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意料，白虎并未介入混战。它看起来既无相帮的意思，也不打算作乱，径自越过修士与群妖，落在李拈花跟前，抬起虎爪，轻轻划拉扯断铁链，让李拈花掉落在自己背上。随即扫开挡路的修士与妖，到伯齐跟前，咬起不省人事的少年，便再次震动翅膀飞离。

    “等等。”

    “等等！”

    白虎背上的李拈花与檐下的吴霖一同出声，白虎越过影壁与抄手廊落在二进院中，吴霖赶忙回身追进去。见母亲过来，李拈花挣扎着从虎背上爬下，吴霖顾不上骇人的白虎奔过去，扶住女儿，一面泪如雨下，一面手忙脚乱检查她的伤势。

    “伤得如此重……”李拈花的模样，仅剩一口气，胸口还在汩汩冒血。她抬手想运气替她止血，想起自己已无法运功，又连忙脱下褙子摁在她心口。“是母亲不好，让你受这么大罪。”

    旁边的白虎打断她们：“我会带他们离开，拣要紧的说，我的时间不多。”

    听到离开，吴霖心中一揪：“去哪里？”李拈花受着重伤，少年昏迷生死未卜，此时离开不是好选择，不过留下也未必是好事。对方没有回答，她没有追问，不知是对方说一不二的气势摄住她，还是对方身上的圣洁之气让她安心，总之她没有反驳，默认了对方的决定。

    “好，你们稍等。”吴霖立时抹了眼泪，从李拈花身上摸出乾坤袋，往后院疾步而去。少时回转，将乾坤袋重新藏在李拈花怀里：“里面有些生活所需，母亲给你写的卷轴与纸鸢寻的那些书籍，都给你带着了。”她满是怜爱地抚过女儿的眉眼，仿佛要将这容颜刻印在心里，克制地咬住嘴唇，免得声音太颤，说话不清耽误时间，“以，以后，不管在哪里，都要好好照顾自己，好好生活。即便母亲不在你身边，也要记得，母亲的心与你同在，母亲唯一所盼，就是你能安好。”她与杜妈扶李拈花重新在虎背上趴好，把少年也扶上虎背。“拈花，记得，无论以后的路，好不好走，都要坚强，再难也不可以放弃。母亲在这里等你回来，等咱们母女重逢的日子。去吧！”

    “母亲……”母亲的话让李拈花惶然，好似意识到什么被自己忽略的，好似在与自己做一场长久的告别。她紧紧抓住母亲的手：“我会没事，你们也会没事的，对不对？”临仙山聚集了仙门泰半的精锐，他们可以击退妖邪，可以平稳度过此次灾祸的！

    吴霖挤出安抚的笑，掰开女儿的手：“放心，此处自有我们，你们快走！”

    白虎振翅，带着吴霖的牵挂，飞离庭院，飞离第一峰，飞离临仙山。

    ***

    大殿前的混战局面也逐渐有了改变，云头，火光压着寒光坠落，激扬的烟尘飞散后，里面两道人影显露。鸣音一脚踏在妖君胸前，不容妖君再辩一句，扬起鱼骨刀斩下，妖君头颅滚落在地。

    妖族失了妖君，气势顿弱，再者不少妖物被操控，尚未被控制的相继选择倒向黑雾领导的势力，不肯倒戈的，被凶残怪物一一清除，于是妖与邪融合，敌我势力再次分明。黑雾令下，鸣音为首，对修士发起第二轮冲击。

    此次冲击更胜前番，因为势力被整合，妖邪上下一心，相较之，仙门势力则在不断耗损中。冷硬的青石板上留下一地尸体，余下的修士中，带伤者超过半数。此消彼长，修士阵线在妖族凶悍的攻击下，步步后移。

    犹在奋战的老祖宗愈发感觉力不从心，稍一愣神，两把妖刀从两边刺入她的肋胁，老祖宗挥舞龙杖，一杖打碎两只小妖的脑袋。凛然不可犯的威势，令人仍能窥见些许当年的英姿，然而终归是老了。纵然有再多不甘，人不服老不行，老祖宗拄着龙杖气喘吁吁，不察背后一妖袭来。

    “老祖宗小心！”有人大呼，伴随呼声，一道锐利的光芒射来。老祖宗回身，恰见飞光刺穿偷袭妖怪的脑袋。发出飞光的人影很快降落在她面前，是随李崇道前往转灵潭的外六峰峰主。

    其中两人扶住摇摇欲坠的老祖宗，搀着她回到廊下。

    “你们，来了。”老祖宗因疼痛冷汗涔涔，却顾不上自己的伤势，把住一人的手，“崇，崇道他们呢？”

    峰主一边替她治伤，一边向她讲述转灵潭发生之事。

    说完，老祖宗一脸悲愤与难以置信：“怎，怎么会？”

    “我们几个技不如人，反而逃过一劫。”几位峰主抬头恶狠狠盯住群妖后方，悬浮在空中的黑雾，“便是那东西！”

    今日归真大会，临仙山群英荟萃，各仙门门首与散修翘楚皆坐镇临仙山。尽管临仙山保持戒备，但没有哪个当真认为妖族敢挑此日来犯。那妖君吃了熊心豹子胆不成？不想妖君真就吃了熊心豹子胆。仙门笃定敌人不敢来，妖君与占领派却打起了包饺子、将修仙界翘楚一网打尽的主意，最终决定毕其功于一役，倾巢而出。

