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日山的朝霞似乎比别处要更绚丽，照得屋里一片金灿灿、红艳艳。炎篾起得很早，他一向早起，而今变了身份，一时尚未适应。过去离了床，他会到院子里拎一桶水从头浇到尾，便算盥洗过，从不会似这般坐在铜镜前许久。

    侍女伊荇负责助他熟悉赤无泉的生活习惯与行事风格，炎篾学得很快，短短两日已经有模有样，也好在赤云天去了临仙山，未立即回转。

    “无泉公子从不会如此早起。”伊荇说。

    “公子起床后，必定会在镜前坐至少三刻钟。”伊荇还说。

    “三刻钟？”炎篾听到时大为惊讶，“做什么？就对着镜子里自己的脸发呆？看不出来那死变态也太自恋！”

    质疑赤无泉、成为赤无泉，现在，他看着镜子中“自己”，完全明白了赤无泉为什么能干坐三刻钟。他迷恋地抚上镜中完美无瑕的脸，才想起来，过去再怎么觉得赤无泉虚伪、变态，也不曾真觉得他丑过。甚至在安全了的当下，一丝藏匿在心底、连自己也忽视了的渴求涌上心头：但凡他没有逼得自己走投无路，但凡他愿意给自己一个善意的眼神，自己已是他身边最心甘情愿、最忠诚的一条狗。

    他被自己惊到，原来自己曾那般渴求留在他身边，哪怕只做一条狗，就能让自己心满意足。这张脸，如此轻易就能让人心生喜爱、臣服于其。

    笼着烟雨的眉眼、如天山白雪的脸庞，纯洁天真中隐着丝丝充满欲*望的诱惑，都说相由心生，顶着这张蛊惑人心的脸的赤无泉，是怎么心黑到令人发指的？

    “眼神不对。”伊荇指正，“无泉公子的眼神少三分犀利，多三分朦胧，看谁都隔着一层水雾，看谁都多情。”

    炎篾对着镜子几番变幻眼神，叹：“还真难。”

    “多练练就好。”

    有小侍女进来通报：“门主回来了。”

    炎篾起身，接下来的日子得忙起来，顶替赤无泉仅仅是开始。

    ***

    铜镜前，同样的美人面，却是两样心思。一者如获新生，前路光明，跃跃欲试；一者月满则亏，盛放已极，隐忧渐生。

    纤细的指尖滑过光洁如玉的脸颊，忽然顿住，李如仙凑得更近，果见过去一点瑕疵都没有、白瓷一般的脸上竟然出现两颗斑点！这让她不由心慌。再看修磨莹润、过去泛着珍珠光泽的指甲也呈现出灰败之色，这绝不是小事，而是意味着她的身体出现糟糕的转变。眼尖的她发现鬓角一缕青丝弯曲出不应有的弧度，心头一跳，伸手摸一把，送到眼前，一绺落发静静躺在掌中，李如仙的手颤抖起来。

    谢无厌的药能改造身体，她曾问过是怎样的改造，对方支支吾吾，眼下，影响已经出现，显然对女人来说非是好的影响。原本她一心扑在修行上，对容貌非是十二分在意。可她走的是改造身体以取双修之功的路子，容不得她不在意自己的容貌。

    而今双修之功方显，她才尝到一点点甜头，怎能就此停下？谢二说有办法让她也在双修中获益，倒当真没有骗她。然而谢二是何等人？李拈花告诫“与虎谋皮，岂是容易”，她又怎会不明白？真要说来，她比李拈花还要聪慧三分。

    失却美貌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她心知肚明！

    谢二不是个可以谈情分的主，她与谢二也无甚情分可谈。

    她该怎样办？向来笃定的自己，也生出几分手足无措。不论如何，在寻到解决办法之前，最好少与谢二碰面。

    可，“姑娘，二公子遣人来请。”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避不过，李如仙深吸口气，强令自己镇定下来，应了声，翻出大大小小的脂粉盒，在脸上、脖子上、手上，又补了几层白玉粉。

    “小心肝快过来。”李如仙刚踏过门槛，就闻谢无厌招呼。屏退侍女，谢无厌牵着她到里屋：“看看，今日我给你准备了何种有趣宝贝？”塌几上摆着一只三尺长、六寸宽锦盒。不用猜就知道是些什么玩意。

    几丝凉意从脚底升起，豁得出去如李如仙，这些日子折腾下来，也难免心生怯意。决定来谢府之前，她以为怎样的苦自己都吃得，怎样的痛自己都能忍受，自己连脸皮子都不要了，还在乎什么？李拈花说“取悦他人非是想象中容易”，那时她不放在心上。她想自己连底线都抛却，礼义廉耻全顾不上，有什么做不到？

