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真大会前一晚，几处灯火，几处无眠。

    奉天庙，李益之在书阁熬到很晚，庙中其他处灯火皆灭，只余书阁与另一侧的圣女居处。

    他很想一尽兄长之责，护住唯一的妹妹，然而到底护不住，连父亲、母亲都护不住，他还能做什么？自嘲一笑，人间的风已有些寒凉，人间的夜他依旧无法喜爱。教导李拈花说“红尘炼心”，可炼心岂是容易？就是他自己在日复一日的朝堂倾轧中，也日渐无奈、日渐不耐。

    初下山时的镇定早被一点点消磨，因李拈花化妖一事，他与朝堂益发两看相厌，双方剑拔弩张。可惜，执剑的任期尚未结束，他还得熬着。

    走出书阁，目光不经意扫到远处的微弱光亮，紧绷的脸皮不知不觉松缓。他们依旧如之前，各忙各的，很少会面，可不知何时起，他这一侧的灯未熄灭，另一侧必然也会留一盏。微弱却光明的火焰，撕开寒凉的夜，送来一缕温暖，他们之间已然如此默契。

    爱是什么？李益之不清楚，也不确定他们之间到底是怎样一种关系。他只知，仅仅这一粒微光，就让人间变得似乎不那么令人难以忍受。

    不论多么筋疲力尽、疲于应付，只要回到奉天庙，看到这一粒光，仿佛就能继续坚持下去。

    与奉天庙将自己隐入黑暗不同，禁中却是灯火通明。城外如何混乱、如何艰难，用度如何短缺，都不能短了禁中的份额。椽烛的光照亮整座大殿，象足大鼎中香烟袅袅，皇帝正坐在道台上闭目冥思，伺候在旁的内侍躬身颔首，目不斜视，无人敢发出半点声音。玉阶下，谢无厌盘坐陪同。

    良久皇帝开口：“明日就是归真大会？”

    谢无厌回：“正是。”

    皇帝却没有继续谈大会的事，而是问一句：“朕记得谢府有株老石榴，长势如何？可结果了？”

    谢无厌站起，控身一拜：“陛下提醒得是，恰是时候，不日便叫人呈入宫中。”

    出了宫，谢二没有回府，而是连夜赶到城外别院。李如仙刚捉妖回来，与谢二的马车迎面撞上。她面色微微一变，随即恢复如常，上前面见。起先，谢二连帘子也没有掀，打算叫车夫径直将马车驶入院中。话说一半，忽然打住，掀起帘子，将畏畏缩缩立在夜风中的李如仙上下打量两眼。

    “过来。”他招手，“有些日子没见你，来让我瞧瞧。”

    李如仙乖顺走过去，才靠近马车，就被对方一把拽住，拎上车，一手扣在她手腕上。片刻，谢二摇头：“东西传给你有些日子，似乎进展不顺利？”他看起来甚是惋惜，还有一丝怒其不争的意味。

    李如仙甚是羞惭：“如仙驽钝，有负公子期望。”

    “不妨与你说了，我本想着，如果你能有些进展，于我有帮助，或者我还能调你回府里，留在我身边。”他伸手留恋地抚过李如仙脸颊，眼中满是柔情，“这张脸太过完美，实在令人怜惜，倘叫本公子与你的缘分散去，你我二人日渐疏远，本公子的心着实疼痛。”他凑到她耳边，轻轻一舔，“不瞒你说，本公子着人寻了好些日子，竟是寻不到能及你半分美貌者，果然由奢入俭难。如仙，我是怜你的，也愿意等你，你怎不能争气些？”

    “如仙何尝不想回到公子身边，只是……公子知晓如仙的资质。”她焦急抬头，期期艾艾望着谢二，星眸含泪，“请公子一定再等等如仙，别院凄冷，没有公子的日子更是难熬。如仙不想，不想老死这里。”说着泫然而泣。

    冷风吹来，她瑟瑟发抖。谢二瞧眼衣衫单薄、被冻得脸色发白的人，朝左右吩咐一句：“回头给李姑娘添件衣衫，别叫人冻坏了。”随即一把推她下车。

    李如仙脚下趔趄，差点摔倒，愤愤瞪一眼辘辘驶过去的马车。

    谢无厌真是个贱人，明明想探她气机，还非得演一出柔情戏码，真是在人前装惯了的贱胚子。可惜，他遇到的是跟他一样贱的自己。自己早有准备，防的就是他明里暗里的探查，配合演出“郎情妾意”还不是信手拈来？

    自将她丢来别院，谢无厌很少踏足。少有的几次都遮遮掩掩、来去匆匆，不知又干着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回到自己屋子，李如仙上塌盘腿，准备不予理会，须臾改变主意。唤来一只小老鼠，叮嘱几声。

