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处山头，一座山洞。

    东侧白虎将爪子按在盘坐的李拈花头上，白气从爪间蒸腾；西侧，几名白袍彩绦腰封的年长者围绕住昏迷的伯齐，正在给他输功治伤。

    少时，李拈花睁开眼，棉花糖的气机磅礴，以不可想象的速度治好她的内伤，替她将被金丝搅断的经脉重新接续。能好得如此快，是不可思议的，但因为棉花糖一切变得合理。她在心里感叹：就知道，棉花糖他们是超越自己想象的存在。随即眼眸一黯，若棉花糖出手，定然能轻而易举解临仙山之困，可过去无数次事实证明，棉花糖不会出手，求也没用。它比霜止多些人味，但也仅仅是多一点。

    就实说，她不明白他们的理念，甚至还曾心生怨恨。可回头想，从认识棉花糖至今，它对自己只有恩，又哪儿来的脸因为别人没有给自己更多恩惠而去怨恨？

    “小咪，可以了，我没事了。”她抓下棉花糖的爪子。“齐齐他？”

    棉花糖：“他的族人正在救治。”

    “临仙山？”

    “你会看到的。”李拈花暂不明白它的话意，棉花糖似乎无意等她明白，“我得走了，阿霜即将陷入沉睡，原因我不能告诉你，但我得走了。”

    “这么快？”

    棉花糖最后再拍拍她的脑袋：“拈花，接下来的路我不能陪你，得你自己去走。”它望一眼伯齐，欲言又止，李拈花以为它不会说时，它开口，“感情再深厚，也没有任何人的人生路线是完全重叠的。记得，就算一个人，也要走过黑暗。”

    这话叫李拈花心头跳突，可便是问，棉花糖也不会说明白。

    果然说罢，棉花糖朝西侧守在长老们旁边的人微微颔首，出了山洞，展翅飞离。

    转眼，白虎来到平息了愤怒、只余白皑皑一片的临仙山第六峰，降落，轻而易举沉入他人难以突破的天罗地网，消失在琼枝玉树间。

    ***

    这厢，李拈花到伯齐身边，紧张等候，一炷香后，伯齐眼皮动了动，再两炷香，他的族人收功。“怎么样？为什么还没醒？”棉花糖没有替伯齐治伤，她不明白为什么。伯齐是被人暗算，倒在她眼前，回想那支箭，缠绕摄人的紫电，戾气逼人，定非凡物。

    “少主受的伤乃是由雷殛之箭造成，当是妖君所为。幸而妖君一石发两箭，若只发一箭，后果不堪设想。”白袍长老的话，证实了她的猜想，“少主受伤甚重，伤口为邪力侵蚀，邪力一时难以消除。我们……”他犹豫。李拈花从中感受到，他们接下来的决定，自己不喜欢。

    另一位长老接过他的话：“我们得带少主回去，此伤要痊愈需费时日，还需灵气净化，我族有一处灵气充沛的栖息之所。”长老语气倏而变得生硬，好似怕她不同意，“与姑娘说这些，不是寻求姑娘同意。少主到临仙山犯险，为的是姑娘，我等尊重少主意愿，想来离别之前，他也会希望能与姑娘好好道别。”

    “离，离别……”李拈花咂摸两字，心下锥痛。今日发生太多事，她思绪混乱尚未理清、心绪翻涌尚未平息，却接二连三面对离别。先是在临仙山与母亲分别，而后棉花糖说它得离开，现在伯齐也要离自己而去。

    棉花糖暂且治好她的伤，让她不用再受凌迟的剧痛，可此刻，浑身仿佛又疼起来，这痛从内到外翻搅血肉、扯拽心脏。

    李拈花脸色发白：“回，回去就能好吗？”

    她不想和伯齐分开，尤其在举目无依的当下；不想离别，不想被丢下，只剩自己一人。

    长老点头：“回去有灵气相助，有充足的灵药。”

    “你们会全力救治他的对不对？”

    不想离别，拳头捏得发白，恐惧充盈心间。

    “就算要老朽们以命换命，也绝不会让少主有事。”

    “让他回去，是最好的选择对不对？”这话更像是问自己。

    不想离别！所以她说，最讨厌离别。为什么要丢下她？他说过不管风雨多急骤都会陪着自己；他说会与她一起翻越崇山峻岭，踏过满途荆棘；说“本神兽聪明着呢，赶我，我也不走”。

    对方似乎有些不耐：“姑娘当明白，少主是为你犯了本不该犯的险，历了本不该历的劫。”

    “我明白。”李拈花紧咬嘴唇，不让泪掉下来，今日她已经哭得够多！

    躺着的伯齐忽然发出呻*吟，李拈花立时抹一把眼眶，奔过去，长老们也围上来。

    伯齐睁眼，瞧见她安然无恙，笑了：“没事就好。”