    难？再难，难得过最在乎的修途上，能攀登的高峰早已被定下，一眼就能望到顶？难得过资质在她脖子上套上锁链，就让她仅能止步于平庸？

    真踏上这条路，才发现，自己并不是什么痛都能承受。

    她以为自己会习惯，然而这种事没有所谓习不习惯，且面对贪得无厌、索求无度的人，她根本来不及习惯。

    许是察觉她的踌躇，谢无厌执起她的手送到嘴边：“别怕，我哪里舍得伤你？只会疼你。”本该落下的吻，没有落下，谢二蓦然停住，脸上闪过一丝异样。

    李如仙背心发汗，从怯意中惊醒。她哪里该害怕疼痛？她该害怕的另有其事！

    抛却所有想法，只剩一念，她一定要紧紧抓住这根，付出了巨大代价换来的救命稻草！李如仙伸展手臂，柔弱无骨地攀上谢二脖子。

    谢二没有像过去露出兴奋之色，甚至不如她刚进门时满是期待。他目光往下，李如仙顺着他的目光望向自己肩头，圆润的肩头，昂贵的蝉翼丝上粘着一绺发丝。

    “不，不是这样，你听我说！”李如仙惊惶。

    谢二不动声色，脸上浮起微笑，却抬手将她的手臂拽下：“别担心，许是近来你的压力太大，多休息会好的。”

    “真的？”她本不该问如此愚蠢的问题，更不该向谢二投去求助的目光。

    事后想起，李如仙很是懊恼。可那时，她被害怕、无助攫住，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忘了面对的是何等人。

    “我不骗你。”谢二回复过往的温柔，哄小孩般，“别担心，我会给你多配一副药，很快就会恢复如初，你依旧会是我最爱、最完美，貌比天人的如仙。来人！”他召唤侍女，“姑娘太累，送姑娘回去歇息。”

    谢二的话不容反驳，李如仙无法只得随侍女而去。

    回到自己屋中冷静下来，她就知晓自己的时间不多。不能保持完美，谢二就会开始物色下一个猎物。到时，他会如何处置自己？

    尽管那以后谢二似乎没变，日日遣人往她院子里送礼物，时不时捎口信问候，她却知晓到底变了。谢二不再碰她，就是最有力的证明。更令她毛骨悚然的是，她忽然意识到，谢二的院子里、郊外的庄院中都不见美娇娘的身影。过去那些伺候过他的美人，如今何处去了？会是仅仅都被打发了？

    她难以说服自己安心，不得不开始谋后路。

    犹记曾在李拈花面前信誓旦旦：在被抛弃前，她可以将对方吞噬。然而，太快了，变化来得太快，她还没有准备好！

    这是致命的！她需要时间！

    所以，在谢二提出某府上慕名来请，希望她能前往时，李如仙露出了然的笑，没有拒绝。意料之中，应该说，那夜谢二让她回院子，自己就料到，这一日迟早会来。或者她该庆幸，没有立即被当弃灰处置，庆幸自己还有可利用的价值。

    即是说，在被榨干仅剩的价值之前，她还有机会！

    “我可以前往，甚至，你希望达成怎样的目标，都可以如愿。但，”她稍顿，“我不能空手前去。”

    “伯爷府已经送来一些金银珠宝，稍后我让人送你屋里。”

    “你知道，我不在乎那些东西。”

    “等你回来，若是伯爷满意，会有双倍酬谢。对了，你那小院，我瞧着也不够宽敞，过两日，我会让人给你腾座更敞亮的院子出来。伺候的人手不够，也可以增添。你院里的开销，我会吩咐下去，一并加倍。如何？”

    李如仙哼笑：“如仙跟公子有些日子了吧？公子如此不了解如仙，可真令人伤心。”

    “那你想要什么？尽管开口。”

    “原先如仙指望着，能与公子恩爱至永远，将来双双登仙。往后，那些个老东西、荒淫无度的货色，到底不比公子，双修之功恐是难得，公子说如仙该怎样办？”她柔声细语、温情款款。“公子不能再给如仙倚仗，可如仙是个弱女子，没了倚仗难以存活，还请公子念在往日恩情上，为如仙指点迷津。”

    她不哭不闹反让谢二回想起，最初带她回府时的兴味之心：“好，既难得双修之功，我便再给你一法。”他从怀中摸出一册古籍递给李如仙。

    “什么？”古籍没有名字。

    “你的好姐妹李拈花的遭遇，你知晓吧？”不等李如仙回答，他自顾自道，“其被追杀前，在祭台挡下袭击神器的一支箭。据闻那支箭携雷霆之威，寻常不可挡，她却做到了，凭何？她凭恃的功力不是自己修行而来，而是从他妖处吸食而来。然而要吸食他人、他妖的功力谈何容易？也不是人人都会。这本就是化妖大法，今日传给你。”

    “化妖大法？”李如仙有些失望，“是条捷径没错，但别欺我不知道，化吸而来的功力有时限，会消散。且吸多了，气机太杂，会让其人永远无法凝丹。若否，仙门为何会视其为禁术？公子，太不诚心了吧？”

    谢二不急于辩驳：“你翻到最后看看。”

    李如仙照做，翻到最后一页，讶异：“未完？还有下册？”

    谢二点头：“那么，要不要试试？你替我做事，我就将记载了化妖后凝丹之法的下册给你。你的身体经过改造后，非常适合修炼化妖大法。如仙，告诉我，你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