    世事莫测，谁成想，半途杀出个程咬金，妖君愿未成，饮恨临仙山，却叫暗暗蛰伏者捡了个天大的便宜。

    最令人愤恨的是，对方到现在依旧藏在黑雾中，未曾显露真身。仙门将颓，竟不知敌人到底是谁，岂不可笑？

    被困于封印之下，甫一脱出就能令第六峰西侧怪物们臣服，随即斩杀妖君，以极快的速度整合妖族，绝非等闲之辈。

    可，转灵潭中藏匿的不是临仙山自己的罪孽吗？怨灵如何强大，终归是些婴灵，能可强悍如斯？

    不对，脑中轰然一响，若只是怨灵，为何李氏一门代代相传，绝不可让潭中之物逃出？当初她以为是祖宗们怕泄露临仙山曾犯下的罪恶，令本门蒙羞，叫修仙界不齿。如今看来，绝不是那么简单！

    不合时宜的，李拈花的声音响起：到底为什么会传下如此邪恶、狠毒的封印之法，你们真的没有怀疑过吗？

    不不不，老祖宗拒绝深想，自己怎能被李丫头不知天高地厚的胡言乱语蛊惑！

    身边峰主兀自咒骂：“该死的妖王，几时躲到转灵潭？老祖宗，这到底是怎样一回事？”

    “妖王？”老祖宗呢喃，随即否定，“不可能是妖王，妖王百年前才失踪，转灵潭里的东西早就存在。”然而，怎样一回事，她也弄不明白。

    真相躲在层层迷雾后嘲笑他们，他们却思绪乱如麻。

    像是感应到他们的疑惑，黑雾绕过修士与妖群，穿过广场，靠近他们。

    堂而皇之悬浮在老祖宗面前，以熟稔的语气喊一句：“小娃娃，好久不见。不对，也不算久哈哈，看看本座是谁。”

    黑雾凝结成一道身形，老祖宗思量有几分熟悉，随着脸孔逐渐清晰，老祖宗的眼瞠大，旁边的峰主们亦是满面惊愕与不可思议。黑雾中显现的脸孔不是李氏上上代门主，却又是谁？他们不认识谁，都不能不认识自家爷爷！

    峰主们不知，老祖宗脸色丕变还有一层原因：此脸孔恰是自己院子后边山洞中，上上代李氏掌门佩剑里附着的脸孔；恰是一直以来，指引自己坚定以李氏女婴祭潭之心的“祖宗”！

    意识到，自己极有可能被妖邪欺骗，而做下伤天害理之事，老祖宗目瞪口呆，整个人僵住。

    对方对她的表情很满意，微微欠身：“多谢这么久以来，纯洁婴灵的供养，你很听话。我替李氏祖宗们宣布，你是令他们荣耀、对临仙门做出巨大贡献的隽秀后辈。我代他们感谢你的付出，以及临仙门女婴们的牺牲。”

    “你们为什么不怀疑？这件事本身就透着古怪啊。”该死的，耳边又回想起李拈花那个愚蠢丫头的狂言妄语。临仙门坚持了偌久的传统，怎么会错？怎么可能会错？

    “哦对，你们不知，纯洁的婴灵有多美味，还有那细皮嫩肉的小胳膊小腿，咬起来嘎嘣脆，本座喜爱极了。”

    峰主们心慌意乱，猛推怔愣的老祖宗：“老祖宗说句话，它，它到底什么意思？”

    为什么他们听不明白？或许不是不明白，而是害怕明白。

    “意，意思？”老祖宗机械转头：对啊，什么意思呢？是说她一心信赖、诚心侍奉的祖宗实际上是罪大恶极的魔头？是说自己老眼昏花，还不及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聪敏？是说自己引以为傲的信奉、服从，到头来都是助纣为虐？是说自己一直被欺骗，对本门女婴、对李氏后嗣，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是说……

    “没有你们的帮助，本座未必能如此顺利脱困。未来本座建立极乐之界，你们皆是头号功臣。欣喜吗？世间万民、天地所有生灵，乃至上下各界，都会感谢你们的奉献。”虚影复化作黑雾，哈哈大笑，笑声中尽是得意，“不用摆出那副表情，前前后后，李氏一门，也不止你一个蠢妇。何必悔恨呢？啊，本座告诉你：丢女婴下转灵潭，的确是李门先祖的意思，所以你们并没有违背祖宗意愿。有没有高兴点？高兴了，就笑一笑，今日可是好日子。”

    显然黑雾兴致很高，在诸人面前快乐地打转：“你们好奇本座身份？给你们个明白无妨。”其不再收敛气息，散发出森然阴寒之气，以及……

    老祖宗瞳孔震动得更猛烈，这种气息不久前广场上才出现过，便是来自李拈花。有人说是什么？魔气！

    “难道……”老祖宗的手剧烈颤抖，自己的愚昧无知，到底养出了什么怪物？她再绷不住，一大口鲜血喷出。

    “老祖宗！”峰主们大怒，留一人照应，余者亮剑，扑向黑雾，“敢愚弄我等，你该死！”

    黑雾悠哉哉、轻飘飘躲过剑光，愉悦地打着旋飞开。

    老祖宗魔怔了般重复：“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