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永门派出前往中原，负责向临仙山问责的几名修士，来至中途，心念一转，决定先绕道前往南方的怀皓门一趟。究其原因，真永门虽与临仙山同为四大修仙门派，但影响力远不如临仙山，事关李门主亲生女儿，他们恐仅凭自己如何质问，也难得令己方满意的结果。

    对临仙山那名妖化的女孩，他们没有特殊敌意，却也无特殊善意。既为修仙门派，自然要维护天下正道，妖女必要惩处，他们有监督之责。何况，妖女还牵涉麒麟盗宝一案，此番前往，要一并问罪麒麟。

    为了让自己的声量更大，他们决定拉上颇有威信的怀皓门。怀皓门门主是个热心的人，热衷于修仙事务、道之正统，对于能登高一呼的机会，想必不会轻易放过。

    果然几人在朝日山受到热情款待。

    山峰主殿，怀皓门门人替他们奉上采摘颇费力气的仙露，以示敬重：“仙师请稍后，门主随后就来。”

    此时的怀皓门门主赤云天正在公子赤无泉寝殿的密室，监督炎篾给儿子传完功法，他带着赤无泉离开密室，替他拢好湖蓝的丝绸斗篷，心下涌起一阵怜惜。逢此炎热时节，朝日山又比他处更热几分，儿子却依旧双手寒凉，嘴唇发青，竟是愈发畏寒。

    对儿子有几分怜惜，对那胆敢逃跑的混账就有几分憎恶！

    原本儿子身体因着传功，已经大好，很快他就能如常人，哪料，那个该死的东西竟然在关键时期偷跑下山，藏于人间。尽管到底被抓回来，可那段时间儿子身体急遽虚弱下去，而今又要从头开始，一切拜那该死的东西所赐。

    这次他绝不会让他再逃跑，用不了多久，那东西仅剩的价值就会被吸尽，他也就不用再看见丑陋的畜生。想到那个丑东西，他就叹气，他如斯俊美怎能生出奇丑无比的、叫人看一眼都觉得脏了眼睛的货色？他绝不会承认那东西是自己所生。

    丑东西已经成了他一生最大的污点，幸而，自己很快就不用再面对他！

    离去前，他吩咐：“将至关键之期，万事小心，一定要看好了。”他朝密室使眼色。

    “父亲请放心，逃跑那种事，不会再发生。”

    离了儿子寝殿，赤云天大跨步往主殿去。真永门修士前来的意图，他多少能猜到点，本来儿子传功的关键期，他打算亲自坐镇，不准备离开。

    不成想，真永门修士几句不遗余力的吹捧，什么“必得赤掌门这样的高义之士才能主持公道”、“道将倾覆，赤掌门如何忍心天下修士群龙无首”，一字一句都说在赤云天心坎上。他有预感，此次对他而言是绝佳机会，李崇道处理不好就会尽失人心，群龙恰需自己出面，秉持公义、维护正道，惩治妖女、以章道法。

    有道“天与弗取，反受其咎”①，若自己不能把握如此机会，则怀皓门力压临仙门，自己登高一呼、天下响应的美梦何时才能实现？

    更兼那李氏妖女十分得力，前阵子临仙山的表现，说明李崇道有护短的意思，不想近日妖女杀害散修的传闻甚嚣尘上，修仙界更是群情激奋，大有抓住妖女要啖其肉、饮其血的气势。他所需的一切推力皆已就位，箭在弦上、只欠东风。

    他何能拒绝？

    于是应下真永门修士，返回儿子寝殿交代几句，便欲离山。

    “父此去，当点起足够人手，但有机会，一鼓而下。”

    赤云天欣慰：“来日，我儿完好，为父必当如虎添翼。为父不在的日子，你照顾好自己，密室里的小子狡猾，你就不要进去了，等为父回来，全你之功。”

    赤无泉垂首乖巧应声，赤云天甚为满意，如此美丽、纯洁、乖顺的孩子，才是他的孩子！

    赤云天点上得力弟子与真永门修士一同离山，他前脚走，赤无泉后脚就拿着鞭子进了密室。室中烛火微弱，光线昏昧，照不出满室的珠光宝气，反而叫墙壁上飞溅的几点污渍更为显眼、恶心。

    这血是被铁链锁在北面墙上之人的，父亲要让人清理，他没让，这些血迹让他畅快，恶心又畅快。被铁链锁住的人脑袋无力垂下，头发凌乱、衣衫褴褛、一身污垢。他敢反抗自己，敢在对自己至关紧要的节点逃跑，害得自己平白多受许多煎熬，墙上的血迹是他该付出的代价！

    他扶着墙壁走进去，脚步尚有些浮弱，但自己总归越来越好。

    而眼前这个脏东西，属于他的命运之轮即将停止，在那之前，他不想让他太好过，他的厌恶、愤恨还没有完全倾泄。

    鞭子一遍遍抽在尽是伤痕的躯体上，赤无泉边打边骂：“吭声啊？这会儿跟死了一样，你不叫得惨一点，怎么泄我心头之愤？还是哑了？舌头没用，我可以给你割了。”