    李拈花：“你不问发生什么？”

    “发生什么都不及你好好的重要。”

    她鼻头发酸，紧紧地拽着他的手，仿佛下一刻他就会不见：“没事了，棉花糖救了我们出来。还有你的族人，他们及时赶到，替你稳住了伤势。”他的族人是白虎带着他们在山洞前落地时赶到。“我们安全了。”

    听到“安全”两字，伯齐绷住的神情松乏，露出疲倦。

    白袍人要出声，被自己人拦住，示意他交给李拈花。于是道：“二位好好说说话，我们到洞外等着。”他们出去后，李拈花扶起伯齐，让他靠在自己怀里，拿过旁边的牛皮水壶，给他饮两口。伯齐呛出来，她给他擦了：“慢点。”顺着他的背，“有没有好受一点？”

    抚过后心时，伯齐嘶一声，她连忙放轻：“齐齐，你看你受了挺重的伤。”有些话她不想说，但脑子不受控制，舌头自己动起来，“治是能治好的，不过有些棘手。我听闻百乐堂有片不为人知的栖息地，鸟语花香、灵力充沛，最适合养伤……”

    伯齐打断她：“不走！眼下是什么情形，我心里还能不，不明白？”他微微喘气，“临，临仙山不知何等状况，你一个人……”

    李拈花点住他的唇：“笨蛋，临仙山自然无事，有那么多高手坐镇呢。若有事，我还能在这儿跟你闲话？我知道齐齐，你放心不下我，你有多不放心我，我就有多不放心你。我不能给你治伤已经很难过，你就乖一点，先回去，把伤治好，不然我心下很是负担。”不等伯齐回答，她自顾自道，“你舍不得，我也舍不得，可你在临仙山露出真身，我父母就算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是不能够了。所以，齐齐不要让我们为难好不好？”

    “我……”伯齐语气些微迟疑，些微自责。

    李拈花心下绞痛，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狠掐自己的手心，提醒自己说下去：“你说过会一直陪着我的嘛，就算你不提，我也会一直记着。所以，回去好吗？早点治好伤来找我，我就在临仙山等你，哪里也不去。倘若你好了，却不来找我，我就杀将过去，搅得你家天翻地覆。”

    伯齐噗嗤笑出来：“还说记得，我不是说过，我的家在你身边？”

    李拈花脸颊贴着他的额头，厮磨中藏着深深的眷恋：“我们说好要一起修行的，我记着，你也别忘了。”

    伯齐同意跟族人回去，他们没有耽搁，当即启程。

    李拈花倚靠在洞口目送他们，一手扣进石壁而不自觉。

    待到全无踪影良久，才收回目光，低头摩挲金环发呆。金环是伯齐无论如何都要留下，说即便暂时察觉不到她身上有妖气、魔气或其他任何气息，但以防万一。留着金环，就好像他还陪在她身边，这样他也能安心些。李拈花不希望他担忧，遂收下。

    将金环在脚踝上戴好，她收拾一番，往临仙山去。

    嘴上说有诸多高人坐镇，临仙山定然能平稳度劫，心下却很是没底。往临仙山途中经过一座村落，雇了只骡子。当人们听闻她要往临仙山，都露出看怪人的眼神。与骡子主人说起，骡子主人摇摇头：“可好乱了一场，那时山上发生什么咱也不知道，只晓得出事了。说来巧，不少散妖趁机作乱，多亏了山上开大会，许多散修在此处落脚。不然今儿个，姑娘就看不到咱完好的村子。但是，临仙山就不怎地幸运。”

    他语气怜悯，李拈花心下惶惶：“如何说？”

    “惨呐。”问了半日，对方说得云里雾里，末了，结成一句，“你去看了就知。”

    李拈花骑着骡子，行了半个时辰到山脚，远望雪白玉峰耸天际，近看茫茫白雪无边际。万兽绝踪，了无生机。于是明白，骡子主人为何惋惜。

    她攧下骡子，向山上狂奔，没奔几步，就被挡住，脑袋撞出个包。细看，一道金光结界时隐时现。她扑上结界，用力捶打，结界纹丝不动；嘶声呼喊，内中无人应答。

    直至天黑，李拈花跪倒在结界前，不肯离去。

    周围死一般寂静。

    可怕的是万籁俱寂，方圆数里，独她是活物。

    更可怕的，无人知晓发生了什么，无人能告诉她。

    她最怕一个人，没人陪着，心里就不踏实，却当真孑然一身了。朝怀美好愿景，夕迎希望破灭，她“呵呵”笑起来，先是冷笑，继而大笑。

    真好！老天开的这个玩笑真好，够大！