个叫阿昴的伙伴，来到你的身边，从此你的人生都不会再孤独。

    刚离开爹爹的猪崽像极了一直受伤的小兽，整日黏在宋老尚书跟前。无可奈何之下，宋老尚书只好将小猪崽带来了寿宴。

    虽然小猪崽分走了宋老尚书的大半精力，不过人精似的他还是感觉到了哪里不对。刚刚扫视人群的时候，宋老尚书发现皇子们和他们的母家、一系的臣子们眉目间暗含着的可不止欣喜，还有自得、嘲弄、癫狂、紧张等等。

    宋老尚书直觉要不好，抬眼望去却发现护国公竟不在殿中！

    护国公一向忠心耿耿，虽然时常与元祐帝斗嘴，可在宋老尚书看来，那就是小孩子般过家家的游戏。下棋之外，护国公总是恪守君臣之礼，尤其是在这种大场合，他总是最谨慎低调的，绝不可能迟到，除非是元祐帝亲自下令。

    稍加思索，宋老尚书便将半颗心放回了肚子里。瞥见旁边桌案后，隐隐紧张的余老太君和陈氏，宋老尚书说道：“老夫人，我的这个小曾孙调皮爱闹，我看着这案上的利器不少，老朽年迈，还请您多多看顾。”

    余老太君听闻，看了看宋老尚书，又摸了摸小猪崽的额头，说道：“老大人请放心，咱们都是郭家军的家眷，自当相互扶持。”又指向陈氏说道：“我这孙媳倒也练过几天功夫，虽是些三脚猫的功夫，可也是陈大将亲传，对付小儿利器倒是绰绰有余。”

    听完余老太君的话，宋老尚书放松下来，随即若有所指地说道：“昨夜我观了观天象，今夜月明星稀，星月交辉，将星伴着帝座，实在是好兆头啊！”

    语毕，余老太君与宋老尚书相视一笑，连陈氏那躁动不安的心也沉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