    要探谢无厌院子里的动静不难，神识铺过去便是，但那样容易被谢无厌发现。于是她用了笨拙反不容易被发现的法子：过去为自己所唾弃的驭兽术。

    没想到，几番折腾，自己依然无法抛弃所厌恶、想回避的血脉。如今，自个儿巴巴将驭兽术又捡起来，真是从骨子里透着放牧人的臭味。

    少时，小老鼠回来告知她：谢无厌从东北角小院里提了一名女子，带去了自己后院的地下密室。

    “女子？地下密室？”李如仙从中捕捉到两项要点。东北角小院，她知晓，有人把守，神秘兮兮，平时不准闲杂人等靠近。原来里面是养着女子？谢无厌院里养着女人实在稀松平常，养在东北角小院却不寻常。过去的疑虑又浮上心头：谢府养过的美人都哪里去了？再者，地下密室，谢二院子里还有密室？

    此座别院景色怡人、环境清幽，依山而建，景致层次分明，甚是趣味，亭榭楼阁、曲桥流水俱全，辟有专供谢家公子们垂钓的碧湖，是个玩乐的好地方。两人你侬我侬、如胶似漆时，谢二也带她来小住过，就住在他现在的小院里，那时并未发现密室的存在。李如仙细细回想，唯一不寻常的是：夜里偶尔能听到奇怪的声音。沙沙娑娑、窸窸窣窣，有时似蛇类爬过，有时又似风声。

    她疑过，谢二说野外不比城中，有些怪异声音不足为奇，她也就没放心上。现在想来，难道谢二在自己院子下方藏了什么？

    她让小老鼠再去探，小老鼠死活不愿再去，她摆摆手，放小老鼠跑开。

    等到快天亮时，谢二离开。李如仙立刻从塌上跃下，拿上钥匙，打开西偏屋的门。谢二的院子有秘密，她这屋子也藏着秘密。

    推开里间的门，一股腥膻夹杂臭味扑鼻而来。不用点灯，她也能“看”清屋里的格局，穿过遍地的笼子，径直走到屋子中央的锦垫上盘腿坐下。不多时四面笼子里腾起丝丝缕缕淡紫色妖气，伴随她的一呼一吸，尽被吸纳。

    这些妖力皆来自小妖，她明白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的道理，所以步步为营、稳扎稳打，狩猎目标多是小妖。若否，太惹眼，容易招来不必要的麻烦。小妖身上妖力不多，但她不嫌弃，蚊子腿也是肉，细流汇聚，终为江河。

    待气机行过几个周天，李如仙睁眼，起手结印，开始修行驭兽术·禁·王令。此术乃驭兽家族一脉相承的最高驭兽术，她本没有修习的份，但在第七峰时偷偷看过兄长们的修习卷轴。

    偷看是因为忿忿不平，凭什么他们能学，自己不能？但没看全，是因为骨子里抵触驭兽术。是以，眼下她全然是凭借记忆与自己的理解在修行。是否是正统的最高驭兽术？她不知，也无从查证，但效果看起来还不错。

    周围笼子里关着的都是她亲自挑选的小妖，吸取了它们的妖力，但留下它们的性命。关入牢笼，缠上铁链，再打上兽印，最后在笼子外贴上满满的黄符，它们就插翅难逃，只能乖乖做自己妖力的临时储存器皿。

    为防谢无厌不定时探查，平日她需要将大部分妖力化出。倘谢无厌发现她进展顺利，气机愈发强劲，一定会在自己脱出他的掌控之前，杀了自己。所以在谢无厌面前，她必要足够弱小，弱到不会在自己的剩余价值被榨干前，就引动谢无厌的杀心。

    然而化出的妖力得能收回来才行，如此，“妖力罐子”的选择就需谨慎。太弱的承受不住她化出的妖力，不行；强壮到能凭借她化出的妖力，折腾或逃跑的也不行。挑选了合适的，她还不放心，搜肠刮肚，想起自家驭兽术里的“王令”最符合当下自己所需。修习以后，才发现自家驭兽术颇为好用，也算是因祸得福。

    完毕，她走出偏屋，重新锁上门。一挥手，屋子周边，淡淡的紫光浮现，随即隐去。这是一道简易的幻化法诀，可以让误入的人，看到自己希望他们看到的景象。此等浅易法诀只是用来对付别院伺候的婢女、小厮，是瞒不过谢无厌那等人的。好在，谢无厌根本不来她的小院。

    回寝屋睡了个回笼觉，日至中天，她才起身盥洗了出屋闲逛散心。

    靠近谢二院子时，驻足望了片刻，心中冷笑。

    谢二院子上空阴云凝聚，妖氛厚重。他果然在院子里，藏了什么不见光的东西。初次来别院时，她就发觉了妖氛，还以为是妖族卷土重来，山野里的妖氛自然浓厚些。不过，无论谢二藏了什么，无意间都帮了自己，愈发浓郁的妖氛将整座别院笼罩其中，也掩盖了自己偏屋的妖氛。若否，要瞒过谢二还不知得费几多心思。

    绕开讨厌的院子，李如仙抬头，金乌失了往日的威风，悬在灰蒙的空中，发出苍白的光芒。

    终究，不是个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