    炎篾抬眼：“看看你的样子，你老子知道你空有一副皮囊，心却丑得连我都甘拜下风吗？”

    赤无泉露出变态的笑容：“对对，你越回嘴，我越痛快。再说啊，继续说。”手上的鞭子不停。

    炎篾咳出一口血沫：“你越是张牙舞爪，就越显出你内心的怯懦不堪。你为什么只敢在我气海枯竭的时候进来呢？啧啧，让我猜猜，因为你怕。你连被铁链锁住的我都害怕，赤无泉你可真是个没用的窝囊废。你内里有多弱小，面上就有多张狂，不过是个色厉内荏、虚张声势的可怜虫。”

    鞭子抽打他的脸颊，他浑不在意，继续道：“赤云天看起来喜欢你，但你心里比谁都清楚，你要是再这么废物下去，丝毫不能给他带来好处，总有一日会被他抛弃。哦对，你有一张好脸皮，你猜猜他会怎么用你那张好脸皮？唉，恐怕你的下场还不如我。”

    “我让你叫喊，谁让你口出狂言了？”

    “哟，手在颤抖，赤无泉你连打人都这么没力气，给我挠痒痒呢？跟个娇滴滴的娘们似的。”

    赤无泉气红脸，上去一把揪住他的衣襟，挥拳就要揍他。蓦然巨大吸力袭来，他立时站不稳，那一拳始终无法挥出。炎篾望着不由自主将他所有功力归还的人，眼中凶光毕露：“你们以往对我所做，够死一百、一千次，我只想避开你们也不可以？是你，你们打碎了我仅有的美梦，夺走我所有的东西！既然如此，好啊，你死我活，奉陪到底！”化身杨延在人间的日子，是他记忆里最美好的日子，然而一去不复返。

    “你，怎会？”

    “你以为我当真气海枯竭？蠢货，‘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以为我跟你一样蠢？”

    ……

    一刻钟后，赤无泉瘫软在地。炎篾气机回归，如获新生，轻而易举挣脱铁链束缚，活动一下筋骨。

    石门突然传来转动的声响，炎篾心下一惊，望过去，只见门被人推开，一名面容姣好的侍女看着室内，满面愕然。

    不等对方反应，炎篾抬手，一道红光射过去如鞭子卷住对方脖颈，顷刻就要拧下对方头颅。回过神的侍女一边挣扎，一边艰难挤出数语：“公子别杀我！我对你有用，你会需要我！”

    不知是那声“公子”让炎篾恍了神，还是侍女的胆量让他升起好奇，总之，他拽其入密室，允了她说话的机会。倒要听听，她能说出怎样的话，为自己挣得一命。

    ***

    追踪李氏妖女的修士被残害的消息，不但很快传上朝日山，传遍修仙界，也传入人间皇宫。御塌前的明黄锦垫上，谢无厌盘腿而坐，颔首，神情恭敬。伺候在侧的内侍递上他所奉金丹，再递上盛着玉液的镶金玉杯。少时，金线绣着龙纹的锦帐里传来舒畅的叹息。

    “退下，朕与谢二公子说说话。”

    内侍带着金盘玉杯疾趋而出。

    谢二会在此处的原因，除了谢府二公子，他有着诸多鲜为人知的身份，如：人间顶尖的炼丹师，皇帝信任的炼丹师，与消息来源。不但谢府承担供应国师府与辅师府辖下修士的丹药之责，谢二也肩负进献金丹入禁中的责任。

    “外头似乎沸沸扬扬？”

    谢二恭敬回：“是仙门李氏女又造下杀孽。”

    “是仙门自己的事。”

    “陛下，臣斗胆一言。”谢二振袖一拜，“事发以来，奉天庙本该负起追捕之责，以安民心、以儆效尤，然李益之身为奉天庙执剑，却消极懈怠，有徇私枉法之嫌。且其在大殿上竟敢恐吓群臣，目无王法，不敬圣上，有以下犯上之姿，更显仙门狼子野心。”奉天庙与朝堂谁上谁下，还真不好说，但皇帝面前自然以皇帝马首是瞻。“再看仙门，本为天下修士表率，却罔顾其他修士性命，一味包庇、纵容，此等不知道与义之辈，实在令修仙界蒙羞，我等不耻与之为伍。”

    “陛下，李益之不堪为奉天庙执剑，正如临仙门不堪为仙门之首。陛下明鉴！”

    皇帝没有认同，也没有呵斥。

    良久，锦帐里传出苍老的声音：“以卿之见，当如何？”

    “臣闻，‘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②，最为首要的便是奉天庙。奉天庙承载着天下臣民的信仰，为天下臣民所尊崇、信任，执剑更是天之使，其登高一呼必八方响应，从者云集。此等利器，以臣愚见，当牢牢，掌握在陛下手中！总角孩童尚知，一山不容二虎，一天更不容二使！陛下！”他整个身躯匍匐在地，行一个稽首大礼，“臣，僭越了。”

    皇帝没有回应，末了，谢二告退时，唤来内侍，赐下自己日常手头把玩的翡翠串子。

    谢二托手串在手，